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杀年猪

又是几场大雪,年根就到了。

家家户户杀年猪,生产队也杀猪杀羊给社员分,姥爷拿着铝锅到生产队去领肉,回来张兴明一看,半锅羊肉汤,到是熬的奶白奶白的,就是肉少的可怜。

知道别人家肯定比姥姥家多,不过也没办法。

猪肉到是和别人家一样,四斤多的一条,这东西没法做假偏帮,只能从肥瘦上找,姥爷拿回来这条肉明显偏瘦。

这要是放在后世,肯定说是条好肉,可是这时候人都求着弄肥的回家好洘油,瘦的没人爱要。

张兴明还记得上一世爸爸领自己去副食商店买供应肉,拿着肉票先找人,给人递根烟,说点好话,然后砍上大块肥膘高高兴兴的回家。

下货?这时候除了是自己杀的猪,还哪有人买那东西吃,全做香肠了。

又过了几天,终于轮到姥姥家杀猪了,村里就一个杀猪匠,得一家一家排着轮。

早早的姥姥就起来烧水,又准备了两盒烟,这时候烟还没有滤嘴,五分钱一盒的桥牌,深棕色的烟杆,这烟后来一盒就涨到一毛一了,那时五分钱一盒的只有一种混叶牌。

还有一小包茶叶,是爸爸带来的,厂里分的茉莉花茶,在农村这可也算是好东西了。

八点不到,杀猪匠棉衣外头套着皮褛子进了院,身上背着一副皮叉(带刀鞘的褡裢),上面插了好几把形状大小各异的刀具,身上冒着一股杀气。

他一进院猪就开始不安,在圈里转着圈叫,鸡鸭也躲的远远的。

进了院门,杀猪匠抹了一把胡子,吼了一声:“杀猪喽哟。”声音尖锐凄厉,然后四下拜了拜,才走进院子,来到早就准备好的木案子前。

帮忙的和姥爷一起进圈把猪抓了,抬到案子上压住了,猪没好声的叫着。

杀猪匠右手拔刀,左手上猪侧脸上拍了拍,好像在安慰猪一样,右手把刀在猪脖子上找准地方,然后猛的一刀就插了进去,那速度角度力量,真有大侠的风采。

刀子插进去还要搅一搅,然后一抽,血便哗哗的流出来,流到案子下面放好的盆里,姥姥拿根棍子在淌下来的血里不停的搅动,这样血就不会很快凝固,一会好灌血肠。

血淌了一大盆,慢慢的止住了,猪也不动了,大家把猪抬到烧好的热水上,用滚水烫皮刮毛(有的地方不刮毛,而是剥皮,安南新美城一带就是)。

不一会猪毛去净,猪变得白生生的躺在案板上,杀猪匠换了把刀,开始开膛剖腹,把内脏拿出来摆到盆里,再去腿拿头,拆出排骨,把肉切成大条摆放好,他的任务就算完成了。

姥姥把烟和茶叶递过去,又给了二元钱,杀猪匠把烟和钱收好,拿着茶叶看了看,笑着说:“这是好玩艺儿啊,姑娘给拿回来的吧?我可得着了,开年抓崽猪前招呼我,随叫随到。”

