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镇上有两个哑巴,他们总在一起。每天清晨,他们从住所出来,手挽手走路上班。这两个朋友很不同。带路的向来是那个希腊人,形貌痴肥,神情恍惚。夏天出门时,他穿件黄色或绿色的马球衫,前襟胡乱掖进裤腰,后摆随意耷拉着。天冷些,他便在外面套上一件松垮垮的灰毛衣。他的脸滚圆、油腻,眼皮半开半闭,嘴唇弯成一个温和的傻笑。另一个哑巴个头高,眼神透着敏捷聪慧,衣着十分朴素,向来一尘不染。

每天早上,两个朋友默默地一起走到镇上的主街。来到一家果品店前,他们在外面的人行道上逗留片刻。那个希腊人,斯皮诺斯·安东尼帕罗斯,给他的表兄打工,他的表兄是这家果品店的老板。他的工作是制作糖果和甜品,从箱子里取出水果,还有保洁。那个瘦哑巴约翰·辛格,在告别前,总是把手放在朋友的胳膊上,凝视他的脸一秒钟。道别后,辛格穿过马路,独自走到珠宝店,他在那儿上班,是个银器雕刻工。

快到傍晚时,两个朋友再次见面。辛格回到果品店,一直等到安东尼帕罗斯准备下班回家。希腊人懒洋洋地打开一箱桃子或甜瓜,要么就在店后的厨房里翻看报纸上的滑稽漫画。出发前,安东尼帕罗斯总是打开他白天藏在厨房架子上的一个纸袋,里面存着他攒的各种食物:一个水果、几个糖果样品,或者一小截猪肝肠。通常,离开前,安东尼帕罗斯会大摇大摆不慌不忙地走到店前的玻璃柜旁,那里放着肉和奶酪。他滑开柜子的后门,一只胖手深情地摸索他渴望的某种特别的美味。有时候,他的表兄老板看不见,倘若被他发现,他会盯着表弟,紧绷着那张苍白的脸警告他,可怜的安东尼帕罗斯只好把美味从柜子的一角挪到另一角。每到这种时候,辛格总是站得笔直,手揣在口袋里,眼睛看着别处。他不喜欢看两个希腊人之间的小风波。因为,除了喝酒和某种孤独且秘密的消遣外,对安东尼帕罗斯来说,吃是他在这个世界上最大的爱好。

暮色中,两个哑巴慢悠悠地一起走回家。在家里,辛格总是对安东尼帕罗斯说话,飞快地打出一连串手语,表情急切,灰绿色的眼睛熠熠闪光。他用瘦削有力的双手告诉安东尼帕罗斯白天发生的一切。安东尼帕罗斯则懒洋洋地坐在那儿,注视着辛格。他很少动手说话,动手的时候也是说他想吃饭、想睡觉,或者想喝酒。他总是用同样含糊笨拙的手势说这三件事。晚上,如果喝得不太醉,他会跪在床前祷告一会儿。然后,用他圆乎乎的手打出“神圣的耶稣”“上帝”或“亲爱的马利亚”等词语。安东尼帕罗斯只说这些话。辛格从来不知道,他告诉他的那些话,朋友到底能听懂多少。不过,这并不重要。

他们在镇上的商业区附近合租了一栋小房子的二楼,有两个房间。所有饭菜都是安东尼帕罗斯在厨房的油炉上做的。厨房里有几把简单的直背椅是辛格的,还有一张又厚又软的沙发属于安东尼帕罗斯。卧室里没什么家具,那张铺着鸭绒被的大双人床属于胖大的希腊人,辛格睡在那张很窄的小铁床上。

吃晚饭总要花很长时间,因为安东尼帕罗斯喜欢食物,而且吃得很慢。吃完饭,辛格洗碗,胖大的希腊人则靠在沙发上,慢慢地用舌头舔每一颗牙,要么是他对味道敏感,要么就是对饭味恋恋不舍。

