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啸云听到这位在北方农村里看起来最普通不过的村姑居然说自己是游击队，虽然早已经隐约猜到，但还是忍不住有点惊讶，在他们这些飞行员看来，正面战场虽然打得非常残酷艰苦，但敌后游击队却更加难以坚持——上个月方啸云执行过几次对中条山战役中的游击队突围的支援任务（中条山地区属第一战区卫立煌司令长官统辖，为当时最大的游击区之一，日军曾经连续对该地区的中国军队发动过十三次围攻），那也是他见过的最恶劣的地形，在那种残酷的环境下，军队生存下去都已经很困难，更别说坚持作战。难道说这样的女孩也能成为游击队员吗？一时间，方啸云对军人和战争的理解几乎完全被颠覆过来。
方啸云惊讶之下，不小心碰到了肩膀的伤口，忍不住痛哼一声。
这位名叫大翠的游击队员连忙把他慢慢扶着靠在床头，然后说道：“今天晚上，我们队伍上的人就会来接走你，三天内你就会被送到我们团部，那里有电报机，到时候，你们的人。。。就会来接你。。。”
你们的人？方啸云忽然明白了这位女孩的意思，这时他才真的相信自己已经获救，终于开始稍稍放松下来，紧张消除后的疲惫立刻随之而来，而伤口的疼痛更加剧烈起来，方啸云额头开始冒出点点汗水，他勉强说道：“那就多谢你了！”
大翠摇了摇头，说道：“没什么，我现在就去通知附近的同志。。。你还是抓紧时间多休息一会儿吧，接应的人来了以后我们就得连夜赶路。”
方啸云嗯了一声，但他还是不敢完全放松，只是稍稍倚靠在炕头上，打算先睡一会儿，但是困乏和伤痛却远比他想象的还严重，他眼睛只是刚刚闭上，就已经昏昏沉沉的睡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恍惚中，方啸云似乎觉得自己被抬了起来，然后仿佛是他第一次试飞时那样摇晃来去——我现在到底是在哪里呢？为什么我看不到天空和战机？难道我已经死了吗？方啸云迷迷糊糊地想到。
在半昏迷的状态中，方啸云仿佛觉得远处永远都有枪声和狗吠在此起彼落，不时能听到身旁有很多人在走来走去。
忽然，似乎有人问道：“队长，现在往哪条路走？”
另一个声音焦急地说道：“鬼子就在后面，王小柱，你带几个人引开他们！”
几个人应声答应，然后是拉抢栓的声音。
听到这声音，方啸云忽然一激灵，从半昏半醒中清醒过来，但他立刻就想到自己曾经被击落跳伞，难道我已经落到日本人的手里？本能地他就伸手就往腰间摸去，但肩膀上的伤处让他发出一声闷哼，根本碰不到腰间的佩枪。
不过这也让抬着方啸云的两个士兵发现他已经醒过来，其中一个立刻大声说道：“队长，他醒过来了！”
方啸云睁开眼睛望四周望去，这是在一座破旧的民房里，从门外斜射的阳光看来，现在已经是傍晚——难道我已经昏迷了一天？他张了张嘴正想开口说话，忽然觉得肩膀上的枪伤一阵剧痛，不由得低头往去，只见伤口处已经重新包扎过，看来这些人已经替他换过药。
这时有个穿着棉布军装似乎是军官模样的人走了过来，看来他就是刚才那两个士兵说的“队长”，他看着方啸云已经醒了过来，脸上似乎露出一丝笑容，说道：“中尉，子弹穿过你的肩膀，但并没有伤到骨头，虽然失血过过多可能会让你有点虚弱，不过，不会有什么大碍。”
方啸云勉强点了点头，说道：“长官，请问你是哪个部分的？我现在又是在哪里？我记得。。。我记得是一个叫大翠的女孩救了我。。。她人呢？我应该好好感谢她。”
那名军官笑了笑道：“现在我们正赶往萧县的团部，你们的人已经在那里等着你了，你说的那个姑娘。。。她是我们大队的中队长，大翠，你过来一下！”
房屋外面有人答应了一声，不一会儿，那个穿着花格子棉衣的村姑走了进来——不过现在穿得却是棉布军装。她进来对那名军官说道：“队长，有什么事情吗？”
这时方啸云看了看这群士兵的臂章，果然上面有“第十八路军”的字样，其实从他们说话的语气中，方啸云也已经知道他们是什么人，但还是忍不住问道：“你们是八路军？”
那名军官点点头，说道：“是的，我们是豫北黄河大队第一分队的，当然，你也可以认为我们是八路军，反正也差不多。”
这时几名游击队员发现方啸云的精神似乎好了很多，于是都好奇地围了上来，其中一名大约十七八岁的士兵好奇地问道：“听说。。。听说你会开飞机，是吗？”
方啸云体力虽然恢复了一点，但还是没有太多的力气说话，只是点点头，他看见这名士兵虽然背着一支不知道什么型号的步枪（不过显然不是什么好武器），但身上的衣服却依然是当地的农民打扮，于是问道：“你们都是本地人吗？”
几名士兵点点头，都七嘴八舌地问道：“飞机是不是很难开？到底是怎么飞起来的？”
有个士兵还赞叹地说道：“你可真够命大的，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都没有死。。都没有牺牲。。。”
另一个士兵立刻说道：“你可真够瓜的，上回那些狗日的日本鬼子不是也用飞机炸我们吗？上面有降落伞，别说人掉下来了，听城里的人说，那玩意是八床被面叠起来做的，鸡蛋放上面都不碎。。。”
在士兵们的争论声中，方啸云对韩大翠诚挚地说道：“谢谢你救了我。”
韩大翠却仿佛没有听见一样，只是漠然地看了方啸云一眼，看到这一幕，那位队长皱了皱眉，说道：“韩大翠同志，注意你的情绪!你到底怎么回事？”
韩大翠眼中露出一丝恨意，但很快就压抑下去，淡淡地对方啸云说道：“没什么，这是组织上的决定，我只是服从命令而已。”
说完，她转身就走了出去，但方啸云却发现她的眼角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泪痕。
方啸云有点奇怪，现在的这位女军官仿佛和昨天他看到的判若两人，难道是自己得罪她了吗？这时那位队长抱歉地对方啸云说道：“中尉。。。你别放在心上，她只是一时心情不好而已。”
方啸云嗯了一声，但还是忍不住问道：“到底怎么回事？是不是因为我？”
那位队长忽然沉默下来，似乎在考虑着什么，过了一会儿才涩声说道：“今天早上在七里桥，鬼子追上了我们，叶云山同志担任掩护任务，和其他八名队员都牺牲了，刚才有人带口信来，韩家村已经被鬼子放火烧成平地，叶云山和韩大翠同志早已经。。。。算了，现在说这个已经没有意义。”
听到这里，方啸云心头剧震——这都是为了自己而死的人！为了救自己一个人，居然已经有九个人为保护自己而丧生！九个换一个，这值得吗？一时间，方啸云几乎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脑海中近乎一片空白，过了一会儿，他才喃喃自语地说道：“为什么会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