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外艳阳如火，但中间小榭里却昏暗得几乎不辨面目。小榭里没有窗户，阳光照不到这里面来，而她也不喜欢这里面太光亮。
小榭的楼顶正中吊着一盏长明灯，火光跳跃，照出屋子里十分简单的几件摆设。靠北墙是一张木床，连蚊帐都是黑的，床边的地上放着一个火盆，火盆里的火光都已熄灭，她也懒得去添几块木炭。
铜镜上早已积满灰尘，本来如缎子般泛出光亮的紫檀梳妆台如今也已失去了颜色，甚至有些地方还长起了蛀虫。
可想而知，这里的主人已经多久没有打扮过了。
女为悦已者容。
但如果连心爱的人永远也不会来了，她还打扮得那么漂亮给谁看？
在这个装饰简单得出奇的小楼里，那盏长明灯的正下方，却有一个长大约五尺，宽约两尺的石池，池子是用整块黑玛瑙石凿刻而成。这石池的黑色之纯，让人凝神一看，仿佛连目光都会被它吸住，手摸在上面，冰切入骨。
池子里仿佛有水，水也同样是黑色的。但屋里没有风，池子也没有水源，这些与黑玛瑙混成一色的水居然会不停地起伏、流动。
顾怜楚就坐在池子上，头发散乱着，眼神茫然地盯着那一池黑水发呆。灯光照耀下，看得出，她应该还很年轻，但也许是因为长年居住在这样的环境里，她的脸色已有些难看，憔悴。不过，若有人在三年前见过她，一定知道她原来也是一位美丽的女人。
她突然伸出手，她的手实在已难看，枯瘦得已如鸡爪，指尖上还布满了大大小小的伤口，看上去像是被利器划开的。当她指尖的鲜血滴入死士的血脉，在他们的身体里流动时，她就可以操纵那些死士了。
她心爱的人就是这样被她作成死士的，只可惜，她自己的命运同样被别人操纵着。
她的手伸向池子里，池子里的黑水瞬间起了一阵骚动。原来池子里涌动的并不是水，还是一条条的黑蛇，这些蛇除了通体的颜色是黑色外，看上去与普通的蛇也没有什么不同。
顾怜楚的脸上并没有惧色，有几条黑蛇凑上来，吐着信子。她摸了摸蛇的脑袋，嘴角挂着温暖的笑意，仿佛是在看着自己的一群孩子。
“我知道你们饿了。”她对着蛇说，又像是在自语。
顾怜楚的手指在黑玛瑙石上敲动几下，仿佛这石池里装有机簧，玛瑙石凿成的池壁上陡然出现了四个小石框，原来这个母池的四周还有四个较小的子池，通过石框与母池相连。四个池子里分别养着四种剧毒的毒虫：蓝蝎子、红蜘蛛、青蜈蚣、绿蟾蜍。
武林有五毒，念奴山寨已占其四。
其实比起五毒教的另一毒物‘青蛇’来说，这池子里的‘黑蛇’已不知要毒过多少倍。
黑蛇见石框打开，纷纷涌动，朝着四个子池急窜过去。但它们并不贪嘴，每条蛇吃一只蟾蜍或者两只蝎子就已足够。吃完后，它们又扭动着身子重新回到中间的大池子里。四散逃逸的蜈蚣、蝎子有些闯进母池里来，黑蛇们也不急着去吃，等饿了时这正好是它们的零食。
怜楚微微一笑，再一次敲动石板，四个石框又重新闭合。黑蛇吃饱之后变得很安静，她随手拿起一条蛇放在手里把玩。蛇是冷血动物，女子的手同样冰凉。许久，她抬头想望向窗外，可，没有窗子。
没有窗子的房子。
还好，就在这时，门突然开了，阳光终于照了进来。她回头，就看到一个男子的身影。
“你为何不出去走走，要把自己闷在这个小楼里？”来的是叶云，他站在门口，看着那个憔悴的身影，叹息。
顾怜楚看了他一眼，随即回过头去，继续玩弄着手里的黑蛇，苦笑，“这山寨里的人，也只有你还常来看看我。”
叶云却笑不出来，他走进屋子，脚步有些沉重，仿佛心里积着一些话，却不知如何向对方开口。
“关上门吧，外面的阳光不适合我。”女子没有回头，却淡然道。
叶云皱眉，看了那个背影良久，终究折回去，将那扇门带上。
于是，小楼里又重新归于黑暗。
叶云站在门内，许久他的眼睛才适应房间里昏暗的灯光，眼前才渐渐清晰。他走向那个女子，目光变幻着。
有两件事，他不知该先说哪一件。
一件使她的身崩溃，一件使她的心崩溃。
他想两件都不对她说，但他既然来了，就说明不得不说。
“你看，我养的蛇是不是又肥壮了些。”她抚摸着手里的黑蛇，像是在夸耀自己的成果。黑蛇**的身子在灯光下泛着光点，叶云一看之下就觉得说不出的厌恶。
