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这些天杀的啊,还我秋儿命来……”一大早刑部门前,被乱棍轰出的赵老倌躺在街口,手舞头扑,对着门口的差役大声咒骂起来。赵老倌枯瘦的手里抓着一张状纸,上面鲜红的血字让人触目惊心。
——非京畿诉状,不予受理!
大堂上,刑部尚书看都没看他的状纸,就命人将赵老倌轰了出来。
好事者随后将街口围了个水泄不通,一个个指手论足,都开始议论起来。
“这老头真是可怜,听说他儿子被知府的公子打死了,县里告不成,如今写了血书一路上告到刑部来了。”卖杂货的陈婆看着对方手中那一纸血书直摇头,唉声叹息。
“哎,真不识趣哩,如今官官相护,既然在下面告不成,岂不知越到上面越黑!这些狗官哪里会管我们百姓的死活!”上了年纪的李老三看透了世事,照地啐了一口,然后继续嘟囔着道:“古往今来,哪有民与官斗的理?要我说,这些狗官也只有他们窝里斗得起来。今天这个下狱,明天那个反坐,说到底还不是怕丢了乌纱帽,最后落得和我们一样任官鱼肉。”
周围的看客你一句我一句说个没完,大都是为赵老倌的不幸遭遇感到同情,也有感叹世道不公的。正上早朝的唐潜的轿子被他们拦在路上,他下了轿站在人群外,不耐烦地看了一眼,然而当他知道人群正是围在刑部门前后,不禁皱眉,脸上有了些许不自在。
——刑部尚书是他这边的人,他当然不希望出什么乱子。
“去看看出了什么事。”他指着前面的人群,对随行护卫说了一句。
“是!”柳千叶低头领命,也不多说,转身往人群中走去。
他已习惯了这样:等待这个人的指令,然后执行。
高冠玉带的王爷双手叠背,静静地看着这个已经成了他阶下客的剑客,眼神却是复杂的:
作为第一剑客,对方的能力自不必怀疑,然而他却始终无法确定这家伙对他是否真的忠心。
甚至到现在他还没弄清这个高傲的剑客当初为何会甘愿屈膝于他之下。
为了弄清这一切,他已经不惜将自己的大女儿许配给对方,目的就是想一来可以让女儿接近他,摸清这家伙的底细,二来他成了唐家的人,自然也多了一个牵制他的方法。但没想到素琴这个没用的东西不仅什么都没打听得到,而且连个种都怀不上,真是空费了心计不说,还把自己的女儿都搭进去了。
唐潜在心下暗自思忖,看着那个已走入人群正细心询问情况的剑客,不禁心忧起来。如今赵唐之争他已经明显占了劣势,如果连自己的手下都不能牢牢控制的话,那他唐潜的运数只怕也要到头了吧!
唐潜紧皱着眉,不敢再想下去。当他决定将穆兰筱派往湘南与念奴山寨谈判的那一刻开始,他就已经作好了和赵铁鹤殊死一博的准备。为了这一天,他已经作了整整三年的周密计划:将手上的军队悄悄转移出赵铁鹤的视线,暗中调查赵氏父女的日常活动,使者与江南最大的暗杀组织谈判。
这一切都在悄无声息中完成,而在当这一切做完之后,他便开始装作懒于政务。如果不是有军务机密,他都很少再过问王府里的事,全部交由女婿柳千叶处理。
他自己则每天深出简出,有时甚至还会带上府里的胡总管去飘香楼里找找乐子。
他这样做有两个目的:一是想以自己绝对的信任尽力拉拢柳千叶,毕竟对方作为自已最得力的助手,又是自己的女婿,将来很有可能成为他霸业的继承者。二是借此可以减少赵氏父女对他的戒备。
而他这样做也确实收到了不错的效果,如今满朝文武都知道他唐潜早已没了斗志,自知已不是赵氏父女的对手,所以只得选择了主动退出这场胜负早已明了的权力争夺。所有人都在准备着看他接下来如何在赵铁鹤的魔爪下苟活下来的时候,却没有想到这个看似已日渐颓丧的末路王者正在酝酿着一场惊天的翻身之战!
不过虽是如此,他却半点也得意不起来,因为他的另一个目的并没达到——柳千叶作为这个计划中举足轻重的人物,至今仍未完全处在他的掌控之下!
他也知道这终究是一个隐患,而且是一个不得不扫除的隐患!
因为他已经没有了失败的机会,如果计划中的任何一步出现差错,那他唐潜从此将永无翻身之日。
所以,是时候找机会彻底试探他一次了!
想到这里,高冠的王者双手突然握紧,眼睛看向人群中剑客的背影,充满冷定与决断。
围观的人很多,柳千叶已经挤到了最里层,看到了摔倒在地的赵老倌以及他手里的一纸血书。
“天杀的啊,还我秋儿命来……”
赵老倌还是重复着那几句,但早已骂得没了力气,声音也已接近是在哀号。
柳千叶突然心中一痛,他当然知道对方口中的“秋儿”应该就是早日被福建知府陈琳的二公子打死的儿子,他也知道这件事造成这样的结果与他又有多大关系。
他突然有点不忍去看赵老倌,唯有握剑的手在微微颤抖。
“爹,我自己也可以为哥哥报仇,不用靠这些狗官!”
一个女子的声音引起了周围人的注意,声音决然。柳千叶这才注意到赵老倌身边还站着一个女子,看上去未及花信年华。虽然是一介女流,却没有像赵老倌那样哭号打闹,反而俯身去拉早已骂红了眼的赵老倌,“爹,我们回去,玉珠一定能想到办法为哥报仇的!”
