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七条猎狗(1)
- 动物小说大王沈石溪·品藏书系(新版全套28册)
- 沈石溪
- 4916字
- 2018-05-23 18:11:17
【狼妻】
一 捕兽铁夹夹死了大公狼
我们放置在小路上的捕兽铁夹夹住了一只大公狼。沉重的铁杆正好砸在它的脑袋上,我们看见它时,它已经死了。我们把它拖回野外动物观察站,将狼皮整张剥了下来。
入夜,我和强巴坐在用牦牛皮缝制的帐篷里,点起一盏野猪油灯,喝着醇酽的青稞酒,天南海北地闲聊。
我在省动物研究所工作,专门从事动物行为学的研究,这次到高黎贡山来,就是想搜集有关这方面的第一手资料,为撰写博士论文做准备。强巴是当地的藏族猎手,是我雇来当向导的。
我们正聊得高兴,突然,外面传来“(口欧)——(口欧)——”的狼嚎声,声音高亢凄厉,让人毛骨悚然。
“狼来了!”我紧张地叫了起来。“还远着呢,它在五百米外的乱石沟里,因为顺风,所以声音传得远。”强巴轻描淡写地说。
狼嚎声一阵紧似一阵,如泣如诉,叫魂哭丧,很不中听。我说:“难怪有句成语叫鬼哭狼嚎,果然是世界上最难听的一种声音。”
“普通的狼嚎没那么刺耳。”强巴说,“这是一只马上就要产崽的母狼,公狼不在身边,所以越叫越凄惨。”说着,他瞟了一眼晾在帐篷上的那张狼皮,不无同情地说:“它不知道它的老公已经死啦。唉,这只母狼要倒霉了,它产下狼崽后,没有公狼陪伴照顾,它和它的儿女是很难活下来的。”
强巴不愧是在山林里闯荡了三十多年的经验丰富的猎人,不仅能听懂不同的狼嚎声,而且对狼的生活习性有很深的了解。
很多研究资料表明,分娩期和哺乳期的母狼,是无法像雌性猫科动物那样,独自完成产崽和养育后代的过程的。最主要的原因是:猫科动物以埋伏奇袭为主要猎食方式,而犬科动物习惯长途追击捕捉猎物;刚刚产下幼崽身体虚弱的母狼,没有足够的体力去远距离奔袭获得食物。因此,狼社会普遍实行的是单偶家庭制,公狼和母狼共同承担养育后代的责任。
我又喝了满满一木碗青稞酒,耳酣脸热之际,突然冒出一个怪念头:如果我把大公狼的皮裹在身上,跑去找那只即将分娩的母狼,会怎么样呢?冒名顶替成功的话,我就能走进狼窝,揭开狼的家庭生活的秘密,获得极其珍贵的科学研究资料!
我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强巴。他吓了一大跳,结结巴巴地说:“这……这行得通吗?它不是瞎眼狼,它……它一眼就能认出是真老公还是假老公的。”
“不会的。”我很自信地说,“狼主要是靠嗅觉来识别东西。动物行为学有一个著名论断:哺乳类动物是用鼻子思想的。对狼来说,鼻子闻到的比眼睛看到的重要得多,也真实得多。我身材瘦小,和一只大公狼也差不了多少,我裹着公狼皮,浑身都是它所熟悉的公狼气味,能骗过它的。”
“万一它朝你扑来怎么办?”“我有这个。”我拍拍插在腰间防身用的左轮手枪,“对付一只大肚子母狼,还不是小菜一碟?”
