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没做出一款自己满意的衣服,也许永远都做不出。
——川久保龄
随后的几天,苏敏手上的事情更多了,几乎每天上完课从D-sign出来,都要到KEE工作室去加班。先是KEE的简介资料,紧接着还有最新一季系列的设计概念和服装工艺表,都得翻译成法语,做成演示文档给轩雅的代表看。
她也知道事关重大,所以第一稿就做得极其仔细,却没想到一交上去就被方书齐批得一文不值,来来回回改了好几次,还在她手里悬而未决。她本来就没什么耐心,一开始还挺起劲儿的,到这时候已经改得快吐了,一边做一边诅咒方书齐,觉得他这是拿她写的东西当连环画看上瘾了吧,长这么大也没见过这么麻烦的人。
那天下午也是一样,她大块的时间都花在改译稿和PPT上了,几个供应商又催着她确认订单条款。她本来就不是很仔细的人,难免忙中出错,一份丝绸印染的订单,她偷懒只看了前面几条,却没想到运气那么差,偏偏就是后面出了纰漏。等她发现的时候,确认信已经发出去几个钟头了。
方书齐刚好出去了,而且她也没脸去跟他承认错误,佯装无辜跟供应商沟通,试图自己把这件事情给解决了。问题是人家不买她的账,说已经都开始做了,要改就得另外出一笔制版费。
苏敏觉得这是存心难为她,前脚刚刚确认,后脚说已经开工了,哪有这么快的,说着说着就赌起气来,在电话上跟供应商吵得不可开交。只可惜那家供应商是有名的丝绸印染企业,出口订单做都做不过来,接他们这样量小要求复杂的单子本来就挺勉强,联系人是个说话带浙江口音的中年男人,不把她这种小姑娘放在眼里,又有白纸黑字的邮件确认在手,根本不怕她,冷嘲了她几句,干脆就懒得跟她扯下去,直接说:“有什么问题,叫你老板直接来跟我说。”说完,“啪”的一声,就把电话给挂了。
苏敏哪里遇到过这种事情,听着电话那头传开的嘟嘟声,发了一阵呆,心里还是不服,自言自语道:“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制版费嘛,了不起我赔就是了。”等缓过神来,她继续改工艺表的译稿,脑子里却还是乱得很,时不时想起刚才的事情,有时候很气,有时候又有点心虚。
她不知该向谁诉苦,写了封邮件给Spade J,又发消息给阿尔诺,说自己真倒霉,被一个老男人骂了。Spade J也不知在哪个时区,半晌没有回复。阿尔诺倒是来问了:“出了什么事?人家为什么要骂你?”苏敏避重就轻地把事情经过讲了,着重突出这几天好忙啊,几乎没怎么提起自己偷懒没好好复核订单条款这一节。
阿尔诺却很犀利,继续追问:“那是你搞错了,还是人家冤枉你?”
苏敏自知理亏,半天都没回他,觉得他这个人实在没劲,连安慰人都不会。她也知道这事是她不对在先,人家若是放她一马是她运气,若是不放,也没什么好说的。但她眼下不就是想找个地方发泄发泄嘛,他只要跟着她把那个老男人骂一顿不就完了,哪里来的这么多废话。
阿尔诺见她这边没有动静,又问她:“制版费要多少钱?”
苏敏打了一个数字,这次的印染不算复杂,所以制版的费用也不是很高,但对于他俩这种半工半读的学生来说还是一笔不小的钱。
阿尔诺发了一个流汗的表情:“要是真的要你赔,我可以先借给你。”
苏敏回复道:“那老头儿根本就是在讹我,哪那么容易就让他得逞!”
她下了决心要自己把这件事解决好,鼓了鼓劲儿,又给老男人打电话,这次换了比较温柔的语气,一上来就大哥大哥地叫着,跟人套近乎。
老男人的口气似乎也活泛了一些,教育了她一通,最后才说:“等一下把改好的条款发过来吧,下次仔细一点儿,这次就算了,反正你老板也打过电话了……”
苏敏听了这话,心里一惊,难道方书齐已经知道了?赶紧问:“是哪位给您打的电话?”
