第8章 安家庄的故事(3)

大家散了,金宝低着头,心中闷闷不乐,跟在后面,一头想,一头往家走。走到家门前的碾道里时,猛听见前面“嗵”的一声,抬头看时,亮荡荡的月光下,见有个人影,从银海家院墙根跑过来。金宝站住了脚,想起了在会上二贵说的话,眼睛里仿佛在冒火。那人影走近了,金宝认出是广财,广财也看见是金宝,金宝两眼死盯住他,怒气已经冲到喉咙口上,广财看见来头不对,自知理亏,笑着搭讪说了一句:“才睡啊!”很快便溜了。金宝一直站着,直到看不见广财才扭转身进了自己院里。

他睡到炕上,怎么也睡不着,心头好像裹塞了一个东西,脑子里胡乱想了很久,才长长吐口气:“原来广财今天打发银海去送粮,是这么个主意!”气得一夜没瞌睡。

银海妈本来就有个咳嗽气短病,今天广财来又着了点气,更加咳得凶了。在大娘那里坐罢,晚饭也没吃,回来就睡了。心里有事哪能睡着呢?脑子里一会想银海,一会想想媳妇,一会又想起了自己那遭“老阎王”逼死的丈夫……

那是一个快过年的冬天,因为欠“老阎王”的租子交不上,好容易从窖里挑起了一担最好的白菜,银海爹担着去给“老阎王”求情。

他刚担着菜上了楼院台阶,迎头,马广财出来了。毛帽子戴到眉毛上,皮袍子剔起了前襟,口里叼着一根烟卷,出来站到大门上的石狮子跟前,瞟了银海爹一眼,好像喉咙里哼似的说道:“来干什么——”

银海爹腿打着抖,忙赔着笑说道:“嘿嘿……小意思,过年啦,没甚好东西,来给老先生送点菜!”

“老先生不爱吃菜,要孝敬,把短的租子送来!”一声喊得银海爹,好像劈头浇了一桶凉水,腿更抖得厉害了。上前哀求道:“少东家,手高一高,在老先生跟前添句话,我这一家人就能过年啦,不然——”

“不要啰嗦!”抬腿一脚,把刘老汉从台阶上蹬得滚了个仰翻天。

正好这时,金宝提着个烂拾粪筐走过来。见叔父滚成这般样子,气得按捺不住,把手里的粪筐一掷,气汹汹地冲到马广财面前说:“我问你,你欺侮人有够没够?人穷了就这么恓惶?”

马广财把帽子往后一推,挺了挺胸膛,高喝道:“小屄羔子!你还敢打人啦?”他真以为这句话能把金宝吓退,岂不知话没说完,见金宝一只铁钵似的拳头,早已举将起来,马广财见势头不对,缩一下身子,抱着头车身就往回钻,嘴里杀猪般地叫喊:“爸爸!爸爸!造反啦!”银海爹见侄儿要打马广财,赶快打地上爬起来,后面跺着脚紧喊:“金宝,你这个贼,你不想活啦!”金宝不管三七二十一,后面直追。追到二门上,看见正房棉门帘上的铜铃叮当一响,是“老阎王”出来了。端着水烟袋夹着火煤香,迈着八字步,慢慢地走到二门口底下,一对凶狠狠的眼,死盯住金宝和他叔。银海爹低着头赶快过来,不住作揖,哀求道:“老先生,不要见怪他,那种东西和畜生一样不懂事理呢!”“老阎王”站了一阵,鼻子里冷笑了一声“哼哼”,回头,用眼对站在身边的马二毛瞟一瞟,嘴又往前送一送,道:“叫他们给我滚,什么东西敢到我的门上撒野?叫长工去,马上跟上去装租子!”

一说要装租子,银海爹腿一软,就跪到“老阎王”脸前,一连磕了几个头,求告:“你老人家开一开恩吧!我今年实在是没办法!老先生,你只要让我一步,我一辈子也忘不了你呀!”

“老阎王”好像根本没有听见样,高昂着颗头,像只公鸡。

金宝在一旁气道:“就是要命还不是由人家!”

