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从半人高的墙洞外照进来,穆兰枭隐隐可看到围墙外面是一片荒林,没有小道可走。围墙显然也是新近从外面一点点凿开的,因为墙洞的出口处还有新鲜疏松的土堆未来得及处理,而院子里面却没有留下一点尘土的痕迹。
“你要放我出去?”穆兰枭瞳孔收缩,试探着问。
柳千叶没有回答,弯腰已经从墙洞钻了过去。
穆兰枭却迟疑着道:“我姐姐怎么办?”
“阿筱已经在外面了。”柳千叶等在洞口,声色淡然。
阿筱,他居然叫姐姐阿筱!
难道他并没有背叛姐姐!
穆兰枭心中一震,看着墙外那个落拓的剑客,抱着女子的手突然微微颤抖起来,心里居然是说不出的滋味。
姐姐从没有看错过人,看来,这一次也一样。十年前她没有将眼前这个男子作成死士,作了一生中唯一也是最大的赌局,然而,姐姐终于还是赌赢了?
穆兰枭讶然,没有再说什么,跟了出去。
王府的后面原来不是荒林,而是一片红枫林。穆兰枭放眼一看,整个林子里除了枫树还是枫树,月光透过枫叶照进林子,映在地上也变成了火红。
如今刚刚立冬时节,霜打过的枫叶犹显红艳。穆兰枭不觉目眩,他来王府近十年,居然没有发现就在王府的后面还有一片如此迷人的景色。
穆兰枭现在才想起来,原来他真的一直错过了很多东西,尤其是那些美好也是他最缺少的东西。
穆兰枭低头凝注着怀中的女子,眼神温润而苦涩。唐小芸依然穿着嫁衣,鲜红的嫁衣如血,甚至比枫叶更红。
穆兰枭将女子抱紧,抬头扫视了一眼四周。他现在倒没心情欣赏风景,他现在最关心的是:姐姐在哪里?
林子里没有路,柳千叶却已经朝着某个方向走了出去。脚踩在地上的枫球上吱吱作响,穆兰枭也大步跟了上去。
冷风潇潇,穆兰枭嘴唇紧呡,四下搜索,大概走出有半里的路程,前方已不再是枫林了。就在此时,穆兰枭眼光突然一闪,嘴唇呡得更紧。因为他看到红枫林的尽头是一条马道,而马道上正停着一辆马车!
姐姐!
穆兰枭脑中闪过一个念头,惊呼出声,几乎冲了过去。
马车里的人似乎也已听到了呼声,掀开车窗的帘子探头出来。
果然是姐姐!
穆兰枭喜极,眉头终于舒展。他奔过去,打开车门,就看到了穆兰筱正好好地端坐在车箱里。
车箱里铺着厚厚的褥子,褥子上又铺了一层柔软的貂皮,外面寒风如刃,但车厢里却暖如温床。
穆兰枭拿了个靠垫枕在车厢后板上,才将唐小芸慢慢放下,让她的头靠在穆兰筱身侧,又将她两条早已冰冻的腿尽量伸直,仿佛她只是睡着了,要让她睡得尽量舒服些。
穆兰枭低头看着唐小芸,也仿佛只是看着一个沉睡中的美人。
“二小姐……”穆兰筱看着身侧的冰尸,惊呼出声。她用手撑着身子侧过来,伸手扶正对方的右肩,声音却已颤抖,“小姐是怎么死的?”
穆兰枭没有回答,神色低沉而凝重,他突然伸出手,拂了拂女子额角有些散乱的秀发,然而秀发已结成冰棍。
绯衣女子侧过头,她从未见过如此反常的弟弟,眉目反常,平静反常。男子现在的眼神也是她从未见过的眼神。相比于那个长清宫里的孩子、亡命的少年。穆兰筱发现弟弟此刻的眼神里没有了怨毒、猜忌与血红,而是温和而湛明的光。
“弟弟你,”绯衣女子忍不住低声唤他,表情却终于释然。她知道,弟弟身上一定发生了什么,才使他一夜之间发生如此大的变化。
只是这一切又和唐小芸有什么关系?穆兰筱回头看向帘子外,柳千叶执剑站在风中,神情淡漫,也正看着帘子里的一切。
“天要亮了,你们快走吧……”柳千叶走过来,看着帘子里的女子。他的话不多,仿佛每句话都只会说到一半。
穆兰筱也看着他,熟悉的轮廓,熟悉的眼神,熟悉的剑眉,甚至男子脸上的每一条皱纹都是那样熟悉,然而这十年里,他们虽然咫尺相隔,却是真正的咫尺天涯,这样的凄凉,又是谁能感受,承受?
十年生死都已等闲而过,他们毕竟都已承受过来了。只是如今终于能面对着熟悉的梦中人,她竟已无法出声。
“你……”绯衣女子欲言不语,只是眼睛却仍然盯着男子的脸,男子的眼睛也闪动了一下,她终于问道:“你不和我们一起走么?”
