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南歌还是一副悠然的模样,弯下身捡起掉落在地的茶杯,又从茶托里拿了一杯新的,轻轻放在慕容七面前。
慕容七盯着那双修长漂亮的手,暗自庆幸刚才没有把“我有个妹妹可以嫁给你”这种丢脸的话说出来。
当她再抬起头,脸色已恢复如初,声音虽然未变,眼神中却撤去了专属于慕容久的风流慵懒之态,带着几分好奇望着他,道:“魏大人是怎么看出来的?”
她身量高挑,比普通女子要高大半个头,而小久则还未及弱冠,身量本就未长足,再加上疏于练武,身材并不魁梧。只要她穿上厚实宽大一些的衣服,稍加易容改变脸部线条,装上假喉结,再用药丸改变声音,就连公子昭那些和小久十分亲近的人都分辨不出真假。
当然,季澈除外……
可是,对他们两人都不熟悉的魏南歌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首辅大人嘴角又扬起那种让慕容七为之心动的温和微笑:“我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才能,只不过王爷离开之前曾经和我说过,经此一别,下次回来的未必就是他自己。”
慕容七跌了跌,差点又把手里的茶杯摔了。
魏南歌将她的反应看在眼里,笑道:“我之前还不理解他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但那日在昙华亲王府上见到了公主,才真正明白——公主的乔装足以乱真,只是王爷的武功不怎么好,若是他躲在树上偷看,一定没办法这么快自己爬下树来。”
慕容七听到这话,撑不住笑了,他说得不错,这一点的确是她的失误。
不过看样子,小久和他的关系,也并不仅仅只是泛泛之交这么简单。她瞧着他,忍不住问道:“魏大人,你不怕吗?我可是个‘死人’哦!”
魏南歌摇了摇头,道:“你如今不是好好地活着?”
“不准备去告发我吗?”
魏南歌还是摇头,浅笑道:“晏容公主既然已经死了,哪还有复活的道理?”
两个问题,两句话,他却分别用了“你”和“晏容公主”两个不同称谓,慕容七的心里忍不住重重一跳,眨了眨眼睛道:“你怎么一点也不意外?难道早就知道我没死?小久到底还跟你说过些什么了?”
魏南歌但笑不语,只是执壶添茶,慕容七久久等不到答案,却被他流畅优雅的动作吸引,几乎看得入了神。
“……公主?晏容公主?”
她在恬淡的声音中回过神来,嘿嘿一笑:“叫我‘七七’就好。你是小久的朋友,也就是我的朋友。”她顿了顿,又继续道,“至于你找我来的目的嘛——我可以对天发誓绝对不会把那天看到的情景告诉别人。不过有些事,你还是要想清楚的,殷紫兰嫁给慕容铮也好几年了,儿子都已经两岁,我不知道你们之间到底有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往事,但以后可别再那样了,万一给别人看见,可没我这么好说话。慕容铮看起来没用,但其实很小气,而且,他马上就要做皇帝了。有什么后果,你一定比我清楚。”
魏南歌安静地听着她毫无顾忌地评论着当今太子和他的隐私,却没有勃然大怒,更没有尴尬不安,他一直微笑着,一双幽深的褐瞳中浮光点点。
“不会再有下次的,但还是谢谢你——”他等她说完,轻轻道,“——七七。”
怎么办,突然觉得好开心。慕容七悄悄用手按了按乱跳不已的心口,忍了忍,还是没忍住:“其实这个世上有很多好姑娘的,除了往后看,你往哪儿看都能看到……”
“我明白。”魏南歌看着她,眉眼温和,慕容七却不知怎的有些不好意思,急忙站起身来掩饰道:“时间不早,我要走了。”
“等一下。”他也随之起身,“今日请七七来,并不是为了揭穿你的真实身份,更不是要以此来换取替我保密的诺言,而是……另有要事相求。”
“什么事?”
“关于信郡王和太子殿下之间的秘密约定。”
慕容七脚步一顿,回头正要说话,却被魏南歌打断了。
“信郡王既然同意七七假扮他来辽阳京,想必二位已经有了共识——一定不只是扮作他吃喝玩乐这么简单吧?”魏南歌慢慢往前走着,直到拦在她的身前,“容我猜一猜好吗?是不是因为,他料到此番回京会有危险,所以才让武功高强,有足够能力自保的七七来代替他?”