“你还不悄悄的!”银海爹教训着侄儿。

“老阎王”盯了金宝一眼,肉团子脸,立时变成了猪肝颜色,把抽水烟的火煤香,指到金宝的脑门心上说道:“好!讨吃子捡窝窝,简直不知好歹,我说!”他忽然提高了嗓门,“快些给我滚蛋!听见没有?装租子去!”说罢,把火煤香往地上狠狠一掷,扭身就回去了。

马二毛早已应声叫了两个长工出来,提着写着“公平交易”字样的加二斗,背着毛口袋,准备往银海家去装粮。

金宝见叔父跪在马广财脚下,不住地磕头,心上难受得好似滴血,说:“穷人就这样恓惶(可怜的意思),你们当财主的,一天穿绸挂缎,吃肉吃面,简直不知穷人的死活嘛,拿刀子来,把穷人杀了吧!”

马广财怒了,又卷袖子又撩皮袍,好像要打架似的高声叫道:“嗳!你这狗日的,说话好不欺人。我马家当了几辈子财主,办了多年公事,凭银子放账,问一问,访一访,杀过几个人?金宝,今天既然你说出这话来,租子嘛,立地就要,一颗不能短欠!”

“由你财主吧!”金宝回了一嘴,气得软在地上。

“好,由我。”马广财扭回头对长工们凶声愤气地说道:“去,跟上二毛去!”马二毛引着两个长工,一直跑到银海家里去了。

翻箱倒柜,把准备好过年的四升麦子,倒走了,不够,从炉灶上把做饭锅也搬走了,顶了二斗租子。

银海家一家三口,哭得死去活来,金宝叫他叔到区上告状,说:“一也是打墙,二也是动土,和他打官司!”银海妈拉住金宝的手说:“孩子,人常说:天下衙门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就是能打赢,咱们连写状子的钱也没呀!”

到年三十,一家人抱住哭,大年初一,一家哭着捏的吃了一顿山药面(洋芋晒干磨的面)饺子,银海爹看着日子不能过了,气不过,当天喝了两碗苦菜水,就死了……

银海妈想着,心上一阵一阵痛,就像猫抓。自从银海爹死后,好容易掺糠拌菜地把银海拉扯大,又娶过媳妇,想着安安生生活一家人,谁知道如今祸害马广财又……

眼泪把半个枕头也浸湿了。她正打算点起灯,去劝一劝媳妇,猛听见街上有人说话,她知道是开会的散了。忽然听见媳妇的西屋门,“吱——”响了一声,她忙起来爬到窗孔里往外瞧,院里月亮正明,见有个人,慌慌张张从院墙上爬上去,“嗵”的一声跳出去了,她突然觉得心里、眼里一阵发黑,软软地倒在炕上。

这一夜,银海妈咳嗽病更厉害了。她不能睡,就那么痴痴地坐着,胸口上,好像有个甚么硬东西,老往喉咙口上顶,每顶起来,眼里就一阵发黑,眼泪不住气地流,折磨得简直跟大病了一场一样。

到第二天,天刚亮,她就哭着去找侄儿金宝。

金宝因一夜没有睡,还没有起来。金宝媳妇把她拉上炕,便哭着讲昨天晚上的事情,讲着哭着,忍不住就大哭起来。金宝被惊醒了,睁开眼,见婶婶来了,想起了昨晚碰见广财的事,便十分生气地说:“婶,你别哭,我卖了这颗脑袋,也得把这气出了!”说着,好像有火烧着似的往身上穿衣裳。

银海妈说:“孩子,不惹人家,人家还叫媳妇和咱离婚,惹下了更不行!”金宝一边穿衣裳,一边说:“她拿甚么条件离婚?有她吃,有她穿,咱银海又是好劳动,岁数也不比她大多少,她拿甚么条件离,保管离不了!”银海妈听着,表示怀疑地摇摇头,沉了一下脸,又难受地哭起来。

媳妇没条件离婚,这自然使她放心了一点,但是广财不治住,夜长梦多,日子长了,终不会有好结果。

金宝穿起衣裳,对银海妈说:“婶,别哭了,你先回去吧,先把那媳妇好好教训教训,哭坏你的身子也治不了事哇!”

