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厢情愿投罗网
一夜行来,到了第二天早晨正感困倦,却见一辆马车横在路中间挡住去路,狂涛喊道:“谁的马车,劳驾移一下。”
一个声音道:“我的。”帘子挑开,狂涛不由地怔住,此人正是小欣。
狂涛道:“你怎么会在这里?”小欣四下寻找,狂涛奇道:“你在找什么?”
小欣道:“我怎么找不到一样物事能证明这条路是你家的?”
狂涛道:“我几时说这条路是我家的了?”
小欣道:“这就对了,既然不是你家的,我的车停在这里你管得着吗?”
狂涛知说她不过,欲找路绕开,小欣道:“你真的要带她去总坛见教主?”
狂涛坚定的道:“是。”
小欣道:“好,明知山有虎却向虎山行,真英雄,有个性,上车。”
狂涛奇道:“什么?”
小欣道:“媚姐姐伤得那么重,怎能长久骑马?当然是坐车更合适了。”
狂涛一想也对,便不多话将寒媚抱入车内,拱手道:“小欣,谢谢你了,若能活着回来,必定报达你的恩情。”
小欣道:“也没那么严重,我只是顺路而已。”
狂涛奇道:“你回家向南才对呀?”
小欣道:“谁说我要回家了,我要去‘悬月教’总坛转转。”
狂涛一惊,急道:“那地方你怎么能去?太危险了,你还是赶快回家吧。”
小欣道:“你这样关心我呀?我好感动呀,哼,免了。人人都惧怕悬月教主,我小欣却要看看她是何许人也。”
狂涛苦劝道:“这可不是闹着玩的,生命攸关呀!”
小欣道:“你英雄去得,我就去不得,我小欣比你差吗?一点都不差,我也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大英雄,待从悬月教回来了,人人都知道我不怕悬月教,到时,嘻嘻,呵呵,我小欣可就名扬武林,是人皆知了。”啪地一甩马鞭,驱车驶向东北,任狂涛怎样说终是不听。
向东北行不多远,按照寒媚所示,又折向东行,第三日傍晚已到黄河边上,这一晚便宿在林中,狂涛将路上所买的药物熬制了给寒媚服下,一把脉向,仍是弱极,随时都可能油尽灯枯,但看她气色却已好转了许多。一想到寒媚随时都可能离开人世,狂涛就忍不住的悲痛,恨不得将雪凌碎尸万断。
这夜,天空特别明净,月光如水遍洒林间,小欣忍不住赞道:“好美的月色,明如镜,清似水,静若处子高悬于空,万千清秀集于一体,柔和尽善美伦美幻,妙不可言。”
寒媚抬头望了一眼叹息道:“是啊!真美,只可惜月圆无极期,终有尽缺时,美好的事物总是难以长久存在的,更值珍惜。”
狂涛怕她触景伤情,忙道:“月有阴晴圆缺,古来如此,我们也无须在意。
小欣道:“不能长久存在才显可贵,更值得珍惜。”依着寒媚坐下道:“姐姐你说是不是?”寒媚望了一眼狂涛点了点头。小欣叹息道:“月色虽好,可惜置身在外,不然便可和爷爷奶奶一齐坐在花丛旁,品着鲜果举杯邀月,共享天下美酒了,那才是人间第一乐事。”
寒媚奇道:“你为什么总是将爷爷奶奶挂在嘴边却从来不提你的父母呢?”
小欣一撇嘴,低头不语。狂涛道:“小欣和我们一样都是孤儿。”
小欣忽然大声道:“我才不是孤儿呢,我爹娘还活得好好的。”又自低头道:“只是……只是他们只想要儿子,却一生一个女儿,家里又穷得紧,两个姐姐给了人不说,我刚生下三天便断奶了,又没人要,就准备把我丢到山里去,幸好爷爷奶奶遇到了,便收养了我。”
寒媚道:“你见过你的父母吗?”
小欣道:“爷爷奶奶让我认他们,但我恼他们不管我的死活便不去相认,他们也知道错了,内疚时便会去看我。”
狂涛道:“你的父母做的虽然不对,但也是为生活所迫,你不要记恨他们,还是相认吧。”
小欣道:“说的轻巧,哼!想丢就丢,想认就认,我成什么了?”
狂涛刚想再劝她,却听寒媚叹气道:“这些又算得什么,相比之下他们已是慈父良母了。”
小欣道:“你说还有比他们更过份的吗?”
