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酉淳平十七年,十二月。
崇极皇帝意欲削藩的流言甚嚣尘上,帝都内人心惶惶。月初,巨泽藩王世子沈千持以省亲为名,带领阖府上下一百二十六人一夜之间离开辽阳京,其中包括一个月前皇命赐婚的世子妃,已故帝后极其宠爱的皇侄女晏容公主。
帝震怒,遣兵追之。
甸江上空压着沉重的积雨云,即使是午后,天空还是晦暗阴沉,从北方高原吹来的寒风翻卷起混浊的江水,无情地拍打在往来船只的舷舱上。
一场大雨迫在眉睫。
可在这样的时刻,一艘双桅大船依旧将帆拉满,顺风而下,速度比别的船都要快上许多。船上的水手各司其职,沉默而忙碌。
寒风过处,舷舱某处突然传来一声巨响,甲板上的水手们四处寻找发声之处,转眼却看到一抹白影飞快掠过。看不清面目,只能依稀分辨出是一个赤着双足的女子,身材高挑窈窕。黑缎似的长发和雪白的衣襟迎风翻飞,翩然若仙,尤其惹眼的是白衣下摆上那道血痕,盛开如一朵靡丽的花。
在她身后,一整扇结实的木门倒在地上,已经四分五裂。
“好美!”离得最近,看得最清楚的年轻水手忍不住发出惊叹,“咱们船上竟然还有这么美的姑娘……”
可他的话音还未落,不远处便响起一声暴喝:“沈千持你这个王八蛋,快给我滚出来!”
年轻水手的眼神,瞬间呆滞了……
慕容七很生气,非常生气,简直气坏了。
她提着裙子,抬脚直揣主舱大门,大叫道:“沈千持你这个王八蛋,快给我滚出来!”
连踹好几下,才有一个中年男子将舱门打开一条缝隙,毫不掩饰满脸的鄙夷,冷笑道:“夫人,世子请您自重。”
“自重?我要是再自重这会儿就被扔进甸江里喂鱼了。”
慕容七黑着脸,伸手抹开黏在脸上的发丝,不料抹了满手濡湿,一看竟是一手血。这船上的门板果然厚实,方才急于脱困用力一撞,竟然撞破了头。
大概是被她血流满面的凶悍模样吓住了,中年人的语气有些放软:“世子正忙着。”
“忙什么?忙着逃命?”慕容七瞪了他一眼,用力推开门。中年人没想到她竟有那么大的力气,一个站不住坐倒在地,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大步走了进去,顿时心有戚戚焉。
可怜的世子,到底被迫娶了一个什么样的悍妇啊……
“沈千持,你如果还是男人就别藏头露尾的。”慕容七行走如风,直奔主厅,“不就是想杀我吗,我送上门来给你杀怎么样?暗算女人,你也不嫌丢人?”
“夫人误会了。”温润雅致的声音从高大精致的檀香木屏风后传出,“只不过如今追兵四伏,不得已借夫人一用而已。”
“要拿我当人质?”慕容七听明白了,偏过头想了想,“以你目前的境况来说,这倒不失为一个好主意。”
屏风后面的人大概没想到对方居然没有生气,不由得失笑:“夫人同意了?”
“不同意。”慕容七一口回绝,“而且我不觉得趁睡觉把我迷晕,扛上船又让四个高手举刀砍我这样的举动,是为了拿我当人质,莫非世子有过拿死人当人质的先例?”
她一口气说完,屏风后的男子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传来一个女子娇软的低呼:“哎呀……好可怕!”
慕容七眯了眯眼,却见屏风上映出两道人影,挺拔修长的那个,应该是那位和她成亲一个月却连面都没见过的丈夫,巨泽世子沈千持。另一个偎在他怀里的影子则娇小玲珑,显然是个女子。
逃命途中还不忘美人在怀大享艳福,这位巨泽世子还真是……好胆识。
慕容七撩起裙摆在屏风前坐下,抱着手臂,眯起眼睛,好奇道:“姑娘,我是他夫人,你确定要在我面前这样那样,就不怕我报复你?”
女子愣了愣,娇声道:“我不怕,世子说你很快就会变成一个没有用的废人。”
慕容七一挑眉:“沈千持,人质和废人之间,好像有很大的区别吧?”