银海妈听了侄儿的话,回来便去劝媳妇。她走进西屋,见火也没有生,饭也没有做,媳妇坐在炕上照着镜子梳头。

银海妈说:“孩子,你看你这样,叫人家外人看见不好,你也不是三岁五岁,也该省人事啦!”媳妇突然把身子一扭,像平日对银海似的回道:“嫌不好,不会不要,再给你儿娶个好的!”银海妈又说:“孩子,娘是说你好!”媳妇偏一下头:“不稀奇你说!”银海妈见话头不对,觉得媳妇这次从娘家回来,越发不如以前了,便走出来。一个人坐到自己屋里哭。

晌午,银海送粮回来,还没有吃早饭,肚里饿得慌,掀开锅,见是空的,便问道:“妈,怎么还没做饭?”他妈哭道:“孩子,我也是活了今天保不住明天的人啦,我不能侍候你们一辈子,你媳妇不往人道上走,以后的日子要你们过哩!”说是这样说,儿子昨天下午送粮到今天还没吃饭,自然也心痛,哭了几眼,还是拭了泪,搂柴烧火去了。

银海看见妈哭成那样,脸色比以前更苍白了,想到一定是和媳妇吵了嘴,一股子气劲,便进了西屋。

银海妈在这边刚把火生燃,就听见西屋媳妇尖叫:“嫌不好,不占你,咱离婚!走,离婚!”银海妈急忙拐着小脚往过跑,嘴里急得直喊:“又给我生事啦,我有一口气,你们还是个人家,等我有个三长两短,看你们怎个活!”踏进西屋,见银海弯着腰,抓着媳妇的头发,媳妇两只手臂抱住银海的腿。

“快放开,我的小妈,小爹——”银海妈今天着实动了怒,这么大声喝了两声,媳妇才松开手,银海也把腿抽出来。

媳妇仍不示弱,屁股一掀一掀地叫骂:“叫你儿打死!打死!”

“谁打你来?”银海也在一边还嘴,不住用手拭着脸上被抓破的血。

银海妈想起昨晚的事,更气怒了,摊开两只手说:“孩子,我一棵树开不了两样花,你十八上到我门里,吃上头,穿上头,哪一头错待过你,硬叫我们娘母吃不上穿不上,也先叫你穿上吃上,孩子,人要有点良心哩,妈我今天说你几句,也应当,人常说:清官不在纱帽上,人好不在衣冠上,擦油抹粉,顶不了饭吃,不是庄户家营生,看人家村里旁的年青人,经常纺线织布,放上好你不学,你就专给咱学懒……”越说越气愤,越难受,伸手冲着自己的脸,“啪”“啪”响响地打了几下,哭咒着说:“我活得还像啥?早些死了吧!早死早息心!”

媳妇并不受感动,反而母老虎似的说:“你们儿打娘骂老娘还能活不能?”银海听见她骂甚么“老娘”,一下又火起来,脱下一只鞋,照那媳妇打过去。鞋并没有打准,那媳妇早“哇——”地叫了一声,拾起鞋,爬起就朝大门出去,哭着去找主任。

说她去找广财报告银海打她,倒不如说她是和广财商量看怎么办。广财听她把打架的事说了一遍,便趴到那媳妇耳朵上小声说:“就照昨晚上咱们定下的办法干,你先去区公所告,就说他娘儿俩常打你,非离婚不行;如果万一离不了,我就把……”他用手比了个切东西姿势,又咬牙切齿地小声说了几句什么,那媳妇惊得吐了吐舌头,广财又从身上掏出五块白洋,说:“把这带给你妈,你从区公所回来,就住在娘家别回来!”说罢,便出来站在大门上喊:“二毛,二毛!”

从对面一座烂院里,马二毛答应着跑来了。走到广财身边,哈着腰,问道:“叔叔有啥事?”广财凶声愤气地说:“去叫银海来!”二毛说声“是”,扭身就走。

银海叫来了。广财先瞪起两颗贼溜溜的眼,拍着桌子,大大教训一顿,随后就说他压迫妇女,破坏新政府的法令。银海反正啥也不懂,只知道广财仗势要霸他的媳妇,还要拿他来问罪,气得呼呼地说:“主任,你这不能断偏理呀,两个人打架,你也问一问根由嘛,不分青红——”银海还没讲完,广财在桌上“砰”拍了一把,喝道:“住嘴,没有你多说的!”偏过头向站在身边的马二毛说:“把他先关到庙上,禁闭起!”