寒媚道:“当然有,算了,不必再说了。”仰头望着天上的明月,两行眼泪不自禁地流了下来。
小欣拭去她的眼泪问道:“姐姐你想你的爹娘了吗?你不要难过了。”
寒媚忽然硬声说道:“我只想我娘,我没有爹。”
小欣住口不语,狂涛却追问道:“你爹爹呢,是谁害死了他,你为他报仇了吗?”
寒媚低声道:“这仇永远也报不了,他是我亲手杀死的。”
两人一听惊得合不拢嘴,不自主地“啊”了一声向后退却,再不知说些什么好。
寒媚望着二人的表情,说道:“你们一定认为我是冷血,没有人性的禽兽,连自己的生父都忍心杀死,但你们知不知道他是怎样对待我和娘的?”说到此处经难以为继,心中多年的悲愤和积怨一旦提及映上心头,再也难以抑制,自己所受的巨大苦痛,若是不吐露出来,不为人知,闷在心中日日集增,终有一日自己会承受不住而疯掉。过了许久,终于又说道:“我娘是被爹害死的,而我则杀了家里的所有人。”
小欣怕她太过激动,说道:“姐姐,伤心的事不要再提及了,这会让你更加不快,我们谈点别的吧。”
寒媚道:“你就听姐姐说吧,不然,终有一天姐姐会被闷死的。”稍微理了一下头绪便开口说道:“我家原是开封有名的富户人家,爹娶了四房妻妾,我娘最小。大娘一无所出山,二娘生一儿子,自小受宠成娇,胡作非为,坏到了极点,三娘生一女儿,我娘后来生下了我。本来也没什么,爹却偏要请人看命相,大娘无儿无女,嫉妒之心极重,二娘本非良善,好惹事非,三娘怕有了我,她的女儿遭受冷落,于是三人便合谋,支钱使坏,结果算命先生说我命相坏极,煞气冲于天地,于整个家门和爹的事业都不利,十四岁不到必定家破人亡。”说到此处忽然自语道:“莫非他说的不错,我的命真是如此?”
小欣忙道:“姐姐你别乱想,算命先生说的都是鬼话,都是骗人的。”
寒媚道:“或许这真是天意吧。”沉默片刻才道:“爹爹自来很迷信,把自己的生意看得重于一切,听算命先生这么一说,当既要把我处死,我娘苦苦哀求,要代我一死,爹一时犹豫不绝。大娘主张将我弃之荒野听天由命,二娘则说万一我活了下来必定回来报复,主张送人,爹则怕辱及家门不许。三娘出主意,将我养在府中,但只能是一个下人的身份,不许自认小姐,爹最后极不情愿的同意了。”
“我被一个低等下人抚养着,娘虽然近在咫尺却不能照看我,见了我便流泪,常常哭得双眼红肿,我当时却只是奇怪,绝想不到她便是我的亲娘。自小我就受人欺负,干的总是最脏最累的活,下人们因有大娘、二娘、三娘撑腰,以嘲笑我打骂我取乐,从来不把我当人看,娘要维护我反受欺辱,还会被爹责打辱骂。我当时活的真是不如一条在街边游荡的野狗,是人都可打骂。我去伺候三娘的女儿,她用针扎我,把粉黛胡乱涂在我脸上,大声地嘲笑我。我伺候二娘的儿子,他则粗暴无理,拳脚相加,我遭受着所有人的欺凌,除了我娘,每个人都希望我死,因为我是家里的灾星,我也自认命该如此。”
小欣抹着眼泪道:“姐姐你的命实在太苦了,这一切对你太不公平了。”
寒媚道:“但老天还是公平的,这一切注定得到报应,而且由我亲手来完成。在我十三岁的时候,有一天,二娘的儿子喝醉了酒,打骂我泄气,随之忽然抱住我,要……”
狂涛大怒道:“当真是猪狗不如的畜牲,罪该万死。”
寒媚续道:“当时我怕极了拼命挣脱,大声喊叫,惊动了府里所有的人,但来的却只有爹和娘。娘拼命将我救下,爹赶来不责怪二娘的儿子,却骂我无耻没用,一脚将我踢出门外,娘看在眼里终于忍不住多年的悲愤,大声指责爹不该这样对待自己的亲生女儿,这一切对我太不公平了,我当时惊得呆住了,爹却大发雷庭,将娘踹倒在地往死里打。大娘、二娘、三娘却领着下人们来看热闹,众人指指点点,在一旁嘲笑,却无一人伸手相拦。”
回想当时情景,寒媚严重滴血,浑身颤抖,狂涛和小欣安慰了良久方才慢慢平息,接着道:“后来娘在床上躺了十几天都不能动,我在床边照顾她,便知道了一切,心中痛恨不已,我们娘儿俩抱头痛哭。十几天后娘刚能下床便要带我走,再也不受人欺凌了,爹知道后火冒三丈,大娘二娘三娘又在一旁火上浇油,爹怕外人知道我的事情辱及家门有损颜面,娘却坚决要走死不回头,爹一怒之下狠下重手,娘旧伤没好,当场吐血身死。我抱着娘痛哭,爹眼中却无愧色,他只怕这丑事传出去便命两个下人将娘用草席一卷丢在了乱坟岗中,然后又叫人将我关起来。我知道他已准备害了我的命,便在下人送饭时将其打昏逃了出来。到了乱坟岗看到娘惨死的样子,我哭得没了眼泪,没了声音,我发誓,一定要为娘报仇,让府里所有的人拿命来偿还这一切。”
狂涛和小欣,想像着寒媚所受到的苦难,想像着她当时的悲愤,想像着她发誓时的切齿之恨,身上不由地冒出冷汗,小欣不敢再往下听,想要尽快结束,便道:“所以你就作了杀手,后来杀了所有的人?”