屏风后的巨泽世子还是没有一丝被人揭穿谎言的不安,不慌不忙地叹道:“夫人千万别信玲珑,古人有云,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此二者说出来的话自然也要打个折扣……不过话说回来,那四个人真的已经被夫人摆平了?”
“正在我的房间里躺着呢。沈千持我跟你说,这几个太差劲了,下次找打手要挑高明一些的。”
“晏容公主在宫里陪着帝后这么久,我只听说你容貌出众才情过人,竟不知道你还身怀绝技,世子府的探子们都应该扣饷银。”
“……”
其实她也没想到号称帝都第一美男子的巨泽世子,会是这么一副……没脸没皮的样子。
等等,谈话好像偏到了奇怪的方向去了。
她咳了咳,直奔主题。
“沈千持,我有三件事跟你说。第一,你是个王八蛋,这个我刚刚已经告诉全船的人了。”
沈千持沉默片刻,叹道:“你说是就是吧。”
“第二,你娶我想必不是自愿,我嫁你也另有目的。如今的情况不在我的预料中,所以我要求和离。”
这一次,沈千持却没有直接回答她,而是问道:“那第三件呢?”
“第三,我要离开,马上。”慕容七想了想,又补充道,“虽然你要置我于死地,但看在夫妻一场的份上,我不妨提醒你,前面就是瞿峡了。你若及时回头向皇上认错,或许还能留得一命,若还是执意回巨泽故地,后果可就不好说了。”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神色是绝对的认真。“夫妻一场”自然只是个借口,真正的理由,是船上那一百二十六条活生生的人命。
可是,隔着帘子的巨泽世子却看不到她的眼神。他只是玩味地低笑道:“夫妻一场……真要多谢晏容公主了。”
话音刚落,突然间寒风四起,空旷的屋子里不知何时多出了数十个劲装侍卫,围成一圈,手中的铁弓箭在弦上,锃亮的箭头直指抱臂端坐在地的慕容七。
屏风后的小女子玲珑又惊叫一声:“世子……奴家害怕!”
怕你个头啊,慕容七眼角一抽,道:“沈千持,你真要将我赶尽杀绝?”
沈千持正搂着玲珑姑娘柔声安慰,此刻轻笑一声,温柔至极:“我也不想的,可是你说要走……晏容公主,本世子是死也不想放开你呢……”
“闭嘴,好恶心啊啊!”慕容七忍不住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双臂慢慢放开撑在地上,“先看看你的人能不能拦得住我再说吧!”
说罢,突然发力,身轻如燕,飘然而起。
等慕容七解决掉第十个人的时候,屏风后的沈千持和玲珑早已经不知去向。
一袭白衣上洒满了血花,虽然多半不是她的血,但看起来也颇为吓人,左边的衣袖被撕去了半幅,手臂上有一条因躲避不及留下的划痕,至于披散纠结的长发……谁说长发飘飘的女子就一定是美女,也有可能是女鬼!
可尽管狼狈,对手却比她更加狼狈,慕容七一边打架一边还不忘在心中感激娘亲大人的栽培,这十八年武功果然不是白学的。
她一把夺下一个侍卫手里的刀,然后就像来的时候一样,一脚踹开了门,窜到了甲板上。
不知道什么时候,大雨已经滂沱而下,四周一片混沌。
还没有看清地形,一支箭呼啸而过,擦着她的鼻尖插进了一旁的桅杆里,尾羽在眼前颤动不已。
她忍不住退了一步,耳边传来接二连三的剑羽鸣镝,她急忙窜到了一个大木桶后面躲好,瞬息之间,百十支箭铺天盖地射落在甲板和船舱上,咄咄之声夹杂着中箭之人的惨叫声,一时不绝于耳。
这场面,显然不是几个侍卫能做到的。慕容七心中一动,抬眼望去,朦胧的雨幕中,两岸青山高耸连绵直插云霄,竟是已经到了瞿峡的入口。
再环视四周,不知何时,前后左右都已经被几艘精心伪装过的货船包围,船舷上影影绰绰的,看上去都是执弓的人。
她顿时就明白了,忍不住叹道:“这皇家禁卫军平时做事慢腾腾的,这一次出手那么快,看来皇上一定许了不少好处。”
说罢,她回头看了一眼满目狼藉的甲板,轻声道:“不是我不救你们,实在是你们的运气太差了。”说罢,抱着那个大木桶,毫不犹豫地翻身跳进了江水里。
十二月的天气,甸江水冷如寒冰。
慕容七抱着木桶用力扑腾了几下,牙关直打战,只觉得浑身都要僵掉了,耳边满是箭矢入水的嗖嗖声,她不敢停留,大致看准了方向,躲在木桶背后,顺着水流挣扎着朝前划去。
慕容七不知漂了多久,眼前出现了一片黑漆漆的断崖,断崖周围礁石嶙峋。她勉强定住身子,再次回头,那艘大船已被远远地抛在了身后,瓢泼大雨中,双桅大船的船身倾斜,有一小半已经入水,船上隐隐传来惊呼之声,却又立刻被风雨惊涛之声掩盖。
两座悬崖之间吹来阵阵寒风,慕容七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嘀咕道:“说好来接应的,人呢?”