银海分辩不得,只好跟着二毛出来,往庙上去坐禁闭。

小旺正和村里几个孩子在庙门外耍,见马二毛引着银海进了庙院,二毛把银海关进正殿旁边一间小房里,锁上锁,回头说:“好好坐着吧,哈,看你还敢在婆娘身上发威不敢!”嘴巴咧开冷笑了一声“哼哼”,扭身走了。

小旺跑到房门上,推开门缝叫道:“银海哥哥?你怎啦?”银海在里面用手抱住头,肩膀抽动着,就哭起来,小旺吓慌了,丢了手里耍的玩意,调身就飞快往家跑。

小旺把这消息带回来,刘大娘慌得不了,丢下纺车,也慌慌张张往隔壁院里来。

银海妈正在灶边烧火做饭,大娘进门就问:“你婶,天还不晌午倒生上火啦?”银海妈声音嘶哑地说:“唉,你大婶,又生了一场气,银海昨晚送粮回来,还没吃饭呢。”刘大娘很快走到灶边,神气异常惊慌,说:“你婶,小旺跑回来说,咱银海叫主任关到庙里啦,是因为啥?你快去看一下吧!”

“呵!”银海妈立时脸上变了颜色,两只手禁不住地发抖,把正在拌面的碗,一下连面扣进了锅里。刘大娘一边替她往出捞碗,一边催促着说:“饭我给你做,你快先去看一下!”银海妈着了忙,手巾都没来及罩一块,就慌慌急急地出去。

刚出大门,正好媳妇从外面进来,碰个对脸。媳妇怒悖悖的,开口便说:“主任断的,叫我回我娘家住去!”银海妈气呆了,不知说什么好,这时刘大娘打屋里出来,温声小嗓地对媳妇说:“孩子,不要那样不通人性嘛!也是二十大几的人啦,夫妻争吵两句,那是常有的事嘛,谁家一个锅里搅稀稠,勺子碗还能不碰一下,过几天就好啦!”媳妇说:“等再一辈子好吧!”给了大娘个后脑,气汹汹地往自己屋里去收拾东西。

劝说无效,刘大娘忙把银海妈推了一推,说:“快,我在家看管,你快说给金宝媳妇,叫她到前坪把金宝喊回来!”银海妈焦得好像坐在火堆里,自己没有了半点主意,拐着一双小脚,去找金宝媳妇。不多一会,转回来见媳妇早已把东西收拾好了,红布包袱提在手里,花被子夹在胳肘窝,刘大娘一边苦口婆心地劝说挽留,留不住。银海妈更急了,到媳妇跟前,说不出一句话,只哭,哭了一阵,媳妇好像个铁面无情的强盗,摔开手,一直走了。

顺着大路,银海妈一面追,一面叫,看见越走越远,头都不回一下,便气得浑身发软,坐在大路口上哭起来。

金宝媳妇一口气跑来地里,把金宝叫上刚往回返,就见银海媳妇过来了,后面离开很远,跟来个人,好像是马二毛。

金宝媳妇先上来拉住银海媳妇,好声说:“你怎才回来又走呢?”那媳妇恼得脸皮梆紧,好像谁欠了她两吊钱似的,说:“我挨不下他家的打骂!”金宝媳妇笑着说:“年青夫妻,还能那么真,走吧,回去吧!”说着就往转拉她,那媳妇推她一掌,嘟着嘴,不高兴地说:“稀罕你多管闲事!”金宝媳妇冷不防,被推得坐在地上,动了气,也变了脸色,说:“不识抬举的东西,走你的!”金宝接住说:“走,我看你往哪里走,你倒想飞啦!”两眼死盯住那媳妇。

那媳妇吓一大跳,见金宝脸色十分难看,红一阵,青一阵,心上便有几分怕,但嘴巴仍在撑硬,也变了脸色说道:“你想怎啦?到了你家姓刘的门里,做了什么短事,也用你出来哼哼打打的,就是做下短事,衣裳线管,婆娘汉管,你兄弟又不是死了,就是死了也轮不上你!”这几句话,着实难听,怒火在金宝肚里翻上来,又滚下去,真想过去一脚踢死算了,但想到自己当的是村里干部,又和银海媳妇是大伯弟媳关系,外人听见不好,总算忍住气,摆一摆手说:“不用花言巧语,好好往回走!”那媳妇说:“死也不回!”金宝说:“死也得死到安家庄!”上前一把扯住,往回拉。那媳妇狠劲往后退,坐在了地上。金宝浑身气力,又在火头上,她哪里赖得过,好像拉猪似的拖着往前走,那媳妇就哭,就喊。这时前面那个人过来了——就是马二毛,马广财打发出来看风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