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辩证法的绝对、相对观

一 绝对、相对范畴的特点以及研究它的意义

绝对相对问题不是一个枝节性、局部性的问题,而是贯穿整个哲学理论、整个哲学史的问题。古往今来的哲学家们都曾着力探讨这个问题,而又往往从这里误入歧途。在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各个原理、原则、规律、范畴中,也同样存在绝对相对的关系,如有条件、无条件,有限、无限,普遍、特殊,局部、整体,同一、斗争,至上、非至上,平衡,不平衡,运动、静止,前进、曲折,永恒、非永恒,本原、万物,必然、偶然,第一性、第二性等。可见,绝对、相对本是概括性大、综合性强的总体性范畴。如何理解它、处理它,其中既存在辩证法与形而上学的对立(如把同一的相对性绝对化就是形而上学;把斗争的绝对性绝对化,割裂斗争性与同一性的联系,也是形而上学),也存在唯物主义与唯心主义两条认识路线的对立(如否认认识的绝对性,夸大认识的相对性就会否认客观真理,走向唯心主义)。可见,它是一个涉及世界观与方法论的极其重要的问题。

从实践方面来看,研究绝对观、相对观也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

按照辩证唯物主义的基本原则,我们做任何事情都必须从实际出发,而客观实际本身都是绝对与相对两个方面的内在统一,任何事物、任何过程都不是单独存在的绝对,也不是纯粹的相对,从实际出发,也就是从这两方面的真实关系出发。因此,在实践中坚持绝对相对辩证统一的观点,也就是坚持唯物主义的思想路线和工作路线。反之,如果割裂了绝对与相对的内在联系,或是歪曲了二者的辩证关系,搞相对主义或绝对主义,就不可能坚持实事求是,就会在行动中导致失败。这是因为,坚持绝对主义的观点,就会把复杂的事情简单化,强调某一方面,就会否定另一方面,好就是绝对的好,坏就是绝对的坏,这就难免犯“左”的错误;坚持相对主义的观点,判断是非就没有定见、没有标准,就会以为什么都不可信,什么都不可靠,甚至会对社会、人生持一种消极、冷淡、虚无的态度,使人们陷入实用主义、市侩主义、虚无主义,直接妨碍人们充分发挥主观能动性。可见,绝对相对的观点,无论在理论上还是在实践上,都是有着极其重要的意义的。但是,对于这样一个重大的理论问题,我们还研究得不够。在以往的哲学教学与研究中,往往是在讲到或论及运动与静止、有限与无限、相对真理与绝对真理、实践标准的绝对性与相对性、同一的有条件性与斗争的无条件性等问题时,把它作为相关论点顺便提及,很少把它当做总体性的范畴,进行全面系统的讲解和研究,以致每当谈到这个问题,就会碰上一大堆“为什么”。这种状况应该有所改变。这也就是我们现在专门来研究这一问题的意义所在。

二 绝对、相对范畴的由来与实质

绝对相对问题,是哲学史上的一个极其古老的问题,可以说,当哲学家们开始思考世界的本原和基础的时候,它就被提出来了。哲学家们在这个问题上的探索和贡献,促进了人类理论思维的发展;也有不少哲学家在这里失足,对哲学的发展产生了消极的影响。

那么,绝对相对范畴是怎样出现的呢?历史上不同哲学家对它是怎样理解的呢?他们提供了哪些经验教训?绝对相对范畴的实质究竟是什么?这些都是我们所应研究的问题。

据了解,“绝对”一词来源于拉丁文absikytus,意思是:①完全的,完满的;②无条件的。“相对”一词来源于拉丁文relativus,意思是:①带回来;②传达、交付。在希腊哲学中,没有与“绝对”或“绝对者”完全相同的术语。

古希腊哲学家赫拉克利特初步看到了运动变化的绝对性,认为万物皆动、皆变、皆灭,或者说,一切皆流,一切皆变。这表明他已有了运动变化的绝对性的思想,但“绝对”这个术语,他还没有明确使用过。

