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不灭决心

蝙蝠侠扔出自动导航蝙蝠镖,蝙蝠镖上的摄像头最后传回的画面是涂小丑油彩的人拖走昏迷的罗宾。他展开斗篷飞翔,但白烟和人群遮蔽了太阳底下的罪恶。他的罗宾消失在人群里。那一天蝙蝠翼上只有一人返航。

小丑带走了他的罗宾。

蝙蝠侠马上开始排查,让神谕查看所有能找到的视频和照片,他自己则搜索西往桥上的痕迹,询问游行者。他不会停下,不需要睡眠,杰森活着的可能性像液体沙漏,每一秒都在滴落中枯竭。他只有二十四小时。

他们一无所获。

第三十六个小时所有线索都断了,包括车辆和脚步痕迹,靠作案地点分析也无法定位。小丑不是一般的连环杀手,但蝙蝠侠不会停下。如果小丑伤害杰森……布鲁斯闭上眼睛,疲惫刻在他脸上,他不能让小丑伤害杰森。

“蝙蝠侠?”神谕的影像接入其中一个屏幕,“他们要求我前往夏威夷的FBI基地,封闭任务,这一段时间我都不能……”

“拒绝。”

“我不能,他们找到了我的安全屋。我很抱歉,蝙蝠侠。”

她的影像和声音一起消失了,就在他和杰森最需要神谕的天眼时。该死,联邦必定知道罗宾的失踪,然后故意调走神谕。神谕是蝙蝠侠的眼睛,合上双眼。罗宾是蝙蝠侠的手脚,折断臂膀。布鲁斯锤了转椅的副手,拳头拧紧又松开。

蝙蝠侠不能有弱点,如果你有弱点,你会死,杰森曾对他说。杰森这么说的时候,他知道杰森宁愿死去也不会让他被威胁。他能从那假装不在乎的声音里听出,从那倔强的蓝眼睛里看见。杰森是对的,他们不能任由联邦亦或其他人利用蝙蝠侠对身边的人的感情……

神谕下线后蝙蝠侠坐着看了屏幕好一阵,最终两手放上键盘,镇静地输入一行命令,按下回车。命令行里的绿字滚动,在他眼前删掉杰森的蝙蝠电脑密码,禁止接入杰森的区域,连进入庄园的密码和指纹识别都锁定。好像杰森从未存在过。

“活下去,杰伊,”他对着正在摧毁的文件轻声说,“给我时间找到你。”为了我,活下去。

杰森睁开眼睛。

他的右脸抵在地上,双手被捆在身后,脸上的血已经干涸了。杰森呼出一口气,“该死,”他说着稳稳地把握住自己的心跳。人们无法想象他在蝙蝠侠手下是如何训练的,如果他有恐惧,那么布鲁斯早已挖掉了它们。

杰森躬着身体跪起,他的右脚踝断了,让他无法站起。站起来,别在地上,布鲁斯会说,但他的脚踝像是被铁锤一遍遍砸过,痛得他必须努力控制呼吸。他被关在一个昏暗的房间里,没有窗,隐约能看见地面损毁的瓷砖。

他试了试捆着他的绳索,可以挣脱。

铁门咿呀一声打开,皮鞋踱过地面,然后是金属拖在地上的声音。

“错误男孩,”小丑靠近时饶有兴致地说。

杰森低头,这并不是一个屈服的姿势。下巴放低保护喉咙,血液加速流淌,他只有一次机会。小丑会靠近他,然后他会用前额和全身的力气将小丑撞倒在地,再用膝盖踢。即使他站不起来,他仍能反击。

但小丑反手一撬棍打在他的右脚踝上,“哈-哈哈,”伴随疯狂的大笑,然后是小腿和膝盖,一下又一下。撬棍挥舞的声音,骨头折断的声音。

杰森滚落在地,在剧痛中叫不出声,没有眼泪,也无法呼吸。双手被绑在身后让他无法护住身侧,小丑大笑着将撬棍挥舞到高处,落下打断他的肋骨。杰森原本咬牙要骂回去的操,只剩在血哽在喉咙里的呜咽声。

“哇,这看起来很疼的样子,”小丑咧嘴笑把撬棍握得更近,将杰森翻过来正对自己,用撬棍的反钩砸。杰森的蓝眼睛痛苦地看着天花板,每一下呼吸都疼得发抖,“那看起来更疼。好了我们来弄清楚。哪样更疼?”