话未说完,断崖缝隙中突然飞来一道黑索,不偏不倚地从她头顶落下,在她腰间收住。
黑索那端传来的内力强大却温和,慕容七立刻卸去了周身的防备,任凭黑索拖拽,逆着水流一路往后而去。
拉索的人显然对这一带的地形非常了解,即使大雨模糊了视线,依然能控制着慕容七在众多暗礁中穿梭自如,直到贴近断崖石壁,黑索微微一抖,绕过一块屏风形状的礁石,将她拉进了一道天然的山体缝隙中。
这道缝隙远看极窄,谁知背后竟另有洞天。慕容七只觉得眼前一暗,抬头看去,隐约可见石缝背后骤然宽阔的洞窟,洞顶上倒悬着长长的钟乳石,而她正抱着木桶浮在一条暗河里,河的一头和缝隙外的甸江相通,另一头则被一艘窄长的黑色木船挡住,不知道通往何方。
这种木船她认得,模样很是俊俏,行驶起来又轻又快,因此有个雅号叫作“羽舸”。整个大酉,只有雄霸甸江,连朝廷都要忌惮三分的鸿水帮里才能找到。
慕容七眼前一亮,招手大喊道:“阿澈阿澈,我在这里……”
话没说完,黑索一紧,往前急速拉进,她一时不察,灌了一口冰凉河水,顿时大咳不止,等到好不容易顺平了气息,羽舸的黑色柚木船舷已近在眼前。
一线灯光缓缓亮起,她奋力抬头,瞧见船头一个人影,左手提着铜质的风灯,右手手腕上缠绕着一圈圈绷紧的黑索,食中二指上两枚黑银镶宝指环在黑索的勾勒下熠熠生辉。他正一脚踏在船头的蛇首浮雕上,高大的身体微微往下弯,神情肃然地把她望着,山隙里的风吹起他墨色的衣角,一色的黑发和发丝间的银色发绳一同翻飞舞动,发绳尾端的流苏拂过耳上两颗小巧的猫眼石耳扣,幽光浮动。
他就这样弯腰看着水里的她,一言不发,一双本就流光溢彩的眸子反射着风灯下的水光,显得愈发幽深,衬得原本略显凌厉的五官也柔和起来。只是此刻,这双眼睛里却是沉黑一点没有表情,看着叫人有些发怵。
原本咧着嘴笑的慕容七,在这样的目光之下,也终于笑不出来了。
她一手抱着木桶,一手挥了挥:“阿澈,我好冷啊,快拉我上去。”
不知是因为真的很冷,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她的声音有些低哑。
黑衣人身后还站着几个身穿鲨鱼皮水靠的男子,其中一个正要上前去,却被黑衣人伸手制止。那个想要上前的男子站在原地忍不住道:“少主,慕容姑娘冻得不轻,有什么事不如先上船再说。”
他一边说慕容七一边点头,叹道:“郭总管,你是好人哪!”
可黑衣人还是无动于衷,语气淡淡道:“她自幼修炼迦叶宫的心法,在雪山待上三天三夜都没有问题,区区十二月的甸江水算得了什么?”
郭总管:“……”默默地退后了。
慕容七被人揭穿,有些泄气地趴在木桶上咕哝:“……没良心的,万一我受了伤没法运功呢?”
黑衣人没有回答,微微眯起漂亮的眼睛,打量她满头乱发和乱发之下还沾着血迹的脸,面无表情道:“听说你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和巨泽世子成亲了?”
慕容七闻言有些心虚,支吾道:“也……也算有啊,皇上赐婚的嘛,皇上怎么说也是我的伯父,再说了,天下人都是皇上的子民……”
黑衣人打断她:“你见过沈千持?”