智者派的代表人物普罗泰哥拉继承了赫拉克利特的万物皆变的思想,认为“万物都是由于运动变化和彼此间的混合而产生的”“没有什么东西是永远长存的,一切事物都在变化之中”。在认识论上,普罗泰哥拉过分强调了感觉的作用,过分夸大了感觉的主观性和相对性,认为事物的真假、是非,都是由主观感觉决定的。他有一句名言:“人是万物的尺度,是存在的事物存在的尺度,也是不存在的事物不存在的尺度。”这就是说,万物存在与否,都是依人的主观感觉而定的。这表明了他的哲学的相对主义倾向。相对主义者的特点是以说出相对为满足,所以只谈相对,不直接谈绝对。然而,客观上相对与绝对是不能分的。因此,他们也必然从否定的方面,即从否定绝对真理存在的角度涉及绝对问题。尽管如此,普罗泰哥拉也还是没有明确地用过“相对”与“绝对”的术语。后期的智者派走得更远,逐步从相对主义者演变成玩弄逻辑概念、歪曲真理、论证谬误的诡辩论者,至于“绝对”,仍然是他们的一个不曾正面涉足的问题。

埃利亚学派的代表人物巴门尼德提出“存在”是世界的本原,认为存在是唯一的、永恒的、不变的。他讲的“存在”,可以说是本体论上的“绝对者”,但他自己却不曾这样说。而“相对”术语,他也同样没有使用过。

柏拉图也是从本体论方面谈绝对的。他认为感觉世界是不真实的,在它之外有一个永恒不变的、独立的、真实存在的理念世界。理念世界中最高的理念就是“善”。他讲的“善本身”“美本身”“自在”等都包含有“绝对”的意思,善本身也可以说是“绝对的善”。柏拉图在谈到认识和存在等问题时,在较多说法中,“善本身”都是指的“无条件”“包罗方象”或“全”。它是处于感觉世界之外、处于万物之外的本原。不真、不善、不美的感觉世界,是由绝对的理念世界派生出来的,是相对的。不过,他也未曾明确使用过“绝对”与“相对”的术语。

后来,亚里士多德提出了著名的“四因说”。他对“四因说”论证的结果,导致了承认有一个没有质料的“形式”即“形式的形式”的存在,认为它是一切事物所追求的最高目的,即“隐德莱希”,也是一切运动的终极原因、初始原因,一个不动的推动者。这无疑是唯心主义的、形而上学的。从这个没有质料的“纯形式”的特性,我们可以看到,它与柏拉图的“善本身”“自在”相近,也有“绝对”“绝对者”的意思。但他的著作中,未曾用过“绝对”这一术语。

到了中世纪,经院哲学围绕着上帝观念,提出了“绝对”问题,出现了“绝对”这个用语,当时的意思是:没有任何条件,不依赖其他,完全没有任何关系或关联等。从那以后,经院哲学中便常常提到所谓“上帝的绝对意志”。中世纪经院哲学的代表人物阿奎那曾断言上帝的存在就是因为上帝在他自身之中,并力图“论证”这种“断言”。阿奎那认为,一切皆动背后必有个第一推动者;一切原因背后必有一个第一原因;一切必然性背后必有一个绝对必然。第一推动者、第一原因、绝对必然,是万物的根源和创造者,它只能是上帝。上帝不依赖其他,只能在他自存中,是绝对的。这种证明方法,就是把宇宙万物的存在和属性都看做是相对的,并从这种相对性推出绝对者的存在。这个绝对者不可能是别的,只能是上帝。阿奎那的“绝对”一词,仅限于讲上帝时使用。他虽然有宇宙万物都是相对的意思,但没有使用“相对”一词。在宗教神学中,有所谓消极神学或否定神学一派。这一派将作为绝对的上帝与相对的有限者之间的对立极端化,认为关于上帝不能正面讲他是什么,只能说他不是什么,说他是什么就不是绝对了。这就把绝对与相对割裂了开来,截然对立起来,把绝对神秘化了。

从古希腊到中世纪,人们所研究的“绝对”、“相对”有以下几个特点:

