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小冉脑袋里像有无数的蜂子在飞,他居然就被列入了什么门下。
他在心里长叹了一声,“师姐,师姐,师兄。”
“哎!”三个人几乎是同时回答。
两个女孩儿笑着拍手:“葵姐果然驯服了这个小子,刚来的时候我还担心是个麻烦的刺头儿呢。”
天女葵指着不远处剑架上的一柄八方古剑,“从今天起你就是剑侍,负责保护我,是我的人了。”
“是你的人?”易小冉在心里嘟哝,抬头看着天女葵,“那我该干点什么?”
“现在等我梳妆。”天女葵轻轻一笑,走向里屋,“然后捧着柄剑,在我弹琴的时候站在我后面装装样子喽。”
苏晋安双手拢着一个白瓷杯,双肘撑在窗台上,目光从池塘上越过,看着对面廊下四个少女举着灯,天女葵拢着一袭白云桃花纹的白色长袍,低垂着头,脚步轻得仿佛踩在清波上。她的背后,两个白衣的少年,一个捧着长琴,一个捧着古剑,捧着剑的那个少年正抬头环顾,清澈的眼睛里有股凶凶的气,也有股沮丧。
苏晋安无声地笑了。
“你的计划已经启动了?有没有给它起个名字?你总喜欢给计划起名字。”陈重走到他背后说。
“我叫它‘风筝’。”
“风筝?”陈重愣了一下,失笑,“这可不像你的风格,我还以为你会叫它‘猎狼’什么的。”
“子仪,放风筝是什么感觉?”
陈重伸手凭空扯扯,假想自己扯着一根风筝线:“很懒散,很闲暇,让人容易走神……飘悠悠的。”
“风筝就是个飘悠悠的东西啊。在我的家乡,每年春天人们结伴去放风筝,风筝飞到最高了,就把线从线轴上解开,看着风筝被卷走,就说坏运气走了。有时候风太大,还没来得及解线,线自己就断了。”苏晋安低低的叹了口气,“我对这个计划没有十足的信心,如果‘藤鞋’能够打入天罗刺客里,是因为他距离我们很远,但是距离远了,总会有什么变故,在我们来不及反应的时候发生。这个人就是我们手里飘悠悠的一个风筝,放心不下。”
“你为他花了那么多心思,仍旧不能相信他?”
苏晋安摇头苦笑:“我没花多少心思,一个人如果能在几天里被我说服,他也能在几天里被别人说服。”
“说得也对,晋安你善猜人心,天罗未必不善这个。要不怎么有那么多世家子弟受了天罗的雇佣,自以为是救国勤王,死都不怕了呢?‘藤鞋’毕竟还是个孩子。”陈重摇头,“风筝未必能留在手里,你这计划就有致命的缺陷,怎么办?我们的时间可不多。”
苏晋安沉默了很久:“我想要一根不会断的风筝线……但我还没找到。”
陈重忽然想了起来:“对了,昨天几个世交朋友来我家串门,说起上朝的时候鸿胪寺的大人物对你很有意见,对皇帝说你没有保住他的替身,长得那么像的替身可不好找。”
“当晚负责行动的可不是我,是身兼一卫长和‘阴’教长的范雨时大人,怎么能怪到我头上?而且天罗出动了白发鬼作为最后一击,只杀掉一个替身,想必白发鬼也会很不满意吧。”
“因为大鸿胪卿不敢惹范大人,只好拿你撒气,他也不会真的拿你怎么样,范大人看重你的能力,在朝上力保你呢。”
“因为我不是教众,也不是世家后人,我这样的人,在他眼里跟条狗差不多,心里有气,对狗踢两脚,犯不着真的把狗宰了炖一锅吧。”苏晋安悠悠地笑。
“晋安你也别这么作贱自己,你的能力,不说在范大人他们之上,至少是超过我这个世家子弟的,朝堂上那些庸人的话,别放在心上。大胤,毕竟是个世家大族的大胤,立朝几百年来的规矩,一时改不掉,终究会变的。”陈重宽慰他,“不过我倒是好奇,我手下的斥候是最大的情报来源,可这一次范大人显然对于天罗的计划掌握了八九成之多,范大人秘术无双,却不知道他对情报也有研究。”
“教中能人众多,我们终究不过是教宗手里的两颗棋子,应该还有很多棋子捏在他手里,我们都不知道。”苏晋安摊摊手,“我们这些当棋子的,猜透了下棋人的手段又有什么意思?何况也未必能猜得透。”
陈重沉吟片刻:“晋安,你这样心里高傲的人,明知道来帝都只是当人手里的棋子,为什么还会来呢?”
“因为我不想默默死去吧,心里有欲望,自己克制不了。”苏晋安淡淡一笑,“我知道这是我的弱点,也知道我终究会被这个弱点害了……可我还是来帝都这个杀人场了,就这么来了……这个时代,在帝都这个地方,谁都不知道能否保住自己吧?”
