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休对故人思故国(二)

只见穆兰筱随手拿了她冬天里必不可少的暖炉握在手里,眼神穿过对方,停在了不知哪一处虚空。

她终于开口向对方说起她的过去,“我本是金迟国一个小渔村的一个普通渔民家的孩子。我爹应征在外,一年内难得回来一次,家里只有我和我娘相依为命。”

“阿娘很能吃苦,每天天未亮就会起床,和面,蒸馍馍,有时还会炒一两个小菜。阿娘每天做完早饭,匆匆吃完,就将我放在背篓里,带上渔具开始出门。因为阿娘要赶在村子里其它人起来之前,去距入海口不远处的一个积水潭里撒第一把网。在那里,每晚都有不少的鲑鱼从入海口逆水而上,来到这积水潭中。积水潭位于村子的南方,因此村里人又管它叫南潭。”

“南潭里多鲑鱼,这恐怕是个只有阿娘才知道的秘密。每曰清晨天尚未全亮,南潭里的鲑鱼都竟相到下水口滤水,这个时候阿娘撒一把网,拉上岸来的几乎是村里那些汉子出海半天的收获!那些久居海上的大鲑鱼早已习惯了大风大浪,鱼网落水的声响根本吓不到它们,阿娘就继续等着,用不了多久那些鲑鱼就又会在下水口聚集起来,这个时候我娘再一次下网,又可以拉上来十几条。这样一连撒四五次网,下水口的鲑鱼渐渐少了,而阿娘的编篓也差不多装满了。”

“阿娘每天都是如此:去南潭网鱼,然后要将那一篓子鲑鱼背到五里外的东市渔场上去卖。将卖鱼的钱去西市换取面食以及其它必须的家用。其实西市这边也有些鱼贩专门收购村里渔民捕的鱼,但他们出的价钱不仅比东市的少了一两成,他们的渔秤也被作了手脚。”

“阿娘很会精算,每天卖鱼的钱除了买面食及家用外,其它的几乎都攒起来了。其实如果家里有人应征,上头是会按月发给家属粮饷的。但上头发的都是精面,阿娘舍不得吃,全拿去西市卖了,就图能卖个好价钱,然后换些粗面回来。”

阿娘总是说:“筱儿快长成个大美人了,钱要攒起来给我的筱儿做漂亮衣服,买好看花饰,将来嫁个好人家,筱儿的嫁妆一定不能让男人家里看不起!”

“因此,我娘总会把我打扮的漂漂亮亮的,会去裁缝店给我做新衣裳,而她自已却从来只穿自己做的粗布衣裳,也很少刻意打扮自己。”

红衣女郞静静地述说,将这段深藏于心底的记忆一点点在脑中回放。

自从离开故国,她便很少有过几天安宁的曰子,更不会有机会像这样去回顾自己的过去。

——她总是疲于挣扎在当下的生死之路上,哪还有时间去回头看曾经走过的路是否正确?

而所谓的生死之路,走对了才算是生路。如果走错了,对她来说那便只有死路而已。

女子无力地闭了闭眼,心情终于难再平静。然后,不知出于什么情绪,她低低唤了一声:“阿娘……”

“你娘爱你之深胜过爱她自己!”一直细心聆听的柳千叶淡淡评论了一句。

“我想是吧!”穆兰筱轻叹了口气,把玩着手里的暖炉,许久,她不自禁地摇了摇头。“可惜后来变了,一切都变了!”

“阿娘为了我操劳了半辈子,一心只想着让我能嫁个好人家,然而有意思的是,她自己却有幸再嫁给了前朝天子!”

“哦?”柳千叶也轻笑了一声,移开唇边的酒杯,开始有了兴趣。他放下酒杯,随手夹了块山鸡肉放到嘴里,慢慢咀嚼起来。“倒是个有幸之人呐,只是不知一个渔村妇人哪里修来的这福分?”

