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稻田

我生活在农村,在上高中之前,家里一直种田。南方,种的是水稻,一年两熟,每逢春夏两季雨水丰沛的时候就要播种了.

因为在家里排行最小,我做的农活不算多。鉴于家里人数众多,幼年时我家种了五亩地,每年收完稻谷给国家交了公粮后,剩下就是自己的,妈妈把一部分谷子卖了换钱加上爸爸的工资给姐姐们交学费,剩下的自家留着吃,虽然一家人生活过得紧巴,但温饱问题基本解决了。那时候哥哥姐姐和妈妈出去做农活,我就待在家里跟奶奶一起,那时候奶奶已经很老了,抱不动我,每次妈妈回来我就要抱抱,姐姐们便会生气,一起数落我:妈妈刚从地里回来累得很,还没坐下来你就要抱,你个没心没肺的。我被数落得不好意思了,就瞪大眼睛看着姐姐们,不敢不说话,但是每次妈妈都会抱抱我。从前家门口还是一片稻田,第一块地就是我们家的,哥哥姐姐们在地里插秧,我就在门前玩耍,等到中午我便搬了张椅子来给妈妈坐,姐姐们还说怎么只帮妈妈搬椅子?哥哥姐姐的呢?等到妈妈在椅子上坐好后我一言不发就爬到妈妈的怀里,当时真快把姐姐们气晕了。这些事情我都只微微记得,具体这么做,出于什么心理早已记不得了,也许只因为孩子都是自私的吧,现在回过头来看,那时候的自己也真够自私的。整个幼年关于稻田的记忆都停留在家门口的那一片。春天播种,妈妈会在靠近家门这边的田垄上种些香芋和丝瓜,又插上许多未经修整的竹竿,丝瓜渐渐长大沿着竹竿的枝丫攀爬,最后变成一面绿色的墙,等到丝瓜开花的季节,这面墙便成了点缀满黄花的花墙了。这时候花墙后面的水稻也长出花胎了,妈妈就会给稻田施肥,丝瓜吃完后把瓜藤剪掉,竹竿也拔出来了,这时稻田竟神奇地全变成金黄色。哥哥姐姐们放假了,门口的稻田也要收割了,我又可以到田里玩了。夏季收割完之后还不会立马播种,要等到台风从南方带来充沛的雨水,这段时间田里还是干的,我常常跑到田里玩,在小小的我看来,这么一片小小的土地已经满足我几乎全部幻想了。找了些豆子当作士兵,用泥捏几块土做军官,拿来纸片揉做一团就成了个王二小,于是一场王二小帮八路军打鬼子的大戏就唱开了。我们那会儿还没有tfboys,也没有喜洋洋,王二小还是我的偶像,在记忆中最后鬼子和八路军都死了,只有王二小活了下来,因为在我童年的逻辑里,八路军打鬼子总是以自己损失相同数量的兵力为前提的,八路军和鬼子数量一样多,最后鬼子全部被消灭了,那么八路军也将全军覆没。当时我怎么也想不明白如果无论怎么打,两边损失人员的数量是相同的,那么还要王二小有什么用呢?这个问题困惑了我整个幼年,但是动画里是这么说的,我也只能加上王二小这个人物了,直到后来上了小学知道王二小引敌人进了八路军的包围圈把敌人歼灭才算知道了真相。幼年时光就在家门口的稻田里一年四季由绿变黄的循环中度过。

渐渐长大,我上了小学,可以做家务了,这时候哥哥姐姐和妈妈到外面干农活,我就待在家里做家务,中午把饭煮好了就等哥哥回来做菜,饭菜都做好后妈妈和姐姐们才回家吃饭,小学低年级的所有农忙时节都围着做饭的灶转,所以我做农活最多的时候是在小学六年级到初三的几年。上了六年级后哥哥姐姐们相继外出求学,我也长大了,就跟着妈妈到地里干农活。春季,学校会放十来天的农忙假,这时候就得到田里种庄稼,我不会,妈妈教我,但我总学不好,每次我种完后妈妈都要过来查看一番,把倒了的扶好,空缺的补上。在那些农忙时光里,我最讨厌的就是稻田了,每天四五点就要起来,在太阳出来之前把秧苗拔好,秧苗地一般是距离池塘比较近的地方,因为可以用水桶装塘泥作为肥料来滋养秧苗。于是每天天还没亮,家家户户就全员出动在池塘不远处的秧苗地里拔秧苗了。这时候我全身都要包裹得紧紧的,脸上也只露出双眼,因为田里蚊子实在太多,即便自己身上裹了好几层,蚊子还可以隔着衣服咬,所以那时我总感觉全身都痒痒的,可双手都是泥巴,没法挠,就靠扭身体,越扭越痒,妈妈除了手臂戴了个袖套之外也没什么防蚊装备,可她总能专心拔秧苗,我就问她为什么蚊子总咬我而不咬她呢?妈妈笑笑告诉我说蚊子谁都咬,只是她把全部心思放在秧苗上,就不会感觉到痒了,但是对这个答案我就不认同,明明整个拔苗的过程妈妈一直在跟其他的大娘大嫂们聊天,哪里专心了?