“A?”撬棍抽到杰森的手臂,裂开的骨头刺进肌肉里,“还是B?”

“正手?”撬棍砸碎腹部的护甲,再撞上他的下巴把他打翻过去,“还是反手?”

小丑用做实验一样的声音描述着,好像他并不是在打断杰森全身的骨头,而是真想知道怎样最痛。他甚至有技巧地避开致死部位,只是折断小鸟的翅膀。如果有哪一下没打断,他就猛砸直到听见可怕的咔啦声和破碎的喘息。

整个肚腹被切开,也不会比骨头一根一根折断更疼了。

杰森脸抵在地上,颤抖着呼进自己的血里。呼气,布鲁斯会说,下一撬棍落在他肩膀上。剧烈的痛苦让他甚至发不出惨叫,只有喉咙里窒息的低吟。他在脑里而非耳朵里听见自己一点一点碎掉的声音。恐惧终于渗进他难以抑制地发抖的脊骨。蝙蝠侠在哪?

他在撬棍再次击中他的腹部时用最后的意志绷紧肌肉,呼出一口气——他受过抗击打训练,他的肌肉是格斗者、生存者、寻路者的肌肉。他的骨头被按顺序轻微打裂过,重新生长后更为强硬。“如果有人揍你,他们的手指和腿会断,而你仍站着,”他记得布鲁斯的话,“现在站起来。”

他无法站起来,他全身都碎掉了。铁门半开着,像是在嘲笑他甚至无法从这爬出去。小丑在摧毁他。他希望自己快点晕过去,如果他没有被蝙蝠侠训练过,他早已痛晕过去。那样就不会再痛了。

“现在,我打赌大蝙蝠不会要你了,”地上的血越多小丑笑得越癫狂,笑声和话语都刺进杰森游离的意识里,“我认识他很多年了,小子。他只喜欢完整无缺的,有用的罗宾。而你很快就是我的罗宾……”

蝙蝠侠会来的,杰森闭上眼睛对自己说,小丑说的任何话都毫无意义。

“你太不了解蝙蝙。每一次他不想要什么东西的时候,”小丑说时几乎像是在回忆最美好的时光,“他就交给我销毁。小丑叔叔教你面对现实……”

小丑揉了揉打酸了的肩膀,撬棍并没有停止落下。杰森挣扎着吸进下一口气,他并非在逃避现实,但是太痛了。小丑做完时,杰森只希望自己已经死了。

第一个星期杰森没有告诉小丑一个字。他封闭大脑,试着告诉自己还好,但他只是醒过来又痛晕过去。他不只断掉了二十多根骨头,醒着时每一下呼吸都是地狱里的折磨。小丑不用撬棍打他时,地面上的寒气刺进骨头里,持续的剧痛就像把他从高处反复摔下。

蝙蝠侠会来的,他说进自己的血里。

第一周过去的时候杰森几乎对自己笑了,左嘴角的轻笑扯痛血迹斑驳的脸。他做到了,他给布鲁斯找到了足够的时间去抹掉他知道的大多数秘密。阿尔弗雷德、芭芭拉和迪克都安全了,他什么也没有告诉小丑。布鲁斯可以开始忘掉他了。他吸进一大口带血味的空气,喉咙却哽咽。

第二周小丑开始问他的名字。

而这让恐惧钻进他碎掉的骨头里。杰森被绑在一张椅子上,身上缠了带倒刺的铁丝。即使他断掉的手臂能挣脱绳索,只要一挣扎就会被铁刃割裂。低头,他强迫自己,眼睛看着地面,无论这看起来多么屈辱。

他和蝙蝠侠审问过太多罪犯,而一个人的眼睛和心跳都会出卖他。看向右上是回忆,左上是谎言,右下自语,左下焦虑。如果能