我从小就喜欢冒险,喜欢做别人没做过的事。在青稞酒的助兴下,我荒诞的念头变成了一种无法抑制的渴望和冲动。
我把外衣外裤脱了,将还没晾干的狼皮胡乱缝了几针,像穿连衣裙似的套在身上。时值初秋,在身上穿一件狼皮衣裳,冷暖还蛮合适的。
二 我披着狼皮走进狼窝
乌云遮月,山道一片漆黑。我提着一只鸡,作为“丈夫”馈赠妻子的礼物,循着狼嚎声,朝前摸去。
走了约五百米,果真有一条乱石沟,怪石嶙峋,阴森恐怖。我一踏进石沟,近在咫尺的狼嚎声戛然而止,四周静得让人心里发慌。一股冷风吹来,我忍不住打了个寒噤,肚子里的酒全变成了冷汗。
我清醒过来,哎呀,我怎么那么愚蠢,揣着小命往狼窝里钻?哺乳类动物是用鼻子思想的,这话能当真吗?说不定是哪个伪学者胡诌出来沽名钓誉的。母狼干吗非得用鼻子思想?难道它的眼睛就不能帮助它思考问题吗?就算这个论断是正确的,万一它上呼吸道感染鼻子堵住了呢?
我越想越害怕,趁现在母狼还没发现自己,三十六计走为上。
我刚要转身溜之大吉,突然,我前方七八米远的一块磐石背后,出现两点绿光,闪闪荧荧,就像乱坟岗上的磷火。
现在,想不干也不行了。我浑身觳觫,学着狼的模样,趴在地上,暗中拔出手枪,上了顶膛火,为自己壮胆。
“(口欧)——”传来一声悠悠长长的嗥叫,微型灯笼似的两点绿光飘也似的向我靠近。
月亮从两块乌云间的空隙里露出来,借着短暂的光亮,我看见,这是一只高大健壮的黑母狼,唇吻很长,露出一口尖利的白牙。它腆着大肚子,一面缓慢地朝我走来,一面抻长脖子,抖动尖尖的耳廓,耸动发亮的鼻吻,做出一副嗅闻状。它这是在验明正身呢!
我的一颗心陡地悬吊起来。我身上除了公狼的气味,还有人的气味和酒的气味,我担心它会闻出蹊跷,闻破秘密,闻出我是杀害它真正丈夫的凶手。这样的话,它不同我拼命才怪呢。
我食指扣住扳机,枪口对准它的脑袋,但没舍得打。一篇精彩的博士论文比一次普通狩猎重要多了。不到最后关头我不能放弃努力。我打定主意,要是它走到离我三步远的地方还不停步,我就只好开枪了。
它好像能猜透我的心思,不远不近,就在离我三步的地方停住了,定定地望着我,胸脯一起一伏地呼吸着,用鼻子对我辨别真伪。
我不能无所作为地等着它来闻出破绽,我想,我该做点什么来促使它解除怀疑。我想起手中还有一只鸡,就把鸡扔到它面前。它立刻用前爪按住鸡,仔细嗅闻起来,闻了一阵后,闷声不响地蹲坐下来。
我看不清它的表情,但我在一本教科书上看到过这样的介绍,犬科动物一旦蹲了下来,就表示还没产生进攻的企图。我稍稍放宽了心。接着,我又捏着鼻子压低喉咙学了一声狼嚎。我们研究所里专门有一盘进口的各种各样狼嚎的原版录音带,为了应付野外考察,我曾像唱卡拉OK似的跟着录音机操练过。我叫得平缓舒展,尾音还渐沉两个八度,据资料介绍,这种声调表示两只熟识的狼见面后互相致意问好。但愿这录音带不是假冒伪劣产品。
我一发出嗥叫,没想到,黑母狼像触电似的跳了起来,眼光更绿得可怕。完了,我想,我又做了一件蠢事。我虽然跟着录音机模拟过狼嚎,但不可能像真的狼嚎得那么地道,就像业余爱好者怎么操练卡拉OK也学不会大腕歌星特有的韵味一样。在黑母狼听来,我的嗥叫声就像老外学中国话一样,洋腔走调,别扭难听。这是真正的不打自招啊。