等我们把一上午需要的秧苗拔好之后太阳就出来了,妈妈担着秧苗到地里,我在后面跟着,那时候觉得妈妈特了不起,那么大一担子秧苗,我拉都拉不动,她就这么担着走好远的路到其他地里。到了稻田,我们就要插秧了,在地里一直躬身插秧,我总感到腰酸背痛,没插几棵秧苗就要站起来伸个腰,但是妈妈一边扯着嗓子跟别人聊天一边插秧,直到把手中的一扎秧苗插完了才会站起来去换一扎,我就特别惊讶,为什么妈妈不感到腰酸背痛呢?她嘲笑说小孩子说什么腰酸背痛,我就反驳说这是真的,又没人规定小孩子不能腰酸背痛。妈妈便跟我说如果经常起来再躬身才会腰痛,你要一直保持这个动作,等身体习惯了就不会感到腰痛了。我就照她说的试试,确实没有了之前那么强烈的酸痛感。

我从小就特别怕蚂蟥,水田里常常有蚂蟥出没,我插秧的时候还要小心翼翼地观察水中有没有蚂蟥,一看见蚂蟥,哪怕只是小小的一只都要蹦到岸上来,因此我插秧特别慢,有时候妈妈已经后退到很远的距离了,我还在原地研究蚂蟥是不是在我脚边的水中。等到夏天收获的时候,哥哥姐姐们也放暑假回家了,于是我们分工收割水稻。割水稻是每个人都要做的,把割好的水稻平躺放在地里晒,火辣辣的阳光晒一天就可以让水稻全部干枯,散发着稻香,让人闻一闻就能感受到收获的喜悦。这时候我和姐姐们负责收稻穗,就是把平躺的稻杆堆在一起,而妈妈负责把稻穗捆绑成扎,接下来哥哥和妈妈把一扎扎的水稻担到手推车上,最后哥哥在车前拉,我在车后推,把水稻收回家里。整个农忙时节,大家都在忙着在台风来临前把水稻收回家,地里田间真可谓忙得热火朝天。把水稻运回家之后还要经过机打和晒两道工序,我现在还记得那个时候因为白天要出去干农活,人们只好晚上打稻穗,一晚上到处是不停转动的打禾机发出的“隆隆声”。把稻穗打出来后便要抓紧时间晒,每村每户都有专门晒谷子的地堂,为了防止鸡偷食和突然来一场雨把稻谷淋湿,地堂要一整天都有人看着,等到稻谷都晒好了,人们就可以稍稍安心了,因为晒干的稻谷可以储藏在干燥的地方而不怕发霉或者生虫子。

那个年代还要交公粮,每年开学,镇公社的人来收公粮,家家户户都要用手推车运粮食到村口上交。我记得有一次我帮妈妈推着装了满满一手推车的公粮出去,我突然看见什么好玩的向前面跑,然而刚跑到手推车旁就摔倒了,腿伸进车底下,车轮从我的小腿上轧了过去。妈妈当时紧张得赶紧放下车子来看我,可是我自己站起来了,妈妈不停问我有没有事,我一点都不疼,站得直直地说:“妈妈,我不疼。”妈妈不放心,把我带回家后让我坐着别动,自己拉着手推车去交了公粮,可我在家根本待不住,一下子不知道跑哪儿玩去了。那时我就觉得自己的腿很了不起,后来还有一次我跟哥哥在外面闯祸了,妈妈为了教育我们不能到处乱跑闯祸,就用竹棍打我们的腿,哥哥被打得在地上滚着哭,可我站得直直的随妈妈怎么打也不哭,妈妈问我怎么打你不哭,我不好意思,就假装哭起来,其实我一点都不疼,根本哭不出来,从这之后我就确认自己的腿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这让我信心大增,从小学到高中,我特喜欢跑步,也在各种运动会上拿过一些奖。然而到了大学之后,经过恋爱失败和学习成绩不理想的双重打击后,我终于成了一条咸鱼,也很少跑步了,双腿退化,肚腩凸显,终于再也跑不动了,俨然一种泯然众人之感。到了大四,我依然虚度光阴,有一天突然感到不能这么下去了,于是开始以麦迪尔的笔名在文学网站写文章。即便做一条咸鱼,我也要做条有思想的咸鱼,翻不了身,但可以躺着思考,很多年后我可以自豪地说我是一条曾交过公粮,后来有过思考的咸鱼,许多人衣冠楚楚却连思考的能力都没有。

还是说回稻田吧,小时候家里很少电器,煮饭烧水都用柴烧,家里的柴常常不够用,妈妈就跟村里的妇女到山里收柴草,每次回来,旧自行车上都多了两捆比门还高还大的柴,这可是妈妈一天的劳动的成果啊!写到这里我不禁流泪了,只有从那个年代走过来的人才明白那些岁月的苦。作为家里的一份子,孩子们也有自己的方法解决柴草短缺的问题,我跟哥哥到地里放牛,就把地里人们收割后留下的接近地面部分的稻杆拔起来,或者到竹林里收集竹衣,用蛇皮袋装起来扛回家当柴烧,那时候打了稻穗后留下的稻杆是给牛吃的,舍不得烧,所以家家户户都千方百计找柴烧。当然,童年的稻田也有许多有趣的经历,烟熏蛇鼠、烤焗番薯等等应该大部分在农村生活过的人都经历过吧。

在我上高中那年,家乡许多地方开了手工厂,妈妈在一个厂子里找份工作,家里也不再种地了,此后我也就没有再种过水稻。三年后我上大学,远离了稻田,每次过年过节回家都会发现又多了一些稻田变成荒地,人们正在逐渐远离千百年来赖以生存的土地,不知道会不会有一天我彻底离开稻田,我想那个时候我肯定会非常怀念关于稻田的岁月,往往最艰苦的岁月最是令人回味。

但是无论走到哪里去,我终将有一天回到稻田去,稻田养育了这片大地上的人们,我们的文明建立在稻田上,每个人对稻田都有一种依恋,关于我们的本源。

当你每天吃饭的时候,是否想过,在那风吹稻香的远方有一个少年,在烈日灼烧的地堂守候着一地的稻谷,黑黝黝的脸上堆满笑容,妈妈说等稻谷晒好了就有钱交学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