再按惯例给他拿条肉,他说什么也没要,收好刀具奔下一家去了。

几十户人家杀猪,可真是够他忙活一阵的,钱到是也不少赚,再加上一家一条肉,他还能拿回去几口猪,在这年代也算是富路活了,可惜一年也就这一阵。

再就是开春抓猪崽的时候骟猪了,不过那个没啥赚头,也就一家五毛钱。

送走了杀猪匠,大家忙活起来,灶上酸菜已经下了锅,把大骨放进去,等酸菜炖烂了再放上血肠和白肉(五花肉),就是地道的杀猪菜了。

姥爷收拾猪肠子,边上有人搭手,把洗好的小肠套起来开始灌血肠,在血里加葱花姜末淀粉盐,搅匀了,用漏斗灌到小肠里,两头用线扎紧,放到开水里煮。

煮的时候水不能翻花,要不停的拿凉水点,还得准备一根签子,肠上有鼓泡的地方拿签子放气,这个活路要经验丰富才行,一不小心血肠就炸了,变成了一锅血糊涂了(血粥)。

这边煮肠,那边煮肉切片(杀猪菜的肉片要先把肉煮熟切片再下到酸菜里),下货收拾干净直接送外面冻好,再把排骨条肉挂到外面屋檐下面冷冻。

猪头猪脚拿到一边用烧红的铁条仔细的烫去褶皱里的毛,里外清洗,这个要用来上供的,必须处理的漂亮。

二米干饭焖好,这边白肉下锅,血肠也好了切成小段码到锅里,杀猪菜就好了,捣了蒜泥拌好酱油,大家伙炕上炕下坐好了开吃。

除了年夜饭,这顿在农村算是真正的好席面了,一年也就这么一回,所有人甩开腮帮子吃的稀里呼噜的,额上都冒着汗珠。

吃差不多了,姥爷把烫好的酒拿上桌,你一盅我一盅慢慢喝起来,酒喝好天也差不多黑了(冬天下午四点左右就黑天了),众人下炕穿鞋带着醉意各自回家,年猪算是杀完了。

杀了猪,年前还有件大事,就是点豆腐。

那个年代,吃豆腐可不像后世那样随时去超市买回来,大部分还不爱吃。那时候一年难得吃一次豆腐,像过节一样,而且只能在冬天才可以。

做豆腐也要早早就开始准备,先选豆子,把瘪的坏的挑出来,泡上一大盆,要让豆子充分吃够水,一般冬天要泡二三天,夏天就用不着了,泡个十几个小时足矣。

泡好豆子,又要去拉驴回来,上磨,慢慢的把豆子磨成生豆汁,过滤后装在桶里,滤渣可以反复上磨。

把磨好的生豆汁放在大锅里烧开,烧的时候要不停的搅动,不然会糊锅底,豆腐就不能吃了。

烧开煮熟后,按比例加入卤水搅拌,熟豆汁就开始冻化,就是形成豆腐脑。把豆腐脑舀出来,放到铺好包布的木盘子里,上面压实,静置凉透,豆腐就做好了。

干豆腐的做法和豆腐一样,只是最后压的时候豆腐脑铺薄一点,包布多叠几层再压。

姥姥烧锅,姥爷压豆腐,张兴明和哥哥就一人端一大碗豆腐脑,拌点鸡蛋酱,趴在炕沿上吃的满头大汗。

话说,吃豆腐脑和炸花生米自古以来就有争斗,人只要生出来便会加入进去无一幸免,千百年来形成两大势力誓死不休,也不知道啥时候能决出胜负。

反正,张兴明是咸党,铁杆的,他吃炸花生米也必须放盐的。

在农村自家做豆腐是件大事,左邻右舍啥的都要来吃的,姥姥家因为离堡里远,也没喊谁,姥爷就切了些豆腐,给南沟这边几家人一家送了些,第二天钟老四家又来买了些去。

北方的黄豆是全世界最好的黄豆,含油量高,各种酸啊素啊含量都是别个的几倍十几倍几十倍,由其那时候豆腐是用卤水点出来的,那叫一个香,好吃到心缝里。

后来,北方大豆国内绝种了,豆腐都改用石膏点,就吃不到那个味道了。

那年头农村过年其实真没啥大意思,家家都穷,啥都没有,但是那种过年的氛围是现在所没有的。

鞭炮是必须有的,姥爷用了一整天的功夫到公社买的,来回二十多里地,大雪天,走的慢,那时候又不通车。

一百响的大地红,买了四挂,一挂小年敬天,一挂三十送灶(送灶王爷上天汇报工作),一挂初一抬头(就是迎灶王爷回家),还有一挂就是给张兴明和哥哥放着玩的了。

尔妙七一挂,还不是家家都能放起的,有的人家里就只一挂三十送灶,小孩想放,想都别想。

哥哥把一百小鞭小心翼翼的拆散开,给了张兴明三十个,张兴明就笑,摆摆手全给了哥哥,把哥哥乐够呛,小心的装到兜里,像拿着宝贝一样。

然后姥姥把买来的红纸裁开,让姥爷拿了到村里去请满仓他爸给写对联。

张兴明的这个叔伯亲大爷是村里唯一的老师,管着全村孩子的一到四年级课程,是村里唯一的文化人。(爷爷辈的爷是正常发音,父辈的大爷二大爷是一声,轻音)

写了对子拿回来收好,这得等三十当天才能上墙。

然后就是粘窗花,糊墙纸贴年画,做粘豆包蒸饽饽。城里还会炸油条麻花做油炸粘糕,农村没这么奢侈。

窗花都是手工剪的,这时候农村啥也买不到,全靠手工,一副窗花几毛钱,也算是个收入。

窗花的样式也没有后来那么复杂,就是福字,喜鹊登梅,五福临门,大吉大利那么几种,有六分盘那么大。

三十那天,全家人都换了新衣,屋里屋外扫得一干二净,大红的春联一贴,喜庆劲就出来了。

姥爷把红灯笼拿出来,用绳子穿好,这时候还是用蜡烛,要等天黑了点了蜡烛像升国旗一样把灯笼拉到高高的灯笼杆顶上去。

下午四点过,村里鞭炮声就一家挨一家的响了起来,张兴明和哥哥也跑到院子里把一百小鞭点了,蹦跳着看着它炸完(一百响,你想想费时几秒?那时候可是好大的乐趣),然后叫着跑进屋。