“姓梁的,梁先生啊,”老男人回答,“蛮健谈的一个人,就算看在他面子上吧。”
苏敏千恩万谢,满腹狐疑地把电话挂了。
她进入KEE工作不过一个多月,跟戴维梁却已经有过节了,但凡她犯了什么小错误,让他知道了,他总有些阴阳怪气的。有一次还问方书齐:“你请她来到底是给你打工,还是我们大家一起给她打工?”却没想到这一次是戴维梁帮了她。
而且,她一直试图暗地里把问题解决了,除了对阿尔诺和Spade J发牢骚,谁都没告诉,戴维梁又是怎么知道这事的呢?
眼下等着去做的事情还有一大堆,苏敏也没有太多时间去纠结这些,又埋头改她的演示文稿。仲秋天黑得很早,一转眼就七点多了,苏州河沿岸一盏盏路灯亮起来,远近一些新修缮的建筑都有泛光照明,反衬得月亮就像一片小小淡淡的白色花瓣,粘在深蓝色的天幕边缘。
方书齐不知从哪里回来,看见她还在,就问:“吃饭了吗?”
“没有。”苏敏看都没看他,对着电脑屏幕,带着些怨气回答。
“那一起吃饭吧。”他随口撂下这么一句,大步走到设计室叫上另外几个也在加班的孩子。
苏敏也真是饿了,跟着那一伙人杀去附近一家新开的越南餐馆。
那顿饭自然是方书齐请客,大家也不跟他客气,什么海鲜、南乳烧鸡、越南春卷的点了一大堆。吃到一半,戴维梁也来了。苏敏看到他有些犯怵,总觉得他帮了她这一回,一定会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把事情抖出来,既是抬高自己,又顺便拆她的台。于她意料之外的却是,戴维梁根本没提那档子事儿,光顾着跟人说他这些天见了不少朋友,一副心情不错的样子。
苏敏松了一口气,以为正巧撞上戴维梁心情好,所以才会这么大度地帮她,直到听见他跟孙迪在那里斗嘴。
戴维梁半真半假地抱怨说,他的亲妈、干妈、God Mother(教母)轮番到上海来看他,从广东煲汤到重起司蛋糕,吃得他肚子上救生圈都出来了。
孙迪嘲笑他:“你不是才十九吗?怕什么救生圈啊,就算胖了也是婴儿肥。”
苏敏听不懂,孙迪解释其中的典故给她听,伸手朝戴维梁一指,笑道:“这位大哥号称永远十九,只可惜现在正渐渐变成了微胖蜀黍(叔叔)。”
戴维梁一向注重形象,脸上挂不住了,跟孙迪吵,一桌子人听他们来言去语的,都在笑,苏敏却好像一句都没听到,脑子里突然转出一个念头来,似乎能解释为什么戴维梁会这么快知道她闯的祸,而且还帮她把事情解决了。
这个念头让她心里有种怪怪的感觉,一会儿想,不会这么巧吧,随便搭上的一个网友竟然就是身边认识的人,过一会儿又觉得有点失望,如果Spade J真是戴维梁,那可真就是幻灭了。倒不是说她有多么讨厌戴维梁,而且她也从来没有试图想象过Spade J的样子,只是要把这两个人联系在一起,实在有些不搭调。
很快台面上的菜一一被打扫干净,苏敏离席去洗手间,回来的路上,刚好在走廊里遇到戴维梁拿着手机从包厢里出来。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上前去:“那个……”
戴维梁瞄了她一眼,问:“干吗?”
“那个,今天下午你是不是给印染厂打过电话?”