“天下哀霜,人若转蓬。”陈重愣了一会儿,悠悠地叹了口气。
苏晋安沉吟了一下,“子仪兄你用词很雅啊,这八个字也对我的心意。”
“这话可不是我说的,是文学大豪曹建一首诗里的句子,这些日子在帝都里很有名,连歌女都且唱且叹,说这个年代,人人身不由己,就像秋霜里离根的飞蓬,空自飞旋,随风而走,无从挣扎。”陈重说着,拿起一根筷子敲击桌上的酒碗,低哼着唱:
“吁嗟此转蓬。居世何独然。
长去本根逝。宿夜无休闲。
东西经七陌。南北越九阡。
卒遇回风起。吹我入云间。
自谓终天路。忽然下沉渊。
惊飚接我出。故归彼中田。
当南而更北。谓东而反西。
宕宕当何依。忽亡而复存。
飘飖周八泽。连翩历五山。
流转无恒处。谁知吾苦艰。
愿为中林草。秋随野火燔。
糜灭岂不痛。愿与根荄连。”
一曲歌罢,屋子里静得萧索,陈重看着他那个一贯洒脱的同僚正仰头默默看着屋顶,眼里竟有一丝哀婉。
八
“起来了!起来了!你们两个懒骨头!”
易小冉被这好听的女孩儿声音吵醒了,刚刚把眼睛睁开一条缝,身上已经痛了好几下。他打了个激灵,猛地坐起来,伸手就想去被子下摸那柄短刀。却看见站在面前的是瞪着眼睛的小菊儿,她手中拿着一根细细的竹鞭,在苏铁惜和易小冉的身上轮流抽打。苏铁惜显然比易小冉更有经验些,抱过枕头挡住,眼睛里睡意蒙眬,嘴里就应付着:“起来了!起来了!”
“打什么?打什么?”易小冉一伸手把小菊儿手里的鞭子摘了下来,扬眉怒目,“哭丧呢?不让人睡了?”
小菊儿冲他一吐舌头,做了个凶凶的鬼脸儿:“新来的,跟着小铁先学规矩,干得不好,赶你出去!今天是什么日子,你知道么?”
易小冉看了一眼窗外暖暖的阳光:“好日子。怎么了?我最喜欢在好日子睡觉。”
小菊儿气得拿拳头去打易小冉:“今天是大人来赏花的日子!”
易小冉这次不在乎了,小菊儿软软的拳头打在他身上舒舒服服的。他伸了一个懒腰,“赏花就赏花,跟我有什么关系?”
那边苏铁惜已经忙忙碌碌地洗漱了,抽空只说了一句话,“是赏葵姐。”
“就说你不懂规矩了,”小菊儿抓着易小冉的衣领要把他拖下床,“花钱选花魁的是平临君顾西园,选完了花当然要赏了,葵姐就是那花!还不快去打水伺候葵姐洗澡!”
平临君顾西园。易小冉心里一颤,那是世家四大公子之一,教宗的对头,义党的领袖。他也曾在平临君的信诺园里拿过五个金铢。
易小冉和苏铁惜两个人提着二十斤的木桶,气喘吁吁地冲进天女葵的屋里时,卧室中已经蒸腾着浓浓的白色水汽了。小霜儿愤怒的声音从水汽里面传出来,“你们两个臭男人,不长眼么?睡懒觉不打水本来就不该,还在葵姐洗澡的时候进来?”
苏铁惜吓得立刻趴在地上不敢出声,易小冉心里发火儿,也不敢嚣张,只能跟苏铁惜一起趴在那里低头下去。目光垂下之前,他望向白色的蒸汽,隐隐约约看得见女人修长柔软的双腿曲线和一头乌黑的长发,肌肤牛奶似的嫩而香浓。他心里一震,砰砰地快跳了几下。
酥合斋里面的人都知道天女葵喜欢沐浴,在自己卧室里有一个用整块青石凿出来的浴池,中间是一尾活灵活现的石鱼,灌满了热水,石鱼就会吐泡泡。有人说晋北女人都是一身好皮肤,就是无论冬夏都用冷热水轮换着沐浴的结果。易小冉却知道不是,他自己就是晋北人,晋北人确实喜欢洗热水澡,却不像天女葵洗得那么频繁,天女葵那身傲人的肌肤在晋北女人里也是惊人的,纯是天生,她只是格外喜欢洗澡而已。
“小霜儿,别管小冉和小铁了,他们是男孩子,正在长身体的时候,很容易睡过去。”天女葵懒懒的声音从蒸汽里传来。
“还不快出去!”小霜儿从蒸汽里闪出来,跺着脚。
“把门带上,在外面等我,我还要洗一阵子。”天女葵淡淡地说。
这一次小霜儿愣住了,“葵姐,那边平临君都等了好久……”
“管他是平临君还是贩夫走卒,都是男人啊,男人等女人,不是天经地义的么?”天女葵笑笑,“他真等得烦了,就让他走……小冉小铁,你们两个帮我去‘晴和斋’那边看看,等得心焦的平临君如果要喝点茶什么的,就帮个忙。”
易小冉和苏铁惜从天女葵屋里退了出来,易小冉撇撇嘴:“装模作样的女人!”