第一,关于绝对。这时期,人们主要是从本体论方面谈到绝对,还未从认识论方面直接谈到。具体地说,人们是在研究运动、存在、创造万物的上帝(神)时,才谈到所谓“绝对”“绝对者”。他们起初并未明确使用“绝对”这一术语,只是到了中世纪的经院哲学才明确使用。这时期,绝对的含义(内涵)主要是指无条件的、无限的、至高无上的,其外延主要是指运动、万物的本原等。

第二,关于相对。这时期,人们主要是从认识论方面谈相对,还未从本体论方面谈到。早期智者学派的普罗泰哥拉在夸大感觉的主观性和相对性时涉及了“相对”。后期的智者学派走得更远,从相对主义者逐步演变成玩弄概念、歪曲真理、论证谬误的诡辩论者,否定了真理与谬误的原则界限,把真理看做只是相对的。但这时期还不曾使用“相对”这一术语,而相对的含义主要是指有条件的,即指受一定条件局限的。其外延主要是指真理的相对性。

第三,关于绝对与相对的关系。这时期,人们在谈绝对与相对时,往往是孤立地就“绝对”谈“绝对”,就“相对”谈“相对”,不从两者的彼此规定、相互照应来谈。有时不得已,也只是从否定的方面涉及另一方。这在柏拉图的理念论和中世纪的经院哲学中表现得十分突出。

总之,这一时期的人们,大凡研究绝对的,就是想找一个绝对的绝对,即离开相对的绝对,导致了绝对主义;大凡研究相对的,就是想找一个绝对的相对,即离开绝对的相对,所以导致了相对主义。

文艺复兴以后,哲学家们对绝对、相对问题有了进一步的了解。

文艺复兴时期较早的自然哲学家尼古拉(1401—1461),从新柏拉图主义出发,过渡到泛神论。他承认上帝创造万物,但对“创造”作了异端的解释。他说:“上帝创造万物,和说上帝是万物,乃是一回事。”上帝是万物的“本质”,是使万物成为万物的“绝对实体”。它包含着万物,万物都在它之中,它展现为万物,它就在万物之中。不过,他的泛神论并没有达到把神和自然完全合一的地步。他在承认上帝的无限性时,又把上帝和有限的万物区别开来,认为上帝是某种超出一切有限物的对立和差异的绝对同一、绝对完满、不动不变的东西。他认为上帝是绝对的、至大无比的,是绝对的存在,是绝对的统一。尼古拉比较突出地讲到绝对,使绝对成为一个哲学上的基本范畴。从这些思想来看,宗教唯心主义对他的影响还是比较大的。但是,他的泛神论观点,确实表现了唯物主义的倾向。他虽然没有把上帝和自然界完全等同起来,但他认为自然界或宇宙作为万物的总和,也是无限的。与上帝的超越一切差异和对立的绝对的无限性不同,宇宙的无限性是包含着差异和对立的具体的无限性,是在时间和空间中运动变化着的无限性。根据这种无限性的观点,他在宇宙论问题上提出了一些很有价值的思想。比如,他指出,无限的宇宙没有边缘,没有中心,在哥白尼之前就驳斥了地球中心说。

尼古拉讲的绝对、无限比过去要充实得多。他讲的上帝也不再是一个抽象的人格化了的上帝,而是一个包含万物又超出万物的“绝对实体”。

尼古拉在谈到作为万物总和的自然界时,进一步表现了他关于有限与无限、绝对与相对统一的可贵思想。他认为自然界、宇宙的无限性是包含着差异和对立的具体的无限性,绝对是与相对统一的绝对。整个中世纪,经院哲学家们把绝对与相对截然分开,尼古拉则自觉不自觉地把两者统一起来。这当然是一个有意义的转变。

在近代,荷兰的唯物主义哲学家斯宾诺莎(1632—1677)关于“绝对”的思想是比较深刻的。斯宾诺莎认为,自然界或物质世界就是“绝对”。它是无限的、无所不包的唯一实体。它以自身为原因,同时也是它自身存在的根据。世界上的个体事物都是由这个实体所派生的,是实体的变形。他把由实体派生的个体事物、实体的变形称之为“样式”,认为实体与样式的关系是整体与部分、原因与结果、本质与现象、无限与有限的关系;样式作为部分存在于实体之中,作为结果由实体所产生,作为现象又表现着实体;无限的有限样式的总和构成无限的实体。这些看法表明,斯宾诺莎在一定程度上看到了上述诸范畴的辩证关系。但是,他又认为实体是不动不变的,而样式是运动变化的,把实体与样式又割裂开来了。

