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相很文人的赵老店主手舞足蹈,好端端一个老先生,计算起银子来,立马儿癫狂了。
“叔,别高兴太早。”他侄子赵浮沉给他泼了盆凉水,“卖给谁不是卖,人家可不见得卖给咱。”
赵老店主被侄子这么一提醒,顿时从金山银海里面醒觉过来,觉得侄子说的颇有道理,所谓文人风骨,他自家当年也是考到三十岁,才绝了进学的念头,虽然这样,和平常人打交道的时候也颇有傲骨,骨子里面总觉得自己读书人出身,不大看得起别人。
所谓以己推人,那郑小相公十来岁就进了学,少年得志,想必也是眼大如箕的。
背着手在店里面来回转了两圈,他对侄子赵浮沉道:“浮沉,这事情要你去办,打听那个郑小官平日喜欢什么,家里面什么个境况,务必打听清楚了。”
他说着,就从袖中摸出一锭小银锞子塞在赵浮沉手中,道:“快去。”
赵浮沉得了他老叔的钱,顿时咧开了嘴,“好嘞!叔,我办事,你放心。”说完跐溜一下就跑了。
不提这边如何,那郑国蕃被五文钱的稿费彻底雷了个外焦里嫩,一气之下,心说我还真不信了,去卖苦力扛大包一天也要扛个大几十文,五文钱,给我去死,我偏不信这个邪,这大明朝有稿子还卖不掉。
他回到家中,扭头就进了自己的书房,坐在已经有些摇晃的旧椅子上,拿舌尖舔笔,一手撑着下巴,就开始寻思,到底写什么好呢?
郑国蕃那个纠结啊!到底写啥好呢!后世写书动则百万字数百万字,这十万字……还真是挠头得紧。
旁边单思南看自家少爷愁眉苦脸抓耳挠腮,也不知道如何帮忙,赶忙拿个蒲扇,帮他在旁边轻轻扇着。这时节已入秋,天气虽不热,蚊子却依旧不少,单思南总不能让自家少爷去喂了蚊子。
郑家这间书房及其简陋,不过一桌一椅,一人高的一张破书柜放在进门左边的墙壁边,木料已经有些腐朽,上面根本没几本书,没办法,书很贵,在里面墙角有一张床,实际上郑国蕃大多数时候就睡在这书房内,而旁边名义上的卧室,就是杀人现场了。
郑国蕃坐在那儿上想了好一会儿,依旧没个头绪,坐直了腰杆,随手拿起案头一本书翻了翻。
是一本《神僧传》,他脑海里面回忆了下,似乎是有一次给老爹烧香祈祷,那庙里面的和尚送的,当时还说他有夙慧,俗话就是和尚投的胎,气得他差一点连塞在袖子里面的十文香油钱都没给和尚,虽然十文钱连和尚都看不上。
随手翻了翻,眼光在上面扫过,心思却根本不在上面,书页哗啦啦翻动,心里面却在想,木兰辞都抄袭了,要不,干脆把《纳兰词》全部抄出来?这可是号称[北宋以来,一人而已]的,这个绝对字数少,还能卖钱,又有名声……
无意识地翻着书,他觉得,这个主意还算不错,嘴角一撇,笑了起来,身子一软,往后靠了靠,双腿伸直,让背脊舒适地贴在椅子的靠背上。
拿定了主意,眼光就随意在书上瞄了几眼,一边看一边还跟单思南说话,“大头,你说我要是写出很多诗词来,得卖多少钱一首?”
旁边的小厮很狗腿,一边闪着蒲扇一边说:“少爷十二岁进学,日后肯定能进内阁做首辅,我看一首能卖一两银子罢!方才那店主真是狗眼,居然敢说五文钱,当时我都想替少爷呸他一脸。”
“一两银子?哼!一千两,这还是起步价,你要知道,肯花钱买诗词的……”
他正准备卖嘴,眼光扫过一行字,顿时一惊,把下面的趣话都给吓回去了,赶紧挺直了腰杆,松散的双腿也端正起来,认认真真仔仔细细把那一行字念了出来:为文数千言,其字僻而言怪。
反反复复把这句话念了几遍,他把书翻过来看看封面,没错啊!《永乐御制神僧传》。
可是……这个……这个说的好像是穿越过来写简体字的罢?