慕容七用一双黑白分明的凤眼瞪了他半晌,终于又坐了回去,支着下巴道:“好吧,首辅大人,我们果然应该好好谈一谈。”
她这人虽然随性,但自认为还是很有原则的,万事都有底线,就好比她虽然觉得魏南歌很不错,但并不代表,他就可以随便触及她的底线。
而今,这个秘密,就是她的底线。
可魏南歌的声音里依旧带着淡淡的笑意,以及一种稳定的,足以安抚人心的力量:“别担心,七七,我是来帮你的。”
掌灯时分,一轮明月悄然挂在柳梢头,明亮的月光洒满一地。
慕容七呆呆地望着圆圆的月轮,雪白的牙齿将手里的青瓷酒杯咬得咔咔作响。
她活了不长不短的二十年,还是第一次为一件事辗转反侧举棋不定。
要是从前,拿不准的事情,她向来靠直觉来决定,可是这一次,就连直觉也帮不了她。因为那个人,是无懈可击的魏南歌。
几个时辰前,魏南歌只用一句话,就击中了她的要害——
没错,时隔两年,她假扮小久来到辽阳京,并不是为了故地重游吃喝玩乐;同样,小久没有回郡王府,也并不是真的要去追求什么流云堡的叶二小姐。
究竟是为了什么,只有他们兄妹二人知道,因为事关重大,这一次,他们连最好的朋友季澈都瞒住了。
可魏南歌却……
耳边仿佛又响起首辅大人温和的声音,如清澈的流水,却一字一字,如水穿石。
“我知道信郡王和太子殿下私下有过协议,只要王爷助太子殿下登基,他日殿下定保他族人,还他自由,父辈恩怨也一笔勾销。”
“如今太子殿下即将登基,本应信守当年承诺,但君心似海,信郡王怕是觉察到殿下心生悔意,或许不愿让他就此脱身,因此才让七七代替他前来。而他自己,恐怕正在别处另想万全之策吧?”
……
他侃侃而谈,就好像亲眼所见。慕容七一直装淡定装得很辛苦,其实她很多次都想冲上去摇晃他的肩膀,吼一句你到底是怎么知道的?你是有千里眼还是顺风耳?
这世上当然不会有千里眼顺风耳,唯一的解释,就是他至少已经了解了一部分秘密,比如小久和慕容铮之间那个要命的协议。
可这个协议,理应只有他们三个当事人才知道,她和魏南歌不过是初识,泄密的自然不会是她,那么,究竟是谁?是故意为之还是无心之举?
她的脑子果然用得太少了,用来想这么件事竟有些力不从心,当时情景之下,只好学着季澈的样子,故作高深地敷衍道:“先说说你想做些什么?”
魏南歌也没有再卖关子,直截了当地说道:“我可以帮助王爷如愿以偿地脱离太子殿下的桎梏,你们母族中受困的族人也可以安然无恙;但反之,也请七七助我一臂之力。”
慕容七挑了挑眉,很不客气地说道:“魏大人你胆子未免太大了,这可不大好,古往今来知道太多秘密的人都死得很早。”
魏南歌却笑了笑:“七七你可高看我了,我的胆子其实很小。我会害怕很多东西,幸好从来不怕死。”
他始终带着温和的笑容,那种笑容就像是他的盔甲,任何时候也不曾卸下。
慕容七有些无法直视地转开头,咕哝道:“连死都不怕了还能怕什么呀?”
“若说眼下我最怕的,便是七七不肯与我合作。”
“魏大人……拜托别偷听别人的自言自语好吗?”
“那我们可以光明正大地继续方才的谈话吗?”