谁知他还没来得及回答，女子手里的毒蛇突然脱离了掌控，一跃而出，对着那个陌生的剑客直冲过来，细长的牙齿森冷可见。
叶云一惊，后退一步，手里的剑已出鞘。
“不要。”女子没来得及阻止，那黑蛇已经掉落地上，变成了两截。蛇血流出来，漫过地面。
诡异的是，就在他刚刚斩杀黑蛇的时候，石池里本来已吃饱休息的毒蛇突然再一次骚动起来，它们聚成一团，一双双锐利的眼睛冷冷地盯着剑客，仿佛盯着它们的敌人。
叶云只看了一眼就倒收一口凉气，这些蛇居然通灵？
他转头，不想去看那边，只冷冷地看着地上的那滩血水道：“抱歉，弄脏了你的屋子。”
顾怜楚似乎没有听见，她蹲下去，捡起地上两截蛇的尸体，有些怜惜的表情。
“我帮你扔了它。”叶云上前，伸出手扯女子的衣裳。
她摇头道：“你不知道，这蛇的尸体正是那几种毒物的美食。”顾怜楚回到石池旁，将黑蛇的两截尸体一个扔在了红蜘蛛的池子，一个扔进蜈蚣窟里。蜘蛛和蜈蚣迅速围了上去，淹没了蛇身。
“真是有趣，它刚刚还在鱼肉别人，现在却成了被鱼肉者的美餐。”叶云默叹一声，不知心里作何感想。
“这个世界本来就很有趣。”顾怜楚倒不觉得什么，舒了口气，重新坐回冰冷的黑玛瑙上。她用手轻抚着那些黑蛇高高昂起的脑袋，平息它们心中的怒气。
“你来一定是有事情的，是么？”她回过头看着他，目光闪动了几下。
“嗯。”叶云沉沉点头，嘴唇却紧闭。
女子见他不说话，已猜到了一些，脸上突然现出讽笑，“我就知道，你来了就一定没有好事情。”她转过头去，继续抚弄池子里的毒蛇，接道：“有一次，你将我最心爱的人带来这里，让我把他作成了山寨里的死士，一具行尸走肉，然后，他就可以帮你们杀人了。”
她停顿了一下，哂笑道：“没有比那更痛苦的事了，再没有了，所以，你有什么事就尽管说吧。”
“怜楚，”叶云低唤，喉咙里已哽咽，不知从何开口。
“我不怪你，不怪任何人。”女子的脸上虽然强笑着，却已有了眼泪，“我的命是老族长捡回来的，他的命也是，这都是我们欠山寨的。”
“怜楚，你不要这样想……”叶云的眼角也已湿润，“他已经死了，几年前就死了，你何必还将自己关在这个屋子里，对以前的事不能忘怀？”
“胡说！他没有死，”突然，女子厉声反驳，冷冷地看着对方，片刻后，她又仿佛自言自语道：“他没有死，他的身体里现在流的是我的血，只要我的血还在他身体里，他就不会死的。”
叶云沉默，她说得对，只要血还没流干，死士就不会倒下。只可惜，现在血已经流干了。
“族长让你尽快培养出两名新的死士。”长久的沉默后，叶云还是说出了他的来意。
“呵，又有两个鲜活的生命要葬送在我的手里了。”女子抬起自己的手，冷笑地看着上面一个个早已愈合的伤口。然而，她脸上的讽笑只持续了一瞬，突然就变成了震惊，再是恐惧，嘴唇发颤。
“什么，你是说，他……他真的死了？”
叶云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他知道，她不仅是一个美丽的女人，还是一个聪慧的女人。什么事情都只要讲一丁点就能猜破。
“不会的，他不会死的。”女子双手胡乱飞舞，近若疯狂。“我将他做成了死士，他就再也不会死了！”
叶云勉强控制住对方，痛苦地提醒：“他的确死了！”
“的确死了？”顾怜楚突然安静下来，梦呓一般。许久，她又开始笑，反反复复。“死了好，死了好，死了就解脱了……”
“我明天就要去洛阳。”看着女子空茫的眼神，叶云皱了皱眉，柔声道：“要把他带回来么？”
“不，不要把他带回来。”女子挥手，脸如苦瓜。“他死在哪里，就把他埋在哪里，他死了是要到天堂去的，莫要再把他带到这个地狱里来。”
叶云目光变幻，劝解着道：“我希望你能早点走出这个屋子，去见见外面的世界，这屋子外一定有许多美好的东西在等着你，一定比你失去的更加美好……”
“不会有的，不会再有了。”女子喃喃，叶云嘴唇嗫动了几下，似乎想再说什么，女子却没看他，道：“你走吧，让我一个人呆在这个屋子里，我要死在这里，腐烂在这个黑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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