可见,斯宾诺莎对“绝对”的了解,又前进了一步:“绝对”不仅包括无限、无条件,而且包括唯一、整体。他认为整体是由部分构成的,无限的有限样式的总和构成无限的实体,表达了绝对与相对统一的思想,但又认为样式是运动的,实体是不动的,存在着把整体与部分、绝对与相对割裂开来的倾向。

18世纪的法国唯物论在反对宗教神学和唯心主义的斗争中,一方面发挥了物质自然论,物质唯一实体论的思想;另一方面,肯定了意识是物质发展到一定程度的产物,是大脑的特性,把精神归属于物质,论证了唯物主义的一元论,进一步否定了精神实体和上帝创世说。

在这里,法国唯物论肯定了永恒的物质是绝对的。他们的“绝对”,不仅包括前面讲的无限、无条件、唯一、整体等,而且肯定了它是物质实体的无限性、唯一性、整体性。这无疑是一个巨大的进步。

在关于物质与意识的关系问题上,法国唯物主义明确主张物质派生意识,意识反映物质,肯定了无限的物质世界的绝对性以及作为物质的反映的意识的相对性,进一步表达了绝对与相对统一的思想。

从文艺复兴时期的尼古拉,到18世纪法国的唯物论,哲学家们对绝对、相对的了解,大致有以下几个特点:

第一,关于绝对。这时期,哲学家们也主要是在本体论范围内谈“绝对”,在认识论范围内则不曾直接涉及。具体来说,或是在讲泛神论的上帝、或是探讨自然界、或是探讨物质时,哲学家们讨论了绝对。他们不仅明确使用了“绝对”这一概念,而且有的研究得比较具体,比较深入,使绝对的含义进一步得到充实,在原有的无条件、无限、至高无上等基础上,增加了“整体”“第一性”等内容。其之所以能够如此,是因为这时期的“绝对”不是指上帝,而是指自然或物质世界。

第二,关于相对。这时期,哲学家们也主要在认识论范围内谈“相对”,主要是讲认识阶段的相对性,在本体论范围内则不曾谈到。原因在于这时期还没有真正认识到绝对与相对的辩证关系。“相对”概念也没有明确使用。

第三,关于绝对与相对的关系。这时期,哲学家们虽然在不同的范围内分别谈到或直接涉及绝对、相对问题,但已不像过去将两者截然分割,而是已经开始注意两者的联系。如斯宾诺莎讲的实体与样式,就在有限与无限、整体与部分、现象与本质的范围内把两者联系起来了。当然,也还存在着将两者割裂的倾向,在认识论方面,有关认识阶段的相对性绝对化的问题,表现得很明显。总之,这时期已从两者的截然分割转向注意两者的联系,但仍然存在“割裂”的倾向,仍然未能真正解决两者的辩证关系问题。可以说,这个时期是从“截然分割”转向“辩证统一”的过渡阶段。造成这种状况的原因当然是多方面的,主要则在于,这时期的哲学家们有了唯物主义的世界观,但又缺乏辩证思维的能力。唯物主义的世界观决定了他们能够在一定范围内认识到物质实体与具体物质形态之间的联系,认识到物质的绝对性;由于缺乏辩证思维的能力,他们还不可能自觉地认识到绝对与相对的辩证关系,不可能真正解决两者的辩证联系问题。