却听寒媚说道:“不,我等不了那许多年,我怕我很快会淡忘仇恨,当天晚上我便偷偷溜了回去。我点燃了柴房,又去烧书房、帐房,直到整个府邸烧为白地,我要让那里的一切罪恶都在地狱般的烈火中化为乌有。但是我失手了,我去烧书房的时候被爹捉住了,他一看到我手里的火把便明白了一切,一把将我按倒绑了起来提到院中,府里所有人都围笼了来,齐声喊道将我处死。爹说‘你要烧死我们,我便先烧死你,到地下去陪你娘吧!’命人搭个木台将我绑在上面,堆了好多柴草要将我在院里烧死。”
狂涛“啊”的一声惊道:“怎么会这样。”想到寒媚现在可还这样方才舒了一口气。
小欣道:“那当时是谁救了你?”
寒媚道:“我被点燃了,看着赤红如血的火焰,我心中却全无怕意,所有的只是更多的怨恨。我大声叫骂,他们全不理会,于是我知道一切都是妄然,我绝望了,闭上眼睛,静静地等着去见我娘。上天或许是公道的,就在一切似无转机时,我忽然听到众人齐声惊叫,睁眼一看,火光之下只见一条大汉满身是血,手持钢刀从墙根下奔向众人,当时真以为是地狱的恶鬼前来索命了,但他再奔得近些便已看得明白,此人是开封一霸名唤韩昌,据说武功极高,收笼了不少地痞,成立了一大帮派,在开封的人都怕他三分,深夜持刀入府必有图谋,或是杀人谋财也未可知。我心中顿时欢喜起来,但那大汉却惊慌失措的向我爹爹求救,众人一齐征住。正在此时又见一条白影掠墙而入,风也似地卷将过来。我从未见过一个人会跑得如此之快,但到近前一看,只不过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
狂涛道:“这少年就是雪凌吧?”
小欣道:“我敢保证不是那个蠢货,是……嗯,媚姐姐还是你说吧。”
寒媚抚摸着小欣的脸蛋道:“真是个鬼丫头。众人见来的是个少年都不太在意,那大汉却吓得要死,不停地向我爹爹求救,忽然一伸手将二娘的儿子拉了过去做人质,要我爹下令拦住那少年,众人一时都慌了。我爹一句话,四五个下人一齐向那少年扑去,那少年只冷冷地喝声‘滚开’,下人见他是小孩哪会害怕,岂知那少年只一抬手,一道剑光从五人面前掠过,五人顿时颈中喷血死在当场,他的剑真的好快,直如夜空中的一道死光,又冷又利,到现在我的剑也没有他那一剑快。”
小心道:“那他必定是个做杀手的好材料。”
寒媚道:“谁说不是呢,他天生便是杀手。众人当时都惊呆了,忽然发一声喊四下逃散开去,大娘、二娘、三娘吓得瘫在地上,爹为了儿子怕得要死却不敢逃。我忽然感到这个少年就是我的救星,是我活下去的希望,这时火已烧到我的脚面,烧着了我的衣服,我急得大喊‘哥哥快救我’,那少年却问道‘你是谁?’我说我是他们要害死的苦命人。那少年微一犹豫跳上木台砍断绳子抓住我手臂,要将我带到火圈之处。岂知那大汉却趁火打劫,一跃而起挥刀向他当头劈下,那少年左手持剑轻轻一挑,带开他刀势,拉着我跳向火圈外,那大汉忽然刀势一转横砍而来,要将我拦腰截断,那少年一皱眉叫一声‘可恶’,猛地将我一推送出火圈之外,回剑相格,那大汉刀刃破空之声尖利刺儿,劲力猛恶之极,旦听当的一声震响,木台顿时垮了下去,两人一起掉进了火堆里。两人便在火里叮叮当当地打了起来,全不理会周围、脚下燃烧的熊熊烈火。忽然那大汉被一脚踢出了火堆,少年窜了出来,一剑向他胸口刺下。那大汉一滚,滚到了二娘儿子的脚边,一伸手又将他劫作人质,不许那少年上前。那少年视若不见,大步走上前去,一探手剑带啸声向二人头顶劈落下去。那大汉大吃一惊将二娘的儿子一推转身就逃,那少年剑势一转在二娘儿子身上一拍将他带在一边,跨上一步凌空一个转身剑成孤光划破夜空,那大汉一步奔出头却留在了空中,待到头落在地上仍自向前奔了三大步,忽然颈上喷出三尺高的血注扑倒在地。”
