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阵冲锋陷阵般的洗濑忙乱后,大家的神经终于松驰下来,说说笑笑,为夜晚的入眠预热。
董事长忽然背抄着双手,走进屋来。环视一圈,交待几句熄灯之后不要说话,早睡早起,小心着凉之类的话。正欲踱步离开,猛然转过身,看了一眼窗户:“我说怎么感觉你们宿舍比别的宿舍要冷,原来窗户没关啊。大冬天的,开着窗户睡觉,一准儿感冒。”
“白天开窗透气,忘记关了。”木沙应道。说着就走过去准备关窗。
“换换新鲜空气是好的。感冒了可就不好了。行了,你去躺好,我来关。”
董事长有个五十来岁,中等身材,胖而健壮。听同学传言,她的什么亲戚是市里的领导,有了这个靠山,她才得以开了这么一个私立学校。
同学们也有传言,她对老师极不客气,骂人之狠让人难以忍受。这也许就是之前老师们纷纷离职的原因。
可无论同学们说什么,在木沙的印象里,她倒也算得上和气,只是这和气并不使人觉得可亲。
现在这样一位大人物要替她的学生关窗户,大家自然个个受宠若惊,或站或立,呆若木鸡。
这宠还没被自然消化,就被一声怒骂震得粉碎。
“我操你妈,这窗户怎么关不上?”翻脸太快,大家都震惊了。尤其一句“操你妈”让大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是学校的一位女董事长在初中女生宿舍里骂出的话吗?
如此开场,便一发不可收拾。各种骂人的脏话接连而至,刺耳内容比骂大街的村妇有过之而无不及。
木沙顶着骂声,心里恨恨地走过去,试着一推,也没能关上。她咬牙忍受着耳边的吵骂,把脸贴上去仔细看了看,发现是底部窗框结了冰。
“窗户结冰了。”她低声应道。
“窗户好好的怎么会结冰?谁在上面倒水了不成?你们这帮没心没肺的,给你们花大钱盖了这么好的宿舍,连个窗户都关不好,冻死活该。”
木沙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艰难地想着办法。她一声不吭地走回床铺,一把扯下搭在床栏上的擦脚毛巾,走回窗户边,提起一个红色的保湿瓶,随口对呆在上铺的亚宁说道:“我倒点热水。”
她往冰冻处浇了点热水,用毛巾擦干,再浇,再擦……如此反复,直到冰冻化了,用手一推,终于哐的一声,把窗推合了。
木沙转过身,一言不发地看着董事长。
“傻愣着干什么,还不上床睡觉。马上就要关灯了。别让我看见有下次,要不然让你们统统卷铺盖睡到操场去。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一校之长在八个女生复杂目光的注视下,骂骂咧咧地走出了宿舍。
转学,不知道倒究是什么促成了这个想法,但这个晚上发生的事情无疑是直接成因。
实验启明之类即使能进,学费是个问题。又值家里木扁正要成婚,想都不必多想。旁边的私立倒可以考虑,稍加努力混个免费应该能够。
为什么非要转学呢?老师固然不再留恋,可倒也有两三好友不忍割舍。
只是脑子里胡乱盘旋的异想天开,一时气话而已,也想不起什么时候向谁走漏了风声。
这晚,木沙端着脸盆正从宿舍里走出,猛然见班主任立在门口,伸手将她拦住。
“听说,你想转学。”
木沙一时愣住,不知道谁告了密,也想不出自己倒究有没有把一时的想法告诉别人。只得含混地应道:“啊……”
“走吧。”
“去哪儿?”木沙更加疑惑了。
“上我家,跟我谈谈你到底怎么想的。”
这下可让木沙犯难了。这本就是一风吹过的事情,让班主任知道也就罢了,怎么还闹得要上人家里去谈心。
“不用,不用,我后来又想通了,我不转学了。”木沙急忙解释道。
“那也是想过转学来着。就是没这回事,就当我请你吃顿饭。你师娘现在可正在包饺子呢。你是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了。”
这下木沙更吃惊了。
有饺子吃。每每回校前,母亲总会给木沙做碗蛋炒饭。每每出门,一说起吃的,首选凉皮。但木沙最喜欢吃的还是饺子。