18世纪末19世纪初的德国古典哲学,对绝对、相对问题的研究大大前进了一步。

德国古典哲学的创始人康德,不再把本体论与认识论分开,因而得以在本体论领域和认识论领域辩证地研究绝对相对问题。

康德的研究是从认识论入手,继而进入本体论领域的。在本体论领域中,他深刻地研究了绝对,同时也论及了相对。

康德在调和唯理论和经验论、建立自己的“批判哲学”体系时指出,唯理论与经验论都有片面性,都只是抓住了认识的一个环节,并据此断言自己掌握了真理,究其原因,是因为他们在认识之前,没有“批判”、审查人的认识能力。于是,他提出,在开始认识活动之前,必须对人的认识能力进行一番批判的考察。经过一番批判的考察后,康德认为,只有莱布尼茨的天赋的普遍性、必然性,或只有休谟的感觉经验,都不能构成知识;一切知识都是感觉材料和普遍性、必然性的结合。为了论证这个问题,他具体分析了人的认识能力,把人的认识能力分成感性、知性、理性三个环节。在分析感性时,他承认在我们之外存在着“物自体”或“自在之物”,“物自体”或“自在之物”刺激我们的感官引起感觉。这是他的哲学中的唯物主义因素。但是,康德认为,只有感觉材料本身还不能形成认识,要形成认识,必须有先天的认识形式(空间和时间)整理这些感觉材料。感性认识就是感觉材料和先天的感性直观的纯形式(时间空间)的结合。在这里,他开始滑向先验唯心主义。康德进一步说,感性阶段的知识仍然是零散的知识,缺乏普遍性和必然性。因而认识必须从感性进入知性,经过知性进一步综合整理。其综合的形式就是实体、因果、必然等12个知性范畴,而进行这种综合整理的,则是“我思”,即先验的统觉。经过知性范畴的综合整理,感性材料便具备了普遍性、必然性,从而提供了严格意义的科学知识。康德说,经过知性范畴整理过的感觉表象就是现象界。现象界既是被先验的认识形式一再整理过的,就会越来越远离“物自体”,而人的认识只能停留在现象界,“物自体”是认识所不能达到的;“物自体”是绝对的,现象是相对的。这是康德在绝对相对问题上独特的见解和独特的论证方式。

康德也依据本体论来讨论认识论,在认识论范围内着重谈到了相对,也涉及了绝对。康德说,理性不满足于认识有限的、相对的、有条件的东西,而要求认识无限的、无条件的“物自体”;又由于“物自体”本来是不可认识的,当理性用知性范畴去认识它时,就必然会陷入二律背反。这表明,人的认识能力是有限的、相对的。由于人的认识能力永远不可能达到“物自体”,所以,它又是绝对的有限的、绝对的相对的。这样,康德又不自觉地把绝对与相对截然对立起来了。

在实践理性方面,康德认为最高的善——道德与幸福的结合,也是不能达到的彼岸,也是绝对的。不过,这种绝对的东西,却是推动人们在实践中实现其天职的动力、目标。

费希特从康德哲学出发,同时又清洗了康德哲学中的唯物主义因素(“自在之物”),抓住了康德的“自我”或“自我意识”,将其发展成为彻底的唯心主义。费希特认为,哲学就是要说明一切经验的根据,为一切知识确立基本原则,找到关于一切知识的绝对在先的和无条件的根据或出发点,这个出发点就是能动的、具有创造性的“自我”或“自我意识”,而“自我”也就是所谓“绝对”。在费希特看来,“自我”或“自我意识”这个“绝对”,不是物质的自然的产物,不依赖任何东西。它自己规定自己,自己产生自己,因而说它是无条件的、绝对的。这个绝对的“自我”同时还创造“非我”,创造世界上的一切事物,“自我”是第一性的,“非我”是第二性的,因而也是相对的。

“自我”是“绝对”的,“非我”是“相对”的;“自我”创造“非我”,“绝对”派生“相对”,这就是费希特的绝对、相对理论。

谢林在建立自己的“同一哲学”的过程中,认为费希特清除康德的“自在之物”是对的,但承认“自我”内部有一个“非我”则是不彻底的。他认为,“自我”和“非我”,主体和客体,思维和存在,都来源于一个不自觉的更高的精神力量,这就是“绝对”,或者说,“绝对”本身就是“自我”和“非我”二者的“绝对同一”,或“无差别的同一”,主体和客体、思维和存在、自我和非我的差别和矛盾以及世界上的万事万物,都是从“绝对同一”中产生出来的。