她刚一问完,忽又觉得自己的问题实在可笑,连忙摇头道:“不,你怎么可以跟我走呢。”她苦笑出声,仿佛刚刚听到一个世上最可笑的笑话。
他怎么会跟她走呢,他有他的妻子、他的家业、甚至是他的王位,怎么可以跟她走?
她讽笑一声,接道:“你不能跟我走,你还有……”
“我还有对你的诺言,我答应过你的事就一定会做到!”柳千叶不等女子说完,抢声回答。他的手不自主地握紧琥珀的刃,看着她,脸上却带着淡淡的微笑。
“千叶,”绯衣女子唤了一声,她知道男子的这一抹微笑中缊藏了多少苦楚。她突然也闭上了眼睛,她闭上眼睛的时候,眼泪已经溢出。
只是不知道,她这眼泪是因为欣慰还是痛苦呢?
应该是痛苦吧?她甚至都不敢再看男子的脸。她无法想像当年那个意气年少的江湖浪子,当世名侠,那位孤高、狂妄的第一剑客,他那张青俊炫丽的脸庞,如今被消磨成了什么模样。
美人迟暮,英难末路,这本是世上两件最悲哀却又最无可奈何的事。柳千叶虽不能算作英雄,也谈不上什么末路穷途,然而看着眼前的这个落拓的剑客,却更让人觉得心酸。
任你有鲲鹏之翅,也休要叫情丝缚住。这或许可以叫做英雄迟暮。
柳千叶的眉头又已皱起,就好像永远也没有舒展过,又好像本身就是这个样子。
他突然俯身,就这样吻在女子的眉心上。
许久,他道:“阿筱,今生能够与你相识,已经够了。只是直到如今我才明白,这一生,你并没有负我,我也没有负你,是无可奈何的命运辜负了你我而已。”
命运,的确是种无可奈何的东西,这世上有很多的事都可归结为命运,特别是那些让人伤心、让人痛苦的事。
柳千叶也许很痛苦,但绝不伤心!因为他绝不怨恨。
他不恨阿筱,不恨命运,不恨任何人。当然,他也不恨他自己。
毕竟,积木崖上整整一年的陪伴,那些时光,并不是假的。
他只有感激。
他感激老天,感激这微妙的命运,让他遇到了世上这位绝无仅有的传奇女子。他的一生也因此成为传奇。
穆兰筱的眼睛紧紧闭着。
她默默地承受着男子唇角的热度,却寸心如割。
许久,等到眉心温度都已消失后,绯衣女子才睁开眼睛。
而柳千叶已经走得远了,穆兰枭也已坐在了车辕上,准备上路。
天也已大亮。
绯衣女子突然推开车厢后的小窗,就看到了那个熟悉却寂寞的背影。
他整个人已不似以前那样光辉,背影也更加寥落。他缓缓地迈着步子,沉重得犹如戴着镣铐一般,头发也变得散乱。
冷风吹起柳千叶的衣角和头发飞舞,朝阳照在他身上也无法让他放出光彩。
唯一欣慰的是,他握剑的手仍然还钢铁般有力,说明他还有力量,活下去的力量。
只是他如果现在回去,就只有死。
“你就这样走了?就这样回去么?”绯衣女子眼神复杂,缓缓对着那个背影问。
柳千叶皱眉,回过头看着女子,嘴角抽动了一下。“不然呢?”
穆兰筱道:“我们从王府里逃了出来,还带走了二小姐,你不应该追杀我们么?难道就这样回去,无功而返,也完发无伤?”
柳千叶的脸突然一沉,阿筱说得不错,而他自己居然连这个都没想到!
他缓缓握紧琥珀的刃,抬头看向女子。穆兰筱也同样看着他,然后,两人像是约定一般,眼神齐齐转向那两位死士。
死士站在冷风中,脸是死青色,肉是死青色,甚至,连眼睛都是死青色。
这几乎就是两个死人,然而,就是这样的‘死人’,站在风雪中,就像是泥塑钢铸一般,即使霜雪也无法使他们倒下。
柳千叶倒吸一口气,手里的剑握得更紧,眼神却雪亮——阿筱是叫他杀了这两个死士回去复命!
前人云:“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说的意思是:言语本就是用来传达意思的,如果已知晓对方的意思,便不必再说出口。
他与阿筱心意相通,各自心领神会,她的意思他自然明白,心有灵犀,无须多言。
“有把握么?”绯衣女子屏息,远远地注视着青衣的剑客。
柳千叶紧了紧剑柄,竟无法作答。
“如果不行的话……”
“可以的。”许久,柳千叶沉沉地点头,仿佛是在作着承诺一般。
“好。”绯衣女子展颜,也不多说。她看了看两个死士,突然一咬牙,冷然发令:“杀了他!”
然后,她放下帘子,不再看身后的事。穆兰枭已经打马上路,背后刀剑交击的声音伴着冷风的呼声传来,每一声都仿佛牵动女子全身的神经,女子的眉头也跟着一皱,一下,又一下,直到那刀剑的声音渐渐被耳畔的风声淹没。
然而,她相信他,因为她知道,他答应过她的事从来都会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