包饺子最好有肉,吃不起,至少父母不舍得买。韭菜鸡蛋也很美味。也有很多人家,比如木沙家邻居、文娟的奶奶,无论是白萝卜还是胡萝卜、白菜还是大葱,吃饺子对于她们来说,只要心里想着,盘子里就能端出来。
对于木沙家可就难了。备料麻烦,这个母亲做得很香,基本都是白菜、韭菜、大葱、鸡蛋、肉的混合。那香味,一边包一边流口水,忍不住了干脆直接舀一勺倒进嘴巴里。和面有辛父,费力气,但和得倒也紧实。最难的是擀面片,除了木叶,谁都不会一边转着一边擀。这木沙也擀过,和父母一样,往往擀得内薄外厚,一煮多烂,而且速度还极慢。所以吃顿饺子往往要折腾个大半天。
现在木叶嫁人了,来娘家时偶尔也会割块肉,凑在一起吃顿。平时,能担得起期待的就是过年了。
也许木沙围绕着饺子想了太多。也许,不自觉地咽口水出卖了自己,吃了一年多的包子夹饼,说不馋是骗人的。
总之,等她意识清醒过来,她已经坐在赵老师的自行车后座上了。
街道上昏昏暗暗,冷冷清清。冬夜寒冷的风似剃刀一样刮磨着人的意识。木沙这才觉出自己行为的危险和荒谬。
赵老师穿了黑色的棉服,上面吸附着点点灰尘。他半躬着身,一言不发地骑着自行车。团团白气飘过他的脸,出现在木沙的视野里。
无谓的紧张之后,木沙又觉得有些难为情。自己这么胖,老师蹬起车子一定很费劲儿吧。
为了压抑住内心的胡思乱想,打发这尴尬的行程。木沙开始回想眼前的赵老师。
外貌上,他最突出的特点是两道浓黑有型的眉毛和一嘴笑起来发光的白牙齿。
性格上嘛,木沙见识了他用板擦打杨雪的“残忍冷酷”。也见识了他骂人被同学当面顶撞后,一把将同学桌斗里的书扯落在地的暴跳如雷。更见识了一日大雪,刚说两句,他就罢课领着学生到操场打雪仗,跑跑跳跳、出打挨打,满身雪碎却一脸灿烂的孩童模样。
如此看来,真也不好评判这个老师。可以肯定的一点是,他倒不让人觉得讨厌。
车子在陌生的道路上越走越远,也不知过了多久,才拐进一条窄巷,钻进一扇洞开的大门里。
和木沙所见的一些郊区房子一样,赵老师家也是一溜三间大房。大房小院,院墙边也有一间小小的配房。
一个女人手端一箅包好的饺子正从配房里走出,看到木沙也不说话,只是甜甜地笑。
女人看来有三十来岁,圆脸大眼,身材虽不削瘦,却给人一种柔弱的感觉。她朝木沙点了点头,就去了另一个房间。
“这是我老婆,她人很好,你别拘束。”
赵老师又指了指房子:“这房子还是前几年花五万块钱买的,结婚后才简单地装修了一下。”
他把木沙领进屋,屋里基本没有什么陈设,地板也没装。赵老师在墙根顺手提了一个板凳,走进里屋,按亮电灯,从玻璃几上拿起遥控,打开电视。
他放下板凳,把摇控递给木沙:“要看什么自己调。我去帮你师娘下饺子。”说完,就走出了房间。
木沙局促地在板凳上坐下,她的眼前是一台比家里大得多的新彩电。然而房间逼仄,衬得这台电视有如庞然大物般让人感觉难受。
她把遥控放回几上,看着电视发呆,一切仿佛置身梦里,只偶尔传来赵老师的几句低语,让人尚能摸着一点现实的头绪。
没一会儿,热气腾腾的饺子就端上了桌。赵老师把她叫到外间,递给她满满一碗饺子,叫她趁热快吃。
他们似乎说了些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说。木沙只记得,师娘坐在矮凳上,只是安静地微笑。而自己半推半就间,吃了两满碗饺子,把一个习惯一天一块五的肚子吃得胀鼓鼓的,满足得难受。
吃完饺子,老师说天色已晚,就急着往回送木沙。老师说外面冷,就没让师娘出来。他们一路沉默着往回走,快到学校时,老师突然说:“转不转学都一样,无论到了哪里,都得认真念书才行。”
他的声音很低,夹着细细的气喘,又并以夜风,木沙没听真切,但她沉默着,什么也没问。赵老师也没再说什么,直把她送到宿舍门口,这才折过车向,朝着昏暗的夜路行去。
宿舍里已经熄了灯,黑暗中,亚宁悄声问她:“你去老师家干什么去了?”
“吃了一顿饱饱的饺子。”说完,木沙象征性地打了个饱嗝,摸回床铺,脱了鞋子,和衣躺下。也许吃得太撑,木沙过了很久才沉入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