那么,谢林的“绝对”究竟如何产生宇宙万物呢?谢林说,他的绝对起初是一种不自觉的精神,后来变为自觉的精神实体,精神实体的原始冲动产生了原始对立,在原始对立的基础上,便产生了万事万物。由绝对派生出来的宇宙万物,在谢林看来,都是有条件的、有限的,因而也是相对的。

谢林在本体论的范围内讨论了“绝对”,并通过绝对如何产生万事万物的论证,讨论了相对。他认为“绝对”就是世界的本原,“相对”就是由“绝对”派生出来的宇宙万物;或者说,世界的本原就是“绝对”,宇宙中万事万物就是“相对”;绝对派生相对,相对依赖于绝对。这就是谢林的绝对、相对观。

继康德、费希特、谢林之后,黑格尔提出了“绝对精神”的概念,并以此作为自己哲学的出发点。黑格尔认为,“绝对精神”是世界的本质和基础。“绝对精神”作为世界的本质和基础,便是所谓“实体”。同时,实体也即是“主体”。说它是主体,是因为它是一个具有创造性的、处于运动变化过程之中的实体,世界上的一切事物都不过是“绝对精神”自身运动内在过程的体现。他从实体即是主体的思想出发,把绝对精神的发展分作三个阶段,而他的哲学体系不过是绝对精神辩证发展过程的描述。在他看来,绝对精神发展的整个过程就是“绝对”,绝对即是“全”,即是整体;而绝对精神发展过程中的各个阶段、各个侧面则是“相对”。绝对是无数相对的内在的结合,有机的统一,绝对精神的整个发展过程即是它的各个发展阶段、侧面的内在的结合,有机的统一。

黑格尔还批判了康德割裂思维与存在的关系的形而上学,论证了思维与存在的同一性。黑格尔认为,思想不仅是我们的思想,同时是事物的本身,或对象的本质。因此,绝对精神既是客体,又是主体;既是存在,又是思维;绝对精神的辩证运动过程同时也就是思维与存在的矛盾发展过程。在这里,黑格尔把本体论、认识论、逻辑学三者统一起来了。因而,他关于绝对相对的思想,不仅体现在本体论中,而且也体现在认识论中。

从这些情况来看,德国古典哲学对绝对与相对的了解有以下几个特点:

第一,不再是在本体论、认识论中分别讨论绝对相对问题,而是开始将本体论、认识论结合起来展开讨论。

第二,“绝对”概念的内容更加丰富了。它不仅包括了本体论方面的绝对(本原,运动,全体等),而且包括了认识论方面的绝对,如康德讲理性要追求绝对(“物自体”),黑格尔讲绝对精神要达到绝对(“绝对观念”)。

第三,“相对”概念的内容也更加丰富了。它不仅包括了认识论范围内的相对,而且包括了本体论范围内的相对,如谢林的“绝对同一”的“展开”,黑格尔绝对精神内在发展过程中的各个阶段等。

第四,对绝对与相对的关系有了辩证的了解,进一步解决了绝对与相对结合的问题。从尼古拉到斯宾诺莎,已有了将两者结合起来的趋势,谢林、黑格尔等将其向前大大推进了一步,把绝对与相对看做是一种内在的联系、内在的结合;相对中包含有绝对,绝对则通过无数相对体现出来。

