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人各有算

木扁让一个回家的朋友顺路把木沙捎回了家。虽然这次远行有失望,有尴尬,但有那串冰糖葫芦,有那冬日下透明甜蜜的光亮,这段记忆便也有焕然出彩的凝目点了。

只是,如果有再一次离家出走的话,木沙是不会考虑要去找木扁这个依靠的。

春节被饺子、瓜子、联欢晚会打发走了之后,木沙又迎来了新的学期。这是她在村子里上学的最后半年。下半年,她就要跑到有集市的王家庄去读五年级了。她要在那里度过小学的最后两年时光。

每当在上学的路上,看着三五个她眼熟的人潇潇洒洒地骑着自行车,有说有笑地朝着公路上行去的时候,木沙就忍不住唤回自然游走的视线,羡慕地目送他们消失在被杨柳遮掩的拐弯处。木沙似乎能感觉到他们身边带起的风,以及他们摇晃着身体蹬自行车时那种朝气蓬勃、自由自在的精神状态。

可喜的是,用不了多久,木沙就会加入他们的行列。

可是,也有一些人,永远地离开了他们的行列。

马计、大龙、二龙……还有些人,有的,木沙甚至连他们的名字也想不起来了。她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在干些什么。他们几乎都比木沙小,都是些十岁左右的小孩。

只房后的小芹,偶尔见到她吃力地背着个菜筐,从村里的路上走过。

在学校旁边,有一片大池塘,里面也不见多少水,草木也少。木沙听说,这是村里人先前腌咸菜排废水用的地方。咸菜池的主人就住在木沙家前排挨着路边的房子里。两间破败的小砖房,还不如他家的一个腌菜池那么大。

木母偷偷地告诉木沙,他们家不盖新房是为了躲避追讨贷款。他家欠下的贷款有一百来万。银行来要钱时,人就横着脖子:“要钱没有,要命一条。”人家也拿他们没辙。虽然他家的房子又小又破,可人家兜里有钱,吃得好,穿得好,还有亲戚在国外。叫木沙奇怪的是,就这样一个欠债不还的人,听说还是什么人大代表。

木沙无法在这些不太搭调的言论中得出一个确切的结论。她只看见,他家的腌菜池确实有十来个,个个有两间房子那么大。她也见过有那么一次。好多农村妇女在池沿上舞着菜刀哐哐哐切萝卜的热闹景象。更多的时候,她只瞧见深深的池子底部,蔫不拉几地躺着些黑乎乎的萝卜黄瓜,上面压着些大石头。有些坑里就只剩被盐渍得有些发白的大石头。

无论如何,这也算得上这个小小村庄里的一大景观了。她们在池边摇晃着身子走平衡步倒也觉得有趣。可要是一个人对着深深的池子发呆时,就无法快乐起来了。

木沙提到的大龙、二龙就是这家人的两个侄子,按说人家不缺钱,也不缺眼界,怎么就同意让两个大小子小小年纪就不念书了呢?

虽然一切都是传说,木沙倒也相信他们家有钱,至少比她家富有。她记得大龙给过她一颗红色带刺的果子。在木沙疑惑的目光中,大龙帮她剥开,露出雪白水润的果肉来。大龙告诉她,那叫荔枝,可贵了,一斤要老多钱了。他让木沙慢慢吃,里面还有籽,也老大一个。木沙捏着手里跟珍珠似的果子,别说吃过,连见也没见过,她相信大龙的话。除过身边地里产的苹果、梨子、西瓜、桃子,木沙几乎吃不到别样水果。有一次木扁带回来一串香蕉,她们谁都舍不得吃,结果两天后一看,香蕉都发黑变烂了,只好扔到猪圈里。

不过人家有没有钱,念不念书,这不是木沙该深思的问题。自己都是泥娃娃一个,还管得了别人?只是在偶尔想起他们时,心里会悠悠地飘开一些思绪。他们成了记忆里大大小小的温泉,平时被现实之盖压迫着,一旦用回忆的手揭开,便止不住他们往外冒热气。是的,热气。当终于承认他们是生命中的一部分,哪怕当初他们给的是寒凉,也被时光之手捂热了。

尽管家里境况不好,可面临这种升学还是没有多少压力的。

唯一需要准备的只是一辆自行车。她们家里现在已经有两辆了。虽然不新,但质量绝对是上乘。嘿嘿,后来那车的牌子,木沙还在电视广告里看过咧。

木母都说,这有可能是木扁从城里偷来的。起初,木沙还不尽信,现在她也觉得是了。别说没钱,就是有钱,木扁也不会把钱花在这上面的。

鉴于自己也有偷笔记本,盗果露水的前科,木沙已经丧失了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谴责他人的权利,何况自己还是这犯罪行为的受益人呢?

现而今,还有多少人是德高望重,两袖清风,值得讴歌的呢?小学校长可以谎报事故,骗取保险。人大代表可以欠债不还。他们的邻居还是有名的党员,听母亲说也会把井水灌进瓶子里当矿泉水卖,会在粜粮食时往里面掺杂沙石。当然,这些都是道听途说。可她确实见了这位党员的母亲端着黑紫、发霉的烂黄豆硬要换人家柔软、细嫩的白豆腐。可人家是生意人,不是傻子,一次两次也就忍了,回回这样,哪有不拒收的道理?

在这个为了地里少几棵青菜就能扯着嗓门从村头骂到村尾的小村庄里,饮他一口水都会在对方心里的小算盘上拨上一颗珠子。双方关系一旦出现裂痕,就全凭这哗啦啦的珠响撑起自己占理的气势。

木沙知道,木母辛父心里也有这样一个算盘,然而这算盘不都是无情的。不然,在没有其他算盘的相帮下,只凭木母辛父的算盘,打得再仔细,也不可能在木沙五年级,也就是在他们从南方山寨来这个平原小村六年后就盖起了新房。

只是那时,木沙虽然似乎也有了自己的算盘,只是没有拨得如此勤快,便常常忽略了它的存在。

也或许只是选择性的视而不见吧,因为那时她大概只能成为珠子,不能成为拨弄算珠的手。

总之,在20世纪的最后一个秋初,木沙骑上那轻便的自行车行在路上,便也觉得自己正当少年、意气风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