有时候,两个哑巴在晚上会下象棋。辛格一直酷爱这种游戏,很多年前,他曾试图教安东尼帕罗斯下象棋。一开始,他的朋友不感兴趣,他不喜欢把这么多棋子在棋盘上移来移去。后来,辛格在桌子底下放了一瓶好酒,每堂课后拿出来。希腊人一直没领会“马”古怪的走法和“后”横冲直撞的机动性,不过,他学会了几种开局方法。他更喜欢白子,给他黑子,他就不玩了。走完最初几步,辛格就自己琢磨棋局,朋友在一旁昏昏沉沉地看他下棋。如果辛格发起漂亮的攻击,吃了自己的子,最后黑方的“王”被将死了,安东尼帕罗斯会非常骄傲得意。

两个哑巴没有别的朋友,除了上班时间,他们总单独在一起。他们就这样日复一日地生活着,由于他们过于离群索居,没有什么能打扰到他们。他们每个星期去一次图书馆,辛格借一本推理小说;星期五晚上,他们去看场电影。发薪水那天,他们总是去军需品商店楼上那家便宜的照相馆,安东尼帕罗斯在那儿拍张照片。他们经常光顾这几个地方。镇上有很多地方,他们从来没去过。

这个镇子位于南方腹地。夏日漫长,寒冬短暂。天空几乎永远是一片光亮透明的蔚蓝,灿烂的阳光狂暴地照射大地。到了十一月,丝丝冷雨落下,此后,可能还会有霜冻,冷上几个月,时间不长。冬天变化无常,但夏天总是热辣辣的。这个镇子相当大。主街上有几个街区,都是两三层的商店和办公楼。但镇上最大的建筑是工厂,雇用了大部分人口。棉纺厂都很大,生意兴隆,镇里的大部分人很穷。街上时常能看见一张张面带饥色、孤独绝望的脸。

然而,这两个哑巴一点都不孤独。在家里,他们只要吃吃喝喝就很满足,辛格无论脑子里想什么,都会用手急切地告诉他的朋友。岁月就这样静静地流逝,直到辛格到了三十二岁,他和安东尼帕罗斯在这个镇上已经生活了十年。

后来有一天,希腊人病了。他坐在床上,手放在肥肚皮上,大颗大颗油乎乎的泪珠顺着面颊滚落。辛格去找了朋友的表兄,那个果品店的老板,还去店里给自己请了假。医生给安东尼帕罗斯开出饮食医嘱,说他不能再喝酒了。辛格严格执行医嘱。他一天到晚守在朋友的病床前,尽量让时间过得快些,但安东尼帕罗斯只是气呼呼地用眼角看他,一点都不开心。

希腊人很焦躁,不停挑剔辛格给他弄的果汁和食物不好吃。他经常让朋友扶他下床,他好做祷告。他跪下来,硕大的臀部压在胖嘟嘟的小脚上。他笨拙地用手说“亲爱的马利亚”,然后紧握那根用一条脏绳子拴在脖子上的黄铜小十字架。他的大眼睛望着天花板,目光中露出恐惧,祷告完,他就板起脸来生闷气,不让朋友跟他说话。

辛格很有耐心,做了他能做的一切。他画了一些小画,有一次,他给朋友画了张速写,逗他开心。这幅画伤害了胖大的希腊人的感情,他拒绝和好,直到辛格把他的脸改得非常年轻、帅气,把他的头发涂成亮黄色,眼睛涂成中国蓝。这之后,他尽量不流露喜悦之情。

辛格悉心照料朋友,一个星期后,安东尼帕罗斯就回去上班了。但从那时起,他们的生活方式就不一样了。麻烦找上门来。

安东尼帕罗斯的病好了,但人变了,动不动就发脾气。晚上,他不再满足于安静地待在家里。他想出门时,辛格就紧紧跟在他身后。安东尼帕罗斯走进一家餐馆,他们在桌旁坐下,他偷偷把方糖、胡椒瓶,或者银器揣进口袋。辛格总是跟在他屁股后面买单,从来没出过乱子。回到家,他斥责安东尼帕罗斯,胖大的希腊人却满不在乎地笑着看他。

几个月过去了,安东尼帕罗斯的毛病越来越多。一天中午,他从表兄的果品店平静地走出来,来到街对面,光天化日下,他居然冲着第一国家银行大厦的墙根撒了泡尿。有时,在人行道上,碰到看着不顺眼的人,他就揍人家,用胳膊肘和肚子撞人家。一天,他走进一家商店,没付钱就拖出一盏落地灯。还有一次,他想把他在橱窗里看到的一列电动火车拿走。