“怎么?”还是那表情那语气。
“那个,我想谢谢你帮我这个忙……”
“你还记不记得我跟你说过,世界上所有事情都可以分为两类?”戴维梁打断她。
苏敏一脸疑惑,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一类是none of your business(与你无关),另一类是none of my business(与我无关),我打没打电话是第一类,你想干什么就是第二类,我还有约会,借过。”戴维梁损人是最利索了,说完这一串,还没等苏敏反应过来,就朝餐厅外面走出去了。
苏敏傻呆呆一个人站在那儿,心想一定是自己想象力太丰富了,这个伶牙俐齿的微胖大叔绝没有可能是Spade J的。
正想着,突然身后传来一个声音:“你看什么哪?”
苏敏被吓了一跳,回头一看却是方书齐。
“看什么呢?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他又问。
她脱口就想把戴维梁方才说的那番理论扔给他:世界上所有事情都可以分为两类。但转念一想,他是老板,自己是伙计,不能这么放肆。
方书齐看她不说话,也朝餐厅门口看过去,见是戴维梁的背影,笑问:“你干吗盯着戴维?”
苏敏闹了个红脸,连忙解释说:“他帮了我一个忙,我想谢谢他。”
“印染厂那件事?”方书齐问。
苏敏心里说,这下可好,东窗事发,原来大伙儿都知道了,脱口就问:“你怎么知道的?”
“这才多大一块地方?”方书齐笑道,“你在电话上跟人吵架,谁听不到?”
这时候,包厢里的人都陆续出来了,一班人马又杀回工作室去继续加班。
苏敏一个人走在最后,沉着一张脸做好了挨批的准备。她着意回想了一下,方书齐整个下午都不在,她打电话的时候,戴维梁好像的确从旁边经过,还很藐视地瞟了她一眼,估计就是那时候听到了,又找方书齐告状。原以为是戴维存心帮她,现在看来很可能只是方书齐的授意,为了KEE的利益。
方书齐见她默默不语,也放慢脚步走在她身边,问:“怎么不说话?”
“等着听你教育啊。”苏敏回嘴道。
他低头笑,好像她说的话特别有意思似的,笑了一会儿才说:“没想过要教育你,你是我的人,保护好你是我的责任。”
苏敏明知这话不能那么理解,却还是控制不住地脸红了,心想,这人也太能来事儿了,这种话不知道对多少人说过。幸好夜幕沉沉,路灯也不亮,还能帮她遮掉一点儿脸上的赧色。
方书齐估计也能看出她脑子里转的那些念头,却还是轻声说下去,语气很认真:“你刚离开学校,接触的人和环境跟从前完全不一样,有压力是一定的,以后遇到什么事要我帮忙的,直接告诉我。”
苏敏在心里告诉自己,不能当真,不能当真,却莫名觉得眼眶一热、鼻子一酸,眼泪就下来了。从小家里人就说她哭起来特别难看,因为肤色很白,一哭眼圈红得特别明显,乍一看就像被人打了一样。她有这自知之明,赶紧用手挡住脸。
难得方书齐没再说什么,从口袋里拿了一包纸巾塞在她手里,苏敏抽了两张擦眼泪和鼻涕。他很配合地不看她,似乎收到新邮件,示意她稍等一下,站在路边低头盯着手机屏幕打字。她趁着这工夫冷静下来,心里却有些恨他,干吗突然对她轻声细语的,惹她哭这一场。
似乎过了很久,他那封信才回完,抬起头看着她笑了笑。其他人都已经走出一段路了,孙迪发现他们俩不见,回头又来找,隔着好几米,脚步慢下来,看看苏敏,又看看方书齐,问他:“怎么了?”
方书齐摇摇头,示意没什么事,三个人继续朝工作室走。苏敏刚刚哭过,怕被孙迪看出来,一直低着头,专挑暗的地方走,一不留神脚下绊了一下,差点儿摔一跤,多亏方书齐反应快,伸手扶了她一把。孙迪在一旁看着,没说话,却莫名放慢了步子,走到他们后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