“你别作梦了,我们能有什么办法!”然而赵老倌却听不进去,一把打开女儿的手,继续哭号,“那陈潘是出了名的恶少,不要说他爹是知府大人,就算是个寻常人家我们也拿他没办法!你哥哥都被他打死了,何况是你一个女娃子能拿他怎样!”
赵老倌一说起自己的儿子就老泪纵横,哪还管得了女儿的劝说。他本以为只要一直往上告总能有制得了陈家父子的,可没想到陈琳那个狗贼在京城早有打点。
他现在见儿子的冤情无处可告,一时绝望至极,竟又突然照自己右脸狠狠扇了一下,胡言乱语起来:“没用的老东西,你连自己儿子的仇都报不了,还有什么脸面活在这个世上!你还不如去死了算哩!还不如死了算哩……”赵老倌一说完便突然就爬了起来,跌跌撞撞地朝着刑部门前的那只大石狮子一头撞去,“秋儿,你爹无能,这就给你赔罪来哩!”
“爹……”
人群突然一阵轰动,赵玉珠大呼一声,还没来得及跟上去,便听到“砰”的一声,赵老倌头撞在狮子的石基上,顿时鲜血飞溅,沿着石壁流淌下来。
“爹……”赵玉珠如遇惊雷,飞奔过去扑倒在赵老倌身上。赵老倌起初还挣扎了几下,很快就不动弹了。
“爹……你怎么这么想不开啊……爹……”赵玉珠扶起她爹,不禁抚尸痛哭起来。赵老倌的额头尤在滴血,落在那张写满血字的状纸上,将那张纸侵成了真正的血红。
赵老倌就这样解脱了,用了最简单的方式解脱了,却将一身血海身仇留给了他这个看上去柔弱似水的女儿。
也不知过了多久,赵老倌额上的血已凝固冰冷,赵玉珠也不哭了。
她抱起她爹的尸体,也不分方向,朝着人群外走去。赵老倌身材很瘦,赵玉珠抱起来倒也不是怎么吃力。
围观的人群自觉地给她让出一条道来,柳千叶也跟着人群让开,当赵玉珠抱着她爹的尸体从他身边走过,他看到对方脸上如死灰般的脸色时,他忽然有一种莫名的内疚感。
“哎,这赵老倌是傻啊,儿子死都死了,自己又何必再寻短见!”
“这女的更可怜了,诶,你说她不会也学她爹想不开吧。”
“要真是这样倒好了,不然活在世上真够她遭罪的啰!”
赵玉珠已走得远了,然而人群的议论之声却没有停止。柳千叶看着这一切,已经没有心思像这些好事者一样去猜测这位女子接下来的命运会如何,他沉默了许久,握剑的手心早已有冷汗沁出。
——杀人偿命!
他脑子里突然闪现出这四个字。只不过如果赵秋的命得陈潘来偿,那赵老倌这条命又该算在谁的头上?
他当然知道该算在谁的头上!柳千叶缓缓抬起自己握剑的右手,眼神中表现出一种嫌恶,仿佛正在看着一个桧子手的手!
“怎么了……”身边一只手突然拍了拍他的肩膀,声音低沉却有力。“让你来看一下情况,怎么花了这么久?”
“王爷!”柳千叶转身,习惯性地称呼了一声。
唐潜道:“刚刚那女的是怎么回事?”
柳千叶没有立刻回答,他闭了闭眼,仿佛是在尽力压制内心的情绪,许久才道:“王爷还记得上次福建知府托您压下的那宗命案么?”
唐潜脸上突然有了不快。“那件事我已交给你去办理,你没办好?”
“我已知会了刑部,命其不准受理这宗案件。”柳千叶低头禀报,声音很平稳,然而他的脸上却是无比苦痛的表情,仿佛这些话就像利刃一般,一刀刀割过他的肌肤。
“嗯。”唐潜点头,对自己手下的处理方式表示认可,脸色也不再像之前那么严肃。他朝早已走远的赵玉珠扬了扬头,说道:“这两个人和案子有什么关系?”
柳千叶道:“陈潘打死的就是那老头的儿子,女子的哥哥!”
“哦?”唐潜眼神皱了一下,倒不是担心几人贱民能掀起多大的浪来,主要是怕事情闹大了,被赵铁鹤那党人抓往了把柄。
柳千叶接着道:“那赵老倌不服气,被刑部赶出来后便在门口撒起泼来,说什么也不肯走,最后一时想不通撞死在了刑部门前,刚刚便是他女儿抱着他的尸首走了。”
唐潜冷哼一声道:“这些不知死活的家伙!”
他转过身来,却看到柳千叶还在看着对方消失的方向,紧锁的眉宇下,眼神中充满怜悯。
唐潜道:“你同情那个女人?”
“属下不敢,也无权同情她!”柳千叶的头比之前埋得更低了,声音也更肯定。
唐潜幽幽道::“你不必同情她,有朝一日如果我们落在了赵铁鹤的手里,一定比这些人更惨!”
“努力吧!为了不成为她那样的人!”不等对方回答,唐潜大笑着拍了拍柳千叶的肩膀,然后朝着自己的轿子走去。
围观的人大多已经散了,刑部门前的街道又恢复了往常一样的畅通。这一出闹剧过后,仿佛除了石基上那一抺血债,其它什么也没有留下。
唐潜的轿子已走得远了,柳千叶轻叹了口气,终究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