他心里面一麻,赶紧往后面看,只是,越看,心越凉:
[不知其所来,衣冠异之][生数岁日诵万言][状类风狂言语倒乱,事多先觉,人以此疑之][早岁不群聪黠明利有老成之风]……
[不知其所来,衣冠异之]——这是穿越过来估计还穿着白色羽绒大衣留着平头的。
[早岁不群聪黠明利有老成之风]——这是典型的穿越过来后儿童身体大叔心态的。
[记念精熟如素所习读]——这是穿越过来文盲一下子变成神童的。
[生数岁日诵万言]——这是穿越过来天生异象什么都会的。
[其为僧狂乱,发言多中,时号为圣]——这显然是读历史系的同学穿越的,估计有点小郁闷,不会造玻璃枪炮肥皂,却又知道点历史走向,只能走预言系奔放路线的。
[状类风狂言语倒乱,事多先觉,人以此疑之。市肆中百姓屋数间。其辄操斧斫其檐禁之不止,其夜市火连延而燎,唯所截檐屋数间存焉。]……这显然是消防员穿越过来了。
良久,郑国蕃把神僧传一合,长叹了一口气,弄得旁边的小孩单思南满头雾水。
孟浪了,太孟浪了,只想着扬名立万升官发财,却没考虑到做人要低调啊!
不低调的下场就是出家做和尚啊!
不行,看来这纳兰词不能抄,太高调了,一个十三岁的县学庠生,作了一首木兰辞就罢了,居然连接作几百首,别人怎么看?
最好的下场,恐怕也是送这本神僧传的和尚说的那样[小施主生有夙慧,和尚投胎,不如从了老衲罢!]
想到这儿,郑小官觉得自己一头冷汗,虽说自己看过不少佛经,可不代表自己愿意剃光头出家做和尚啊!
他站起身来,单思南赶紧跟在他身后,“少爷,怎么了?”
摇了摇头,他走到书房门口,冲着卧室那边合掌低头,然后低声祷告:“画扇姐姐,咱们家若不是缺银子,最后也不会这般下场,总之,千错万错,不怪你我,你若在天有灵,保佑乖官脑袋灵光一闪……”
他低声祷告,正说到灵光一闪,脑子里面突然就真的灵光一闪。
对啊!
穷书生,女鬼,兰若寺。
有了。
果然,这估计也算生有夙慧的一种,说什么就来什么。
他匆匆祷告,“等乖官赚了钱就把姐姐的尸身赎回来,总不会叫姐姐死无全尸。”
祷告完,他转身就进了书房,一屁股坐下去,伸手拽过纸笔,大喊一句,“大头,给我磨墨。”
大头浑身汗毛一竖,总觉得少爷有点神神叨叨的,他虽得单老管家真传,松溪派武当拳法颇有功底,倭刀术也练得形神兼备,可到底还是才十岁出头的孩子,终究还是有点怕鬼的。虽然大白天的,还是觉得书房门口有点阴嗖嗖的,当下缩了缩脑袋,低声祷告道:画扇姐姐,少爷杀你可不能怨少爷,当然,也不怨你,总是那个死鬼段大官人不是东西。
祷告了几句,那边郑国蕃一叠声叫他,他匆匆作了个揖,转身回书房,熟门熟路,往砚台里面滴了水,拿了墨轻轻研磨起来。
郑小官把毛笔舔了饱满,拽过纸来,就用楷体写下倩女幽魂四个大字。
犹豫了下,他攥着笔,心说这笔名叫什么好呢?
罗森?弄玉?泥人?
抓了抓头,他想起被沈榜取的表字,凤璋,随即自嘲笑笑,羊脂白玉就羊脂白玉了,随手就跟着写下三个字笔名,玉散人。
接着,他笔走龙蛇,写下四句诗来:
十里平湖霜满天,
寸寸青丝愁华年。
对月形单望相护,
只羡鸳鸯不羡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