“机缘巧合吧!”穆兰筱长长叹了口气,却只是继续摇头:“阿娘并不知她要嫁的人竟会是一国之君,只念那男人对他好,就以未亡之身再嫁了。”

“未亡之身?”柳千叶听得含糊,口里低低重复了一句。况且对方似乎也不愿多提及往事,只草草几句带过,他也不便多问。但他心里已猜了个大概,想是她家后来遭了什么变故,她娘守寡在家,后来大概又遇到了王上,便嫁进了宫。

“是啊!自阿娘遇到了那男人不久,朝廷下达的邸报上,孟戈尔大漠战死的将士名单里就有了我爹的名字。”

“呵呵。你爹死的真是时候。”青衣的男子冷笑一声,瞳孔渐渐收缩。看向女子的眼神却是闪过悲悯。“你们就从没怀疑过什么?”

柳千叶一面冷语说着,一面不动声色地注意着红衣女子。他本是有意提醒她,然而出乎意料的是,他没有在她的脸上看到诧异或者半点惊讶之色,红衣女郎只是继续把玩着手里暧炉,似乎并不以为意。

“打仗本来就要死人,况且县里每月下发的邸报上的名单,总会有那么一两个是我们村的,只不过那一次恰应在了我家罢了。”穆兰筱苦笑一声,口中轻描淡写几句。她展了展眉,继续道:“阿娘念那男人对她好便应了他的意。到大婚前一个月,父王的谋臣公孙羽带着迎亲队伍,以大财主家的礼仪,风风光光地将阿娘接出了村子。父王亲自迎至皇城外,用他那双足可决定苍生的手一路牵着阿娘走到了宣武殿。而直到宣礼官宣读册封诏书的那一刻,阿娘才知道站在她身边那个要娶她为妻的人竟然是当朝天子!”

“哈,国王娶亲,瞒了天下人也就罢了,竟连自己的新娘都被蒙在鼓里!”柳千叶大笑一声,语气里有明显的不平之意。

红衣女郎却表情淡然,并不以为意,淡淡道:“阿娘毕竟出身低微,又是再嫁之人,父王碍于王室脸面,便没有将真相昭告天下”

柳千叶颇有不满道:“原来连你父王自已都看不起你娘的未亡之身,既是这样,又何必将你娘迎娶进宫。”

“父王是爱我娘的,胜过爱他的任何一位妃子。也包括那个险些被册封为王后的萧夫人。”穆兰筱驳正了对方的话。“只是父王的爱太过沉重,阿娘无力承受而已!父王以为只要有了他的宠爱,阿娘就可以享受万人仰慕,成为金迟国最高贵,最幸福的女人。然而他错了,彻底地错了!阿娘感受到的不是周围人羡慕的眼神,而是忌妒!是那些得不到父王宠爱的妃子的忌妒!阿娘成了所有矛头的终点,也成为了唯一可以与萧夫人争夺后位的人。这些人明日里不敢把阿娘怎么样,却在背后广罗恶名,拿阿娘的出身大作文章。该死的萧夫人还暗地里多次派人毒杀阿娘,幸而父王及时察觉,才将这一次次的灾难避了过去。”

“后来母妃诞下了一名皇子,就是我现在的弟弟。萧夫人认为母妃从此会更加专宠,威胁到他皇长子的储位,终日惶惶不安。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虽然父王比以前更加宠爱母妃了,却很不喜欢我弟弟。父王不仅从不过问弟弟的学问乃至文滔武功,还命其迁居长清宫,没有皇谕,不得擅自出入,实际上相当于将弟弟幽禁了起来。而更奇怪的是,作为皇子的母妃,阿娘居然也不关心弟弟的任何事情。似乎阿娘早已忘记了在那个不见天日的长清宫里,还关着一个她那不幸的儿子。在别人看来,这位毫无远见只顾着和王上享乐的渔村妇人果然是愚蠢至极,竟然连‘母以子贵’这条宫中铁律都不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