“……”
魏大人,你赢了。
思绪慢慢收回,慕容七取下被牙齿折磨得遍体鳞伤的瓷杯放在桌上,仰头长叹,魏南歌那种只动嘴不动手的人,从来都是她的天敌,强打精神应付了一个下午,让她倍感压力。
今晚的月光似乎分外明亮,亮得有些目眩,她揉了揉眼睛,许多早已被深埋在心底的画面仿佛又开始在眼前晃动更迭。那个被她带来京城的巨大秘密……那些不怎么愉快的往事……
六年前,初定天下的崇极皇帝终于决定将矛头对准朝内,将肃清内患列为头等大事。首当其冲的,就是曾经犯下谋逆大罪,最后却借死遁逃的信王慕容苏,也就是慕容七和慕容久的父亲。
因为当年暗中放慕容苏一条生路的人是帝后,所以崇极皇帝向来对此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这些年来,曾经名满京城的信王大人虽然不找皇帝的麻烦,但他那位厉害的夫人却继承了极西之地的迦叶宫。迦叶宫是万佛之国兰若的护国神殿,背后的实力不容小觑。一想到自家兄弟的前科,没有安全感的皇帝就有些食不下咽睡不安寝,最后终于决定先下手为强,防患于未然。
他先是秘密扣留了慕容苏夫妇母族的族人,并以这些数量庞大的族人为人质,要求慕容苏夫妇将一双儿女送到辽阳京长住。兄妹俩十四岁那年秘密入京,慕容久袭了父亲的爵位,只是品阶从一等亲王降为了二等郡王,而慕容嫣则被封为“晏容公主”,进宫陪伴帝后。
看似风光无限的封赏,却是变相的囚禁。这对从小无法无天惯了的兄妹二人来说,不啻为一场灾难,因此“拯救族人”和“脱离大酉皇室”,是这几年来两人难得达成一致的共识。
而慕容久选择的方法很简单——他从诸位皇子中选择了当时并不算出挑的慕容铮,并说服他和他私下达成了协议——他助他得到帝位,他则还他自由。
而现在,崇极帝病重,慕容铮即将继位,承诺,终于到了该兑现的时候。
可是,慕容铮却想变卦了。
说起前两年,慕容七还愿意安分地扮演“温柔美丽、才华出众”的晏容公主,蹲在后宫里陪一群无聊的女眷喝茶、唠嗑、赏花、游湖,顺便探听这位娘娘的隐私、那位贵妇的把柄,然后暗中传递消息,和小久里应外合。
有了他们的帮助,不过两年,前朝那场看不见硝烟的战争最终以慕容铮成功入主东宫落下了帷幕。
可之后不久,一直郁郁寡欢的帝后便去世了,慕容七对宫廷的忍耐也到了极限,她等不及慕容铮登基就直接摸黑窜进了东宫,用刀驾着堂哥的脖子,一起坐下来喝了半宿的茶。
第二天,新鲜出炉的太子殿下便找到了崇极皇帝,说自己亲爱的堂妹在一次偶然的机会下见到了号称“京城第一美男子”的巨泽世子殿下,非他不嫁。
这才有了后来的赐婚,有了看似华丽却连新郎都未曾出席的婚礼,以及一个月后的“瞿峡之乱”。
实则她连传说中的美男子长得是圆是扁都不知道,让她心甘情愿嫁给他的原因,一是此人在京城权贵们的口中向来是个懦弱的废物;二来,是她从小久那里得知了皇帝有心削藩,并即将付诸行动的消息。
她最终借着那场变乱提早脱了身,也幸好如此,如今才能上演这一出李代桃僵,才有足够的时间和筹码,来应付已经牢牢占据储君之位的慕容铮。
其实慕容七也挺能理解这位以温厚宽容闻名的堂兄——身为皇室中人,所谓的“温厚宽容”基本上只能当作笑话听听而已。
这几年小久暗中辅佐慕容铮,知道的秘密太多,多到足以威胁到慕容铮的皇位。这样的心腹大患,若是留在身边继续蹚浑水也就罢了,可是他却偏偏要选择急流勇退,带着这么多秘密跑路,这和拿把刀子悬在皇帝头上又有什么区别?
如果她是慕容铮,肯定也不会放过小久。
连她都能想通的事,小久哪会不明白?他虽然是个整天混迹风月、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但好歹也是个绝顶聪明的纨绔。于是便趁着过年,以探亲为名,回迦叶宫找她密谋对策。
那时候,她也确实抄佛经抄得气闷,因此两人一拍即合,第二天小久便以“带妹妹散心”为理由,将她带出了迦叶宫,中途两人交换了身份,分头行事,直至今日。
原本一切都很顺利的。
谁知半途竟会杀出一个魏南歌!
他究竟是敌是友?
她是该相信他?还是无视他?是该冒着被一锅端的危险选择与他合作?还是冒着被一锅端的危险选择拒绝他的提议?
真叫人好生为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