马克思主义哲学产生以后,在总结历史经验的基础上,对绝对相对问题作了更加深入的研究,使这一理论真正建立在辩论唯物主义的基础上。

下面,分作几个问题来谈。

第一,关于相对绝对范畴的外延问题,或者应用范围问题。

辩证唯物主义既不像唯心主义、怀疑论那样,把相对绝对范畴的应用范围限于理念、上帝、精神实体、主观感觉等狭小的圈子里,也不像旧唯物主义那样只局限在自然、物质实体、物质、认识阶段等较小的领域里,而是在辩证唯物主义的基础上,全面地揭示了这对范畴的外延,指出了它广泛的应用范围,具体表明了它是一对普遍性极大、综合性极强的整体性范畴。辩证唯物主义认为,绝对相对这对范畴,就其开始的意义来说,或者就其最基本的意义来说,绝对是指世界及其发展过程的总体,相对是指世界及其发展过程中的一切具体事物和具体过程。但是,这绝不意味着它只能用来说明这些,在其他地方就不适用了。从马列主义经典作家的论述来看,这对范畴并不只限于说明世界总体与其部分之间的关系、总的过程与阶段之间的关系,而是经常被用来分析、说明其他问题。比如,用它来分析运动及其状态,于是有了静止的相对性和运动的绝对性的理论;用它来分析认识的发展过程,于是有了相对真理与绝对真理的理论;用它来说明实践对认识的检验过程,于是有了实践标准的相对性与绝对性的理论;用它来分析同一性、斗争性在矛盾运动中的地位和作用,于是有了同一性是相对的、斗争性是绝对的理论。此外,我们还经常用它来说明普遍与特殊的关系,认为普遍是绝对的,特殊是相对的;用它来说明局部与整体的关系,认为整体是绝对的,局部是相对的;用它来说明物质与意识的关系,认为物质是第一性的,是绝对的,意识是第二性的,是相对的;用它来说明平衡与不平衡的关系,认为不平衡是绝对的,平衡是相对的;它来说明无限与有限的关系,认为无限是绝对的,有限是相对的;用它来分析有条件与无条件的关系,认为无条件是绝对的,有条件是相对的;等等。

总之,绝对相对是贯穿于客观过程、认识过程、实践过程各个方面的普遍性的范畴。它的外延广,适用的范围大,概括性大,综合性强。所以,现有的辞书和哲学论著一般都以列举外延的办法,对它进行规定,如,相对是指有条件、特殊、暂时、有限等,绝对是指无条件、普遍、永恒、无限等。

第二,关于相对绝对范畴的内涵问题。

这是一个难题。在经典著作以及现有的哲学教科书、辞书、哲学专著中,都没有对相对绝对范畴的内涵作明确的规定。近来有同志开始探讨这个问题,认为绝对的内涵就是指事物运动的绝对性、永恒性,相对的内涵就是指事物的静止的相对性。

我认为,相对、绝对范畴,就其外延来说,包括绝对运动与相对静止,但不能把它的内涵也归结为此。

所谓外延,指的是概念所反映的一类事物;所谓内涵,则是指一类事物的共同本质。经典作家对相对绝对范畴外延的全面揭示,为我们从中抽取其共同本质,分析其内涵提供了可靠的理论依据。那么,贯穿在前面所讲的作为外延的一系列的辩证联系的共同本质特征是什么呢?

第一,从绝对运动与相对静止看。所谓“绝对运动”,是说运动在任何情况下都存在,不受任何时间、地点、条件限制,具有不受限制的特性;所谓“相对静止”,是说静止是在一定条件下、一定范围内、一定时间内存在,受一定的时间、地点、条件的限制,具有受限制的特性。

第二,从绝对真理与相对真理看。绝对真理是贯穿于人类整个认识过程中的正确认识。它存在于任何时间、地点、条件下,不受一定时间、地点、条件的限制,具有不受局限的特性。相对真理存在于认识过程的某一阶段,是对客观世界的某一事物或某一阶段的正确认识,受一定的时间、地点、条件的限制,具有受限制的特性。

第三,从同一的相对性与斗争的绝对性看。斗争性在一定条件下存在,但不受一定条件的局限,通过它创造转化的条件,冲破依存的条件,因而是无条件的、绝对的,具有不受局限的特性。同一性在一定条件下存在,只能体现一定条件的作用。它既不能创造转化的条件,也不能冲破依存的条件,因而是有条件的、相对的,具有受限制的特性。

第四,从无限与有限看。无限是绝对的。无限就是在空间、时间上都没有界限,无边无际,无始无终,不受任何时间、地点、条件的局限,具有不受限制的特性。有限是相对的。有限就是在空间、时间上有一定的界限,受一定的时间、地点、条件的限制,具有受限制的特性。