对辛格来说,这段时间简直是受苦受难。午饭时间,他每每要陪安东尼帕罗斯去法院解决这些违法的勾当。辛格对法庭的程序熟稔起来,但他始终处于焦躁不安的状态。他存在银行里的钱全用来交保释金和罚款了。他所有的努力和金钱都用在不让朋友蹲监狱上,朋友受到的指控有盗窃、公然猥亵、人身伤害,诸如此类。

安东尼帕罗斯的雇主,那个希腊表兄根本没掺和这些事。查尔斯·帕克(这就是那个表兄的名字)让安东尼帕罗斯留在店里,但总是用那张苍白紧绷的脸看着他,根本没帮过他。辛格对查尔斯·帕克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他开始讨厌他了。

辛格时刻处于焦虑和担忧之中。但安东尼帕罗斯总是无动于衷,无论发生什么事,他的脸上总是挂着温和松弛的笑容。此前那么多年,辛格一直觉得朋友的笑容中有某种非常微妙睿智的东西。他从不知道安东尼帕罗斯到底明白多少,他究竟在想些什么。如今在胖大的希腊人的表情中,辛格似乎察觉出某种狡猾戏谑的东西。他想摇晃朋友的肩膀,直到筋疲力尽,一遍遍打手语,解释各种东西。然而,一切都无济于事。

辛格的钱花光了,不得不向珠宝店的老板借钱。有一次,他无力为朋友支付保释金,安东尼帕罗斯在看守所里过了一夜。第二天辛格接他出来,他闷闷不乐,不想走。他很喜欢昨天的晚餐——腌肉和浇了糖汁的玉米面包。新的住宿环境和狱友也很合他的意。

他们离群索居,遇到这种困境,辛格也没个帮手。安东尼帕罗斯不让任何事打扰他,或者纠正他的习惯。在家里,他有时会做在看守所吃过的新菜;在街上,根本不知道他会干出什么事来。

接下来,最大的麻烦落到了辛格头上。

一天下午,他去果品店找安东尼帕罗斯,查尔斯·帕克递给他一封信。信上说,查尔斯·帕克已经把表弟安排好了,要送他去两百英里外的州立疯人院。查尔斯·帕克动用了他在镇上的关系,具体事宜已经搞定。下个星期,安东尼帕罗斯就得走了,要住进那家疯人院。

辛格把这封信读了好几遍,有那么一会儿,他的脑子都不转了。查尔斯·帕克隔着柜台跟他说话,但他甚至不想读他的口形,不想明白他在说什么。最后,辛格在他随时揣在口袋里的便笺簿上写下:

你不能这么做。安东尼帕罗斯必须和我在一起。

查尔斯·帕克激动地摇头。他不太懂英语。“不关你的事。”他反复说了好几遍。

辛格知道一切都结束了。这个希腊人担心有一天可能要对他的表弟负责。查尔斯·帕克不太懂美国的语言,但他很了解美元,他利用金钱和关系,一刻也没耽搁就把表弟送进了疯人院。

辛格无能为力。

接下来的那个星期忙乱得很。他不停地说啊说。尽管他的手一刻也不停歇,却无法把所有他必须说的话全说出来。他想把一肚子的话倒给安东尼帕罗斯,可是没有时间。他那双灰色的眼睛闪闪发光,他那张敏锐聪慧的脸表现出极度的紧张。安东尼帕罗斯昏昏欲睡地看着他,辛格不知道他到底听懂了什么。

直到有一天,安东尼帕罗斯必须离开了。辛格取出自己的手提箱,把他们最好的共同财物仔细装箱。安东尼帕罗斯给自己做了份午餐,留在路上吃。近傍晚时,他们最后一次手挽着手走在街上。这是十一月末,天气寒冷,他们嘴里不时呼出小团小团的白气。

