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有负期待

第二天,阿龙果真叫来了阿德和阿康,坐公交,又转地铁,向着天安门出发。

在地铁上,在广播用中英文报站后,阿康突然问木沙:“木沙,你不是说过,以你的成绩考大学不成问题吗?那我倒要考考你,刚才广播里那英文怎么说来着?”

木沙本该闭口不言,却又忍不住借此机会显摆一下自己,如果可以有尊严,寄生虫应该不会拒绝吧。

“我学的也是哑巴英语。口语、听力都不好。我就听出个‘next station’,别的没听明白。”显摆也要有“摆”显才行,木沙这“摆”倒也可怜得老实。

“也行。那这个奈什么是什么意思,你给翻译翻译呗。”

“不就是下一站吗?”

“不错,比我强。说起来我也上过初中,可英语我只记得那么一个‘love’,别的什么都忘了。”

“这连我都知道,‘love’不就是爱吗?我是没上过初中,只读了小学二年级,你知道的我也知道。看来,阿康你这初中也白上了。”阿德接口道。

“可不是?本来就没学到什么东西,现在全忘到脚后跟去了。”

“那是因为你不喜欢读书。你看木沙喜欢读书,她说起话来就是跟咱们不一样。你们有没有感觉到?”阿龙有些骄傲地把话头拉过来。

“可不是,可不是。”两人附和道。

面对阿龙的夸赞,木沙总也高兴不起来。他越是夸口,木沙越是自卑。她总觉得自己在阿龙那里有某种缺失,需要通过老王式的自夸来博得别人的认同,可这些表面上的认同并不能填补实际上的不足。

木沙至少知道,在阿龙看来,自己是矮的,是胖的,是不够(干脆把够免去吧)漂亮的。可她不知道,这些夸口中,有哪些是自己可以受之无愧的,有哪些是为阿龙所珍重,足以将她留下的理由。

他们又来到地面上,坐上公交车。木沙个子矮,又兼扶手都被占据,只得偎着阿龙,从人群的夹缝中看向外面的世界。

外面阳光灿烂,市景繁荣。

置身其中,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这样一座繁华的大都市,这样一个耀眼的大所在,木沙知道:它再繁华,也有落后的地方;它再耀眼,也有灰暗的地方。这,她已经见识过了。可置身于这样一个地方,她的心啦,远没有玻璃上的尘埃处之泰然。

他们到了天安门广场。书上的图片走下来,硬币上的雕纹浮出来,具体成眼前的天安门城楼。主席的画像是这样的,“中华人民共和国万岁”、“世界人民大团结万岁”的标语是这样的,汉白玉栏杆是这样的……可这依然是眼睛里的印象,木沙并没有觉得自己与之亲近了多少。

身临现场,即使只用眼看,只要认真些,也许会发现些图片上没有的细节,为记忆添上些许重彩,为感情埋下些许伏笔。

可木沙没有戴眼镜,在模模糊糊中只能捕捉个大概。况且又跟着阿龙他们三个,共同来去,心里便先失了自由,又失了专注,最终不免沦为走马观花式的过场。

他们进了城楼,里面正在修缮。看着工人在脚手架上施工,木沙有种奇怪的感觉。好像在退色的锦袍上打一块补丁,虽然在质料、做工、花纹上可以和谐,却失了岁月的气质。不过,她想,在后人看来,这种气质上的差异也许会被时间淡化、弥和吧。

在这里的人于一个时限内都将死去,可眼前的建筑还会留存,它能留存多久呢?五千年吗,还是更远,如万岁,万万岁?那样的事情真不能想象。别说课本上的历史,自己的父亲死去也不过十五六年,却让人感觉已经是那么、那么的遥远。

也许时光上的遥远其实不在于年轮的累加,而在于失去,在于永远无法再重现。

总之,木沙感觉周遭的氛围全然不对,人的兴致也就大减了。他们不过和大多数人一样,走走停停,转着脑袋看看。有的摆几个可笑的造型,拍张照作为纪念。

阿龙叫木沙去照张相片,木沙拒绝了。自己这样一副尊容,最好叫风无形地打扫去,断不该留下什么痕迹,污染懂得审美的眼睛。更何况是在这样一个庄严的地方。

再往前面走,阿龙突然停下脚步,说:“前面就要收费了,我们不去了吧。”

此话一出,木沙本就低落的心情又失望几分。阿龙总是省俭的,但有时候在吃上倒很大方。木沙多么希望他把吃上的大方借几分到眼前的游览上来,可她很快打消了这种想法。唉,如此瞎猫似的游览,或许真不如一只到嘴的死耗子实在。

大家很快对“不花钱闲逛”达成共识,从城楼里退了出来。

他们重新来到广场上。阿龙指着这说:“这是人民英雄纪念碑,”又指指那说,“那是人民大会堂。”

失了感情上的联系、共鸣,再看这些建筑时,只淡淡冒出“这样啊”的感慨。

只“这样啊”也不能多做停留,得跟着他们的脚步走,他们才是这趟出行的领路人。

最后他们来到主席纪念堂。

那队伍长得啊,前可以去见头,后却无法去见尾。

阿龙指着队中挂着相机的两个外国人说:“看那两个老外,个子高吧,有两米了吧,看着有点像俄罗斯人。”

木沙没有答话。眼前的队伍长得真是让人说不出话来。

“我们真的要去吗?”

“那还有假?这里又不用买票。”

真是,一开口就让人觉得噎得慌。

“可这队伍,我还看不到要去哪儿排队呢。”

“排什么队?要真排队,明天也未必能进去。看我的——”

这时,阿德和阿康已经跨过栏杆,挤进了队伍,朝他们招手叫喊了。阿龙响应着叫喊,麻利地跨过栏杆,见木沙不动,又跨回来拉她。

“快走啊,你倒是。待会儿该跟阿德他们走散了。”

“我不要插队。”木沙挣开他,直鼓鼓地说道。

“哎呀,是要讲文明,可现在不是讲文明的时候。要是排队,我们今天就去不成了。明天还有明天的事,后天我们就要走了。”

“去不成就不去,反正我不插队。”

“你看你……”阿龙生气地扭头看看,正好又看见两个人跨过栏杆,挤进队伍,他如抓着证据,更加有理地说:“你看,插队的又不止我们。好多人都插队。又不是什么大事,难道插回队还能被警察抓去?快点吧,阿德他们都快进去了,我总不能留你一个人在这吧。”

“你自己去吧,我在这等你们。”

“这怎么等?这么多人,你个子又这么小,又没电话,待会儿出来我怎么找你?算我求你了,姑奶奶,快走吧。我向你保证,下次我一定听你的,绝不插队,这样总行了吧?”

说着,阿龙把水往咯吱窝里一夹,伸两手来拉木沙。

插队是丢人的事情,在众目睽睽之下如此交谈、拉拉扯扯也不好看。木沙已经感觉到周围的异样眼光,于是在阿龙的拉动下,选择了第一种丢人。

现在,她不光是无聊、失望,而是生气了。

但在一个庄严肃穆的环境里,生气也是不得当的。木沙只感到羞愧,只想快快结束这次出行。可她也只得一步一挪地随着队伍缓缓地移动着。

终于又回到外面。开阔的广场让人的心胸也开阔了些。这个地方,似乎也不是他们能够久待的。他们找了一小处树荫,坐下歇了片刻,最后不能免俗地在广场上叫人照了几张相片,才像完成了一项任务一样踏上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