类似的范畴,我们还可以举出很多,情形都大体相似。

从以上几个方面的分析看,这些范畴都存在这样的共同特性:不受限制的特性与受限制的特性。这是贯穿于绝对相对范畴全部外延中的共同本质特性。因此,绝对相对的内涵应该是:无限制性或不受限制性与有限制性或受限制性。也可以说,绝对性是指世界上的任何事物和认识所包含的不受限制的方面,相对性是指世界上的任何事物和认识所包含的受限制的方面。

三 绝对相对的辩证关系

列宁说:“相对和绝对的差别也是相对的。”《列宁全集》第55卷,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第306—307页。绝对相对是统一过程的两个方面,当然是有差别的,不能混淆。但是,它们又是相互包含、相互渗透、不可分割的,只能在彼此的相互制约、相互规定中存在,因此,它们的差别又是相对的。

那么,它们的相互制约、相互规定的联系具体表现在哪些方面呢?

第一,绝对存在于相对之中,并通过相对表现出来。脱离相对孤立地谈绝对,就会把绝对性绝对化,导致绝对主义。在这方面,哲学史已经为我们提供了不少的经验教训。

第二,相对总是同绝对相联结的。如果离开绝对谈相对,就会把相对性绝对化,甚至加以主观任意地运用,导致相对主义,甚至诡辩论。这方面的经验教训也是不少的。

总之,绝对相对是内在的辩证的统一,只能在相互制约和相互规定的统一联系中存在。如果把它们割裂开来,截然对立起来,就会陷入绝对主义或相对主义的错误。

有的同志认为,绝对与相对的关系与其他的对立统一关系不同,它们不是一对一的关系,而是一对多的关系。理由是无数相对在运动过程中的统一联系才构成绝对,即才构成与相对对立的另一方。这种看法,有一定的道理。它能反映像相对真理与绝对真理、有限与无限、局部与整体等这样的相对绝对关系。但是,它不能反映像同一性与斗争性、共性与个性、运动与静止等这样的相对绝对关系。因此,“一对多”之说,作为特例是可以的,作为一般的特征,以概括相对绝对的全部关系,则是不够妥当的。

四 绝对相对范畴的实践意义

绝对相对作为应用范围极广的范畴,在哲学史上曾引起人们的极大兴趣,吸引了很多人的注意力,有的用它来解决某些理论问题,有的则用它来支撑整个哲学体系。遗憾的是,很多人都失败了。因此,研究它的方法论意义,也是十分必要的。

那么,它究竟具有哪些方法论的意义呢?

第一,正确理解和掌握它们的辩证关系,有助于我们在认识和实践中做到原则性与灵活性的统一。相对中包含有绝对,这就要求我们在认识中坚信科学的原理、原则的正确性,不能模糊真理与谬误的界限;在实践中,则要有原则的坚定性,而不可以人云亦云。绝对不能离开相对,要求我们在认识中,不能把一定的科学原理、原则、正确认识凝固化、极端化、使真理变成谬误;在实践中,则要求我们对于原则的运用必须因地制宜、因时制宜,在不同的情况下,根据不同的时间、地点、条件,灵活掌握,否则,就可能陷入教条主义。

第二,正确理解和掌握它们的辩证关系,有助于我们从思维方法上,正确认识和处理一系列重要的辩证关系问题。

比如认识和处理平衡与不平衡的关系问题。任何事物都是在平衡与不平衡的矛盾中、在二者的交替和转化中存在和发展的。不平衡是绝对的,平衡是相对的。根据这个道理处理国民经济的关系,我们就可以做到使国民经济的各部门按一定的比例关系,协调发展,并及时地组织调整,以求得绝对不平衡中的相对的协调和平衡,或是达到更高水平的平衡;也不因为不平衡是绝对的,就不思进取,不图改革,把经济秩序维持在原有的状态。此外,它对于正确认识和处理共性与个性、变与不变、统一与斗争等辩证关系,都有方法论的指导意义。

绝对相对问题既有如此重大的方法论意义和实践意义,我们就必须认真地研究历史上的经验教训,认真地研究经典作家的思想,使这一理论更加完善化、更加科学化。

 

本文收在赵光武著《辩证法的历史与逻辑》,广西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