狂涛想想着当时的情景,不由地叹道:“真是好剑法。”
寒媚接着道:“在场的人都惊呆了,二娘的儿子吓得哭了起来尿了一地,那少年取出一块布将那大汉的人头裹好了提着就要走,忽然想到了我,让我和他一起走。我说不走,我要报仇。他问谁是仇人,我便将他们的罪行一一道了出来,他们惭愧到了极点,也怕到了极点。那少年问我要怎样,我说要亲手杀了他们,他说这些是我的亲人让我认真考虑,我毫不犹豫地说不,众人一起跪下苦苦乞求,我却更加气愤,想到娘死时的惨状再也忍不住,夺过少年的剑大叫一声便向爹刺去。他拦住我说杀父不祥,愿代我出手,我不同意,终于将爹刺死了,大娘吓得胆碎而死,二娘的儿子吓傻了,但我忘不了昔日的仇恨,仍自给他们一人一剑。”
狂涛听她这段身世,凄苦中又带着诸多怨恨与残忍,不知如何评价才好。小欣却自语道:“原来你的身世这般凄惨,与你相比我却幸福多了。”
寒媚道:“小时我连鸡都不敢杀,但那一晚我却毫不犹豫地杀死了五个人,手都不抖一下,接着我便将府邸点燃,亲眼看着它烧作白地,我一切复仇的心愿都实现了但也失去了一切。那少年要走,我无所依靠便跟着他,他不同意,说他是一个流浪在外的杀手,自来孤单,不习惯两个人一齐,但我无论如何都要跟着他,在我心中他就是我的主人,我的命就是他的,既便是地狱火海我也必定一生跟着他,除非他一剑杀了我。”
狂涛道:“这个少年就是冰尘?”
寒媚点了点头接着道:“他不愿意让我跟着,更不愿意让我作杀手,便带着我在江湖上游荡,让我知道世道的艰险而却步。但和他在一起,我从不感到有什么艰险可言,虽然他一天到晚都面若冰霜,浑身上下透着一股逼人的寒气,我却感到和他在一起很温暖很开心。最后,他感到若让我一个人生活必定再受欺凌,便问我当真要作杀手?我说‘你是个杀手,我当然也要成为杀手’。他就带我去见教主,我努力习武一心想要赶上他,和他一起行走江湖,十六岁时便独立完成任务,开始了杀手的生涯。”
小欣道:“媚姐姐你难道没想过不做杀手吗,像我们一样好好的生活?”
寒媚道:“没有,因为……”忽然眼前发黑,摇得几摇昏了过去。
狂涛一抓她手腕,脉相几不可感,大惊之下慌忙输真气给她,过了良久寒媚才苏醒过来,三人都不再说话,心情变得异常沉重。
第二天渡过了黄河,第三天到了太原府。寒媚对二人道:“总坛就在城中,你们不必送了,回去吧。”
狂涛道:“我送你去见教主吧,你不是很希望完成教主的任务吗?我便成全了你,好让你向教主有个交待。”
寒媚道:“你知道我在骗你?”
狂涛点了点头,小欣气道:“你真是蠢死了,明知她在骗你还要送她来。”
寒媚道:“你也不怎么聪明呀,否则也不会跟着来。”
小欣道:“我……一时却不知道说什么好。”
狂涛道:“你快走吧,不要去城里了,算我有失情玉之托了。”
小欣道:“你有没有脑子呀?悬月教的势力这么强大,山西更是他们的根据地,我们一过黄河便被盯死了,现在哪还有路可退?”一甩马鞭驱车向城里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