果然,它的尾巴刷地平举起来,教科书上说的,尾巴平举是狼即将扑咬的信号。它的喉咙深处传来低沉的咕噜声,那是咆哮的前奏。我紧张得浑身冒起鸡皮疙瘩,我不能再等了,只有先下手为强了。
我开始扣动扳机,就在这时,它奇怪地抖了抖身体,尾巴软绵绵地耷拉下来,已涌到舌尖的咆哮似乎也被它强咽了下去。
“呜——呦——”它发出一声绵长的变调的嗥叫,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那是一种轻微的埋怨。我长长地嘘了一口气,松开了扳机。
黑母狼停止了对我的审查,迫不及待地对付爪下那只鸡。它看起来是饿极了,猛烈撕扯,快速吞咽,稀里哗啦,风卷残云。最多几分钟时间,一只四斤重的老母鸡就被它吃得差不多了。
我心里的一块石头这才落地。我知道,狼是一种机敏的动物,它若对我还有所怀疑的话,是不肯随便吃我扔给它的东西的。从情理上说,它接受了我的馈赠,也就表明接纳或者说承认我是它的“丈夫”了。
三 风雨之夜母狼产下三只狼崽
黑母狼匆匆吃完鸡,转身朝乱石沟深处奔去。它步履踉跄,可又一副心急火燎的样子,好几次被乱石绊倒了,哀嗥一声,又挣扎着往前跑。只有消防队员和急救中心的医生才像它这般匆忙焦急。
我手脚并用,跟在它后面爬。我只能爬,世界上还没有能用两足直立行走的超狼。爬就爬,这没什么了不起的。人类的祖先不就是用四只脚走路的吗?我无非是为了工作的需要,暂时返祖而已。
黑母狼蹿过一棵高大的孔雀杉,绕过一片灌木丛,一头钻进一个石洞去。黑黢黢的石洞里,传来拉风箱般的喘息声,传来身体猛烈的扭动声。天空亮起一道闪电,我看见,石洞不大,约有四平方米,黑母狼躺在石洞中央,身体底下有一摊血污。哦,它生产了。
霎时间,我明白了,它之所以对我模仿得很拙劣的狼嚎声不予深究,草草地结束了对我的审查,是因为它临近分娩,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再对我的真伪细细辨识。
我真幸运,如愿以偿地走进了狼的家庭。石洞里传来黑母狼痛苦的呻吟,我在洞口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钻进洞去。洞里有股浓烈的血腥味和骚臭味,说心里话,我是不愿意进去的。可我现在的身份是大公狼,赖在洞外不进去,不就显得待它太疏远了吗?罢罢罢,要想了解狼的生存奥秘,吃点苦受点罪总是免不了的。
我捂住鼻子,往洞里钻。“呦——”,黑母狼娇弱无力地叫了一声,我一听就明白,这是欢迎我进洞。看来,狼的习惯和人差不多,妻子分娩时总是希望丈夫陪伴在身边。
我把身体塞进洞去,脑袋伸在洞外,这样起码鼻子可以少受点罪。
半夜,老天下起了大雨,刮的是西南风,倾斜的雨丝顺着风势,直往石洞里灌。石洞又小又浅,我若离开洞口,冷风和雨点肯定全落在黑母狼身上。这对正在分娩的黑母狼和刚刚产下的狼崽来说,都是致命的威胁。我倒不是同情黑母狼和它的崽子,但若它们遭到不幸,我的实验也要夭折。我别无选择,只有将自己的身体权当一次雨伞,替它们挡住这该死的风雨。
我蹲在洞口,任凭风吹雨打。雨越下越大,我被淋得像只落汤鸡,不,是落汤狼。时间一长,我冷得瑟瑟发抖,上下牙齿“咯咯咯”地打架。我快支持不住了,就在这时,“呦,呦”,背后传来柔声的嗥叫;接着,一个毛茸茸的东西,磨蹭着我的背。虽然隔着一层狼皮,我还是清楚地感觉到,是黑母狼的脑袋靠在我的背上。唔,它是感激我替它遮挡风雨。它理解我的行为,它懂得我的心意,我心底涌起一股暖流,风雨浇在身上,好像也没刚才那么冷了。