查尔斯·帕克要和表弟一起去,到了车站,他却离他们远远的。安东尼帕罗斯挤进巴士,折腾了好一阵子才在前排的一个座位上消停下来。辛格在窗外看着他,拼命打手语,最后一次和朋友交谈。但安东尼帕罗斯忙着检查午餐盒里的各样东西,暂时顾不上他。就在巴士驶离路边前,他把脸转向辛格,露出泰然而冷淡的笑容,仿佛他们已经相隔万里。

接下来的几个星期似乎一点都不真实。辛格从早到晚伏在珠宝店后面的工作台上,晚上,他独自回家。他最想做的事就是睡觉。下班一到家,他就躺在小床上打盹儿。他躺在那儿,迷迷糊糊地做起梦来。每个梦里都有安东尼帕罗斯。他的手会紧张地抽动,因为他在梦里和朋友交谈,安东尼帕罗斯注视着他。

辛格努力回忆认识朋友之前的岁月。他努力给自己讲述年轻时发生的某些事,但他努力回想的这些事似乎都不真实。

他记得一件很特别的事,但这对他来说一点都不重要。辛格回想起,尽管他从襁褓时起就是聋子,但从来就不是一个真正的哑巴。他很小就成了孤儿,被安置在一个聋哑人机构。他学会了手语和阅读。九岁前,他就能用美国方式打单手手语,也会用欧洲人的方式打双手手语。他学会通过看别人说话时嘴唇的动作解读他们说的话。最后,他被教会了说话。

在学校里,他被认为非常聪明,学得比其他学生都快。但他一直不习惯用嘴唇说话。这对他来说不自然,他感觉舌头像含在嘴里的一头鲸鱼。看到他的谈话对象面无表情,他感觉自己一定是发出了某种动物的声音,或者他的言语中有某种令人恶心的东西。用嘴说话对他来说是件痛苦的事,他的手却能随时比画出他想说的话。二十二岁那年,他从芝加哥来到这个南方小镇,很快就遇到了安东尼帕罗斯。从那时起,他就再也没用嘴说过话,因为和他的朋友在一起,没有这个必要。

除了和安东尼帕罗斯在一起的那十年,似乎没什么是真实的。半梦半醒中,朋友就在他眼前,那么真切,醒来后,内心有一种孤独的剧痛。偶尔,他会寄一箱子东西给安东尼帕罗斯,但从来没有回音。几个月就在这样的空虚和恍惚中过去了。

春天,辛格变了。他睡不着觉,坐立不安。晚上,他在屋子里转磨磨,无法排解这种新生的能量。如果说他还休息的话,那也只是黎明前那几个小时,他昏昏沉沉地睡去,直到晨光突然如一把弯刀刺破他张开的眼皮。

晚上,他开始在镇子里转悠。他再也忍受不了安东尼帕罗斯住过的房间,于是他在离镇中心不远的一栋破旧的寄宿公寓里租了个地方。

他在仅隔两个街区的一家餐馆用餐。餐馆在长长的主街尽头,名叫纽约咖啡馆。第一天,他快速浏览了一下菜单,写了一张便条,递给老板。

每天的早餐,我想要一个鸡蛋、吐司和咖啡——$0.15。

午餐,我想要汤(什么汤都行)、一个夹肉三明治和牛奶——$0.25。

晚餐,请给我上三种蔬菜(除了卷心菜,什么都行),鱼或肉,还有一杯啤酒——$0.35。

谢谢。

老板看了便条,向他投去警觉老练的一瞥。他是个硬汉,中等个头,一把胡子又黑又重,让他的下半张脸看起来像铁铸的。通常,他站在收银台的角落里,双臂交叉在胸前,默默观察周围发生的一切。辛格逐渐熟悉了这个男人的脸,因为他一天在他家吃三顿饭。

每天晚上,哑巴独自在街上溜达好几个小时。有时,夜里很冷,刮着三月凛冽潮湿的风,还会下大雨。但对他来说,这都无关紧要。他的步态焦虑不安,双手总是揣在裤兜里。几个星期过去了,暖和起来的天气令人倦怠。他的焦虑不安逐渐变成精疲力竭,然而,他的表情十分平静。他的脸上逐渐显露出一种沉思的祥和,通常,我们会在非常悲伤或非常睿智的人脸上看到这种神情。但他仍徘徊在大街小巷,永远沉默不语,形单影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