张兴明和哥哥爬到炕上,姥姥姥爷一边一个坐在炕沿上,四个人开吃团圆饭。

吃过饭,洗了脚,四个人躺在炕上听收音机,那时候可没有哪个领导向全国人民拜年,和平时一样的节目,没一点过年的意思。

初一一大早起来,刚吃过饺子,外面锣鼓声震天动地的响起来,村里的秧歌队来挨家挨户窜院子拜年了。

孙悟空,猪八戒,大头娃娃,跑旱船,小媳妇骑驴,后面跟着高跷队,大鼓敲的震得人耳朵嗡嗡直响,所有人穿着彩色的绸制戏服,一路扭着就进了院子。

在院子里绕了几圈,开始原地扭起花活,领头的大声喊着吉祥话。村里的孩子几乎全都跟来了,戴着狗皮帽子,穿的各式各样的棉袄,围着起哄。

姥姥上去给了一块钱,领头人道了谢,又喊了几句吉祥话,一群人敲锣打鼓奔下一家去了,院子里扔了一地的红红绿绿的彩纸(真正的彩纸,就是普通的各色纸张剪成小块),张兴明也被哥哥拉着跟在秧歌队后面看热闹。

跟着秧歌队一圈走下来,就到了中午,秧歌队回村去了,哥哥想跟去,张兴明说啥也不去,这不是自己找罪受嘛,这么冷的天,零下三十几快四十度了,看这热闹干啥,还不如躺火炕上睡觉呢。

张兴明不去,哥哥也只好做罢,拉着张兴明在院子里放小鞭,一会炸雪,一会炸鸟,一会撒泡尿等冻硬了炸,看得张兴明脸直抽抽。

晚上的时候,家家户户的灯笼都挂了起来,夜色下白茫茫的雪地上,点点闪动的红光像一颗一颗闪烁的红色星星点缀在群山之中,红色星光里被大雪厚厚的捂着的显得臃肿厚重的草房这时候却是美极了。

就在这自然美景中,在烧得火热的炕上,享受着火盆的温暖,四口人围着桌子,吃着肉馅的饺子,感受着新年的喜悦,憧憬着明天的美好生活,其乐融融。

过了年,家里来了一个客人。

大年初二,小队队长,钟长红的大爷领着一个戴着眼镜的瘦高个进了院子,瘦高个背着好大一个包,还有两个队员帮他拿着一些箱啊篓的,忽忽啦啦的进来。

“二舅啊,在家没?”钟长红的大爷进院就开始喊。堡里的老人都管姥爷叫二舅,也不知道是从哪论出来的。

姥爷打开屋门:“老大啊,咋了?有事啊?”

钟队长回头拉了那个瘦高个一把,对姥爷说:“这是夏同志,原来是住老金家北屋嘛,昨天那屋让雪压塌了,咱队里现在能住的地儿都有人了,没办法,二舅你家西屋不是空的嘛,收拾一下,让夏同志住段时间,你看行不二舅?也算是支持队里的革命工作。”

张兴明和哥哥挤在姥爷身后探着身子往外看。

姥爷伸手摸了摸张兴明的小脑袋,说:“行呗,反正也空着,就是有年头没住人了,有点埋汰。”

钟队长很有派头的一挥手,说:“没事,这不我喊了几个人过来嘛,大伙一起收拾一下就行了,你家这房子泥厚,可比老金家暖和,有灶吧?”

姥爷侧身把人往屋里让,说:“灶有,平时熬猪食啥的,一直烧着呢。”

钟队长点点头,挺满意。要知道北方农村是住火炕的,要是长时间不烧灶,炕会出问题。

姥爷让张兴明和哥哥回屋,他领着几个人进了西屋。

把乱堆的东西摆一下,把炕清出来,扫干净,烧点热水里外抹一下。

姥姥弄了一点白面,烧开水搅了一点浆子,几个人一起动手,用报纸把炕上的墙面糊了一下,把行李一放,也算是干干净净,像点样子了。

那年头没有胶水,要粘东西都是用白面加点水烧开,搅成浆子来用。

闹闹哄哄的折腾了大半天,钟队长带着队上的人走了,夏同志算是在姥姥家住下来了。

姥姥家外屋里有三架土灶,让一个给夏同志做饭,也不耽误啥事。

夏同志是清芬人,也不知道怎么跑到香岚堡来了,估计也是老实,安排下乡的时候让人熊了。

夏同志就这样在姥姥家里住了下来。

不过,他是自己开火煮饭吃。他们其实应该是吃集体食堂的,不过北方这边在那个年代都能吃饱饭,愿意自己动手煮饭的也没人管,东西是用工分从小队换领的。

每天早晚看夏同志在那笨手笨脚脸上薰的乌去麻黑的做饭,也是一种乐趣。

当然,姥姥家适当的一点菜啊,肉啊,油啊,也免不了会不时的给他一点,人是有感情的动物,天天在一个屋檐下生活,自然就亲了。

平时夏同志要到队里去上工劳动,闲下来的时候,他大部分时间就躺在炕上看书,张兴明也就可以光明正大的混书看,假模假样的跟同志青学习。

有时候闲了,夏同志会搬个小板凳坐在院子里,给张兴明和哥哥讲故事,讲城里,讲书,讲电影,也会讲讲开大会,骂一骂资产阶级,和他们的走狗。

夏同志考上了北方大学走了。

当时队里还给举行了欢送大会,夏同志戴着大红花,坐着大队的拖拉机,突突突突的离开了这个偏僻的小山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