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奋归兴奋,可木沙依然有些难以置信。她翻开那本《呐喊》,却没能看进去,魂游九天般开始幻想属于自己的别样道路,别样人生。
可承想,还来不及等第二天告诉老师,坐实这个消息。八点来钟,木母突然走进房间来,满脸忧愁地告诉她:“我想来想去,你还是别去县里的学校了,镇上的也一样。”
木沙头嗡的一声,不明白母亲为什么突然反悔了,而且反悔得这样快。
这时候,大娘也走进来,劝她说:“就是,镇上的也一样。你小华姐不也是镇上上的学,不也上了大学,找了份好工作。是金子到哪儿都会发光的。再说,你那么小,一个人跑去县城上学,你爸妈也不放心。镇上离家近,有什么事也好照应。”
木沙知道木母平时对大娘也颇有微辞,实在想不到母亲会把她找来当说客。木沙一边不耐烦地听着大娘的劝导,一边在心里生气地想道:“你家的事都理清了吗?谁让你来掺和我家的事?”听她说起小华姐找了份好工作,她又在心里反驳道:“我可不认为那是什么好工作。而且还是通过走后门得来的呢。”
接着听她又说什么是金子到哪儿都会发光,木沙倒是感到有些心虚:“我可不是什么金子,也不指望自己能发什么光芒。”最后听她说什么县城远,镇上近,方便照料之类的话,她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我就是想离家远一点,呼吸点自由畅快的空气啊。”
然而她一句话也说不上来,只气鼓鼓地干坐着。木母也看出木沙并没被说服。她哭丧着脸哀求道:“木沙,你要听劝。家里不是没钱吗?再说你大娘说得对,是金子到哪儿都能发光。你好好在镇上学三年,到时再考到城里上高中,不也一样?”
木沙在心里反抗道:“不一样。我一刻都不想再在家里待下去了。”可她明白,这样的话是不能对母亲喊出来的。她只是不明白,母亲为什么突然反悔了,是父亲反对吗?她冷静了些:说白了,不就是没钱嘛。也怪自己没考好。五百块不给上,那免费总可以了吧。反正我要到城里去上学。
再不吐话,两个大人还会没完没了地劝说她。下了这样的决心后,木沙这才放话说:“我知道了,我不去了还不成吗?你们出去吧,让我一个人待会儿。”
木母这才叹口气,泪眼汪汪地看她一眼,跟在大娘身后出去了。
木沙烦躁地合上书,仰躺在炕上,望着已星星点点沾有苍蝇屎的屋顶发呆。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学校掀起了赴城考试热潮。其中一个学校,挂着北大附中的名号,吸引了众多学生,因此学校特意包了专车,负责接送这群满怀热情的考生。
李南、鹏涛、王丹都在这辆车上。鹏涛把身子探出车窗,对木沙喊道:“嗨,木沙,跟我们去嘛。就当去玩一趟,反正坐车免费。”
木沙笑着对他摇摇头。不光想离家远一点,她也不想去一个熟人多的地方。
实际上,她的桌斗里已经保留了一张招生简章。之前学校来招人时,她作为重点对象,已经被告知,考得好也免费,甚至连住宿费也不用掏。她已经开始默默地静待那所学校的考试时间了。
分别的时候到了。他们聚集在教学楼前,由老师指挥着拍下了木沙学习生涯中第一张毕业照。他们的身后,五年级下半年种下的一排柳树依然和他们一样稚嫩,安静地垂放着细弱的枝条。成长在它们的体内,伴着时间,悄无声息、按部就班地生发。
去镇上的中学考试完后,同学们各自搬回陪伴自己多年的凳子,正式告别了这所学校,告别了小学生活。
对学校也好,对老师同学也罢,木沙谈不上留恋,只保留着王凯的名字,借以打发漫长的暑假。
假后的几天,木母塞给木沙十块钱,叫她买条裤子穿。木沙收下钱,暗自舒了一口气,连着手里已有的两块钱,差不多够了。那么剩下的只是等待。
这一天终于来了。只是木牙在家,木沙不好脱身。眼看着时间紧迫,木沙狠狠心,摸摸昨晚就装在兜里的十二块钱,拿起纸笔,出了房间。
木牙追出来,在院子里扯住她,喊道:“你不准去。你忘了你是怎样答应妈妈的。你是要把妈妈逼死吗?”
木沙犟开木牙的纠缠,回敬道:“妈妈要是被逼死了,也不是被我一个人逼死的。现在你们都躲出去了,我也不会在家里待着的。你让开,你以为你拦得住我吗?”
木牙又一把扭住她的胳膊:“反正你不准走。妈妈叫我看着你。”
木沙使出浑身力气,反手把木牙一推,把她推了个趔趄。木沙顾不得一脸惊愕的木牙,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大门。正赶上开过来的公交车,木沙毫不犹豫地走了上去。
从村里到Y县要两块钱,从Y县到她户口所在的Z县要四块钱。木沙下车后,不敢再坐公交车,一路询问着来到她要考试的学校。
这是最后一次招生考试,应考的人并不多。木沙遇见学校的董事长。没想到董事长还记得她,亲热地跟她打招呼:“你来啦。”木沙不知该如何应答,闪躲着简单地应了一个“嗯”,就低头匆匆向考场走去。
考试很顺利,出了考场,木沙眯着眼看了看天上明晃晃的太阳,突然涌起一种意气风发的感觉。她觉得第一次自己能够与命运贴得这样近。这种自主选择的行为给了她前所未有的信心和勇气。
她神清气爽地踏上来路,向车站方向走去。
下车后,她迟迟等不来回家的公交车。先后过来几辆三轮车向她揽生意,使她无法安然地在车站外等下去。
她决定边走边等。走出一段路后,看到路边有人拉了长长的线,插板上接个冰柜卖冰棍饮料。她这才觉出自己早已口干舌燥。木沙不免再次陷入踌躇,花出一毛钱自己就不够钱坐车回家了。
管他呢,不坐就不坐吧,自己又不是没有走过远路。她走过去,本想买个一毛钱的冰棍解解渴,可她知道冰棍越吃越渴,不如买瓶水喝。她发现冰棍里有那种橙色的小瓶汽水,她见同学喝过好几次,自己却从来舍不得尝一尝。现在,她觉得自己该犒劳一下自己,就问了价钱。五毛钱一瓶。想到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她爽快地一下子买了两瓶。
木沙一边往嘴里倒着汽水,一边向着烤得热辣辣的公路走去,很快就出了城区。
时间已到了下午。她穿过公路,向有树阴的那面走去。虽说是县道,路上的车却极少。她完全不用操心过路的车辆,一路心不在焉、慢慢悠悠地向着家里走去。
十几里路程,就这样不知不觉中在她的身后退远了。当树木和田野呈现出熟悉的样子,木沙的心里才出现一丝不安。
木牙或许已将自己的出行告诉了母亲。母亲会如何对待她呢?辛父又会不会像以往那样,明里不说,暗里却给母亲施压呢?
出于对考试的自信,木沙想,不如就跟母亲老实交代吧。如果学费真能全免,父母也没有阻拦的道理。如果自己真的在这样一个不入流的学校都不能考出好成绩,那倒也甘愿死心塌地去镇里上学。
她再次扭头看看天边的太阳,时候尚早,估计父母还在地里。她下了公路,沿着田间土路走向自家地头。远远地,就看见父母和木牙的身影。她们躬着腰,在地里正为棉花除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