“没……没有……”
“他很倾慕你?”
“不……不曾……”
“那么,”他又往下倾了倾身子,语气不见起伏,“……成亲很好玩吗?”
在他没什么情绪的目光注视下,也不知怎的,即使有神功护体,慕容七还是撑不住打了个冷战,原本理直气壮的话说出口来也气弱了几分:“不好玩。但我……我有不得不这么做的原因。”
他盯着她看了片刻,没有再追问,只是转头看向那道山体的缝隙,风雨之声中还有隐隐的尖叫声和兵戎之声。
“那么,这场偷袭,你也事先知道?”
“不知道。”慕容七回答得干脆,“我只是猜,以皇上的脾气,忍耐的极限绝不会超过瞿峡,所以才传书给你来这里来接我,甸江就跟你家后院一样,你一定能找到我的。”
她说得这样笃定,好像从来没想过会有“他找不到她”这种情况发生。
黑衣人冷淡的眼神有了一丝松动,语气却不见变化:“这次猜对了不代表这么做就是对的。依靠直觉的判断总有出错的时候,这几年被关在宫里,看来你还是没学会三思而后行。”
“想得太多,既浪费时间又失了先机,说不定连命都没了,还要怎么行动?”慕容七不置可否,身下湍急的水流让她很不舒服,不禁微恼,“你审问完了没有?快拉我上去,明知我不识水性,泡了这么久,难受死了!”
黑衣人瞥了她一眼,慢慢道:“不让你吃些苦,你就不知道收敛……”
慕容七顿时柳眉倒竖:“季澈,你凭什么教训我!”
“这是月宫主的原话。”
“……”
好吧,娘的话就算了,她平生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一个娘。
“可显然,你吃的苦还不够。”季澈的话峰回路转,让她刚咽下的一口气又岔了方向,一边咳一边等着他。
他接着道:“我且问你几句话。”
“你问。”慕容七咬牙切齿地回答。
“以后还会不会随便嫁人了?”
“不会了。”她忍。
“还敢不敢任性妄为?”
“不敢了。”她再忍。
“很好,若你再敢惹这么大的麻烦,记着,下次我绝不帮你!”
忍……忍不住了啊,混蛋!
“喂,季澈你够了啊!爱救不救,啰唆什么?大不了姑娘我今天一头淹死,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那时你人老珠黄别怪我把你大老婆小老婆全抢过来……”
“闭嘴。”
他硬生生打断她慷慨激昂的陈词,手腕一抖,黑索骤然收紧,将她和木桶一同拽出水面,随即一个巧妙的翻转,木桶重新落回了水里,慕容七则浑身湿淋淋地被他拦腰抱住。随着一声简短的“走”,羽舸快速调转了头,朝洞穴深处行驶而去。
慕容七一边捞起他胸前的衣裳擦脸,一边想起还有重要的事情没有交代。
“季澈,我信上说要想办法救那些老弱妇孺的,你有没有吩咐人去办啊?”
“……”
“喂,你听到我说话没有?”
“有这个时间担心别人,不如先担心你自己,月宫主已在岸上等候多时了。”
“啊?啊啊!娘怎么来了!混蛋!没义气!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
“你问过我吗?”
……
大酉淳平十七年,年关将近,飞雪漫京城。
崇极帝遣禁卫军两千人于甸江瞿峡成功拦截巨泽世子沈千持,世子府近百护卫迅速落败,混战中,沈千持身中数箭落水而亡,尸首为禁军所截,带回辽阳京,以藩王之礼下葬。世子妃晏容公主随船沉江。阖府一百二十六口,妇孺老弱多为附近渔民所救,护卫军伤亡惨重。
因沈千持无子嗣,巨泽皇族血脉自此而绝。崇极帝将巨泽属地收归中央,改巨泽藩为巨泽郡,直接由朝廷派设郡守。
这一战,史称“瞿峡之乱”。
这是一个暗蕴血色的寒冬,可是很快,过年的喜气便冲淡了杀戮的血腥。来自白朔草原的北风吹起爆竹的残红,徘徊在辽阳京的街巷,坊间百姓的谈资也早已更换了数回。
消息传来的时候,慕容七正被关在家里抄写佛经,闻言长叹一声:“早说要和离嘛,结果还是要做寡妇,我的运气可真够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