“葵姐是花魁,花魁总是故意让客人等很长时间,这是规矩。”苏铁惜说。
“除了妓院里的规矩,你还懂什么?”易小冉冷冷地瞥了他一眼。
苏铁惜愣住了,低下头去不说话。
“走了!”易小冉在他背后一拍,“去晴和斋,晴和斋在哪里?”
这是易小冉在酥合斋的第十二天,十二天里他主要的工作就是给天女葵打洗澡水,捧着古剑坐在天女葵身后,小霜儿小菊儿像两个刻薄的监工,差遣他不停地跑腿,比如去厨房帮天女葵拿点垫肚子的点心,再比如去外面的药店临时给天女葵买几两香木屑来焚烧,他看起来比较闲的时候老鸨也会过来指使,什么擦地、上菜、扶酒醉的客人出门这类事情也会落在他身上,忙忙碌碌不得停歇。
他渐渐熟悉了这个地方,却一次也没有见到可疑的目标。他等待的是来自天罗山堂的雇主,但这不简单,他觉得他应该展露锋芒,天罗才会对他产生兴趣。但他越来越觉得没这种机会,酥合斋里当红的妓女都有两个女孩子和两个男孩子侍奉,捧琴捧剑只是装样子,多半都是选择脸蛋好看的男孩,根本就是跑腿干杂活的。易小冉是八松易家的后人,祖上封过男爵,可是在这里,他只是个力气还算比较大的男孩子,被人驱使着来来去去,这里没人在乎他的家世,甚至没人在乎他。
每当夜幕降临酥合斋就要热闹起来的时候,易小冉听着吃吃的娇笑,和那些散发着脂粉香的女人擦肩而过,低头看着池塘里倒映的明月,就觉得这所大宅子就像是一池胭脂色的温水,渐渐要把他给淹没在里面了。
这原本就是个消磨男人志气的地方。
苏铁惜带着他穿过花园,过了浮桥,接近池塘中央那座水阁时,易小冉才明白这就是晴和斋。
水阁朝南挂着一面檀木匾,上面飘逸的“晴和”二字。
水阁的屋檐下几个青衣的年轻人按着腰间剑柄,步伐不徐不疾,来往巡视。易小冉和苏铁惜经过的时候,他们并未上来阻拦,但是递来了审视的目光。易小冉看得出这些年轻人的身手都相当不错,只是被一袭宽袍遮住了浑身精悍的肌肉。
水阁里已经开了几十桌筵席,每桌一人,两行相对排开。顶头中间是一张花梨木的大案,微醺的贵族公子席地而坐,一手扶着桌子仿佛玉山将崩,一手高举酒杯劝酒。他的服饰说不得奢华,气势也说不得凌厉,散开袍带,赤着双脚,随随便便,如果放在人群中本该是并不亮眼的,但是进入水阁的人第一眼一定会看他。因为水阁里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他的身上,如果在座那些或清秀或儒雅或英挺的世家子弟仿佛漫天星辰,那么花梨木大案边的公子就是一片夜幕下的大海,所有星辰的光都在他那里映射,光芒溢满海面。
平临君,顾西园。
这是易小冉第一次看见这个名满帝都的贵公子,此时池塘上的风浩浩荡荡地吹过水阁,顾西园举杯劝酒,满座衣冠胜雪,袍袖翩翩,如千万白鹤欲举。
这就是世家了吧?易小冉心里冒出这个念头,说不清是赞叹、倾慕、艳羡还是妒忌的情绪在他心里无声的流淌。
但他不能坐下,不能和这些白衣高冠的公子们宴饮,在这里他只是一个伎馆小厮,或者一个缇卫暗探。他低着头,和苏铁惜一起悄悄走道角落里站着。
“护花人在前,花开于何处?”顾西园放下酒杯,目光飘向易小冉。
易小冉被他的洒脱淡然震了一下,不知如何回答。
“花正浴露开,露褪蝶衣轻。”苏铁惜恭恭敬敬地回答。
顾西园含笑点头,转向门客们:“花魁正在沐浴,还要些时候才到,我们且继续饮酒,今天阳光正好,人生中几回惬意如此?”
易小冉正茫然,苏铁惜凑近他耳边说:“这里的套话,跟黑道人物的切口差不多。”
“要你多嘴?我听得出来!”易小冉有点不耐烦苏铁惜总把他当新人看,处处照拂他似的,苏铁惜自己还不就是个天然呆的少年么?
他半低着头,打量满座的门客。细打量起来,这些公子倒也未必个个清雅脱俗,只不过衣冠素洁而已,显然他们也都很在意这次“赏花”,每个人都挺胸端坐,一手举杯一手揽着大袖,以示世家子弟的风度。每个门客皆佩长剑,背后还都站着一两个随从,也都配着武器,这水阁里的百多人看起来都是身手不俗之辈,而顾西园家中号称门客上千人,那么看起来他简直是蓄养着一支小小的军队。
“原琪,可以弹琵琶让我们共赏么?”顾西园看着左首第一人,“花魁精擅笛子和琴曲,你却是琵琶的行家,女人之乐和男人之乐,能否给我们分辨一下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