天亮时,雨才停住。我看见,黑母狼的怀里,躺着三只小狼崽,两黑一黄。黑母狼真是一个能干的母亲,不仅自己把脐带咬断,把胎胞剥掉并吃了下去,还把小家伙们身上的血污舔得干干净净。它的尾根还滴着血,大概是头胎,身体显得很虚弱,软绵绵地躺在地上,疲倦地闭着眼睛。小家伙们眼睛还没睁开,凭着一种本能,在妈妈身上爬来爬去,寻找到奶头,贪婪地吮吸着芬芳的乳汁。
动物幼小的时候都是很可爱的。三只小狼崽细皮嫩肉,身体呈半透明状,茸毛细密,像锦缎般地闪闪发亮。
黑母狼堪称是天底下最称职的母亲了。它用舌头舔掉小狼崽的尿,把小狼崽拉的屎用爪子推到角落里并用沙土盖起来,尽它的所能保持窝巢的清洁卫生,减少会招引来天敌的气味。
四 我尽量做个称职的狼丈夫
研究过动物的人都知道,动物界缺少父爱。绝大多数种类的动物,例如老虎、山猫、野牛、雪兔等等,雄性只在发情交配期间才跟雌性待在一起,一旦雌性怀孕后,雄性便会招呼也不打地弃雌性而去。解释这种现象并不困难,雌性动物在生育和培养后代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雄性不但得不到温存,还要没完没了地付出劳役。动物都是按快乐原则生活的,没有快乐只有受苦,雄性当然要躲得远远的。
对于公狼为什么就能在母狼产崽期间自始至终陪伴在母狼身边,成了许多动物学家饶有兴味的研究课题。有的说,狼是一种高智商的动物,有最基本的血缘遗传的概念;有的说,狼和人类一样,天生就具备一种父亲的责任感;有的说,公狼有一种苦行僧的特点,喜欢吃苦受罪。而我,却亲身体验到了另一种答案。
我根据狼的特点,也根据黑母狼的需要,每天下午外出猎食。我当然不可能像真正的大公狼那样凭本事在荒野捕捉到猎物,我都是手脚着地爬出黑母狼的视界后,立刻就直起腰来,走回我的观察站,吃饭洗澡,美美地睡上几个小时,然后拿起强巴事先给我从集市上买回来的东西,一只鸡、一只鸭或一只兔,冒充我的狩猎成绩,在太阳下山时,踏着暮色返回狼窝。
让我感慨的是,每次我临要出洞前,黑母狼从不忘记要爬起来走到我的身边,用一种忧郁的、期待的、恋恋不舍的眼光长时间地盯着我,伸出粗糙得像尼龙刷子似的狼舌,舔舔我的额头,喉咙里发出一种“呜呜”的忧伤的声音,好像在对我说,只要我一跨出石洞,它就开始盼望我早点归来。
傍晚,我的身影一出现在乱石沟,黑母狼就会惊喜地轻嗥一声,从石洞里蹿出来迎接我。它跑到我的身边,不断地嗅闻我的身体,热情的眼睛像燃烧的火炭,喜滋滋地望着我。它在我身边轻快地跳跃着,旋转着,明白无误地传递给我这样一个信息:见到我它非常高兴。它会帮我一起叼起猎物,肩并肩跑回石洞。有两次我回狼窝时,刚好下雨,它也照样冒着雨从石洞里蹿出来迎接我。
回到石洞,黑母狼虽然饿着肚子,却并不马上进食。它会围着我带回去的猎物,边嗅闻边转圈,脸上露出喜悦满意的表情,轻轻嗥叫着,缠在我身边和我交颈厮磨,仿佛在对我说:“谢谢你给我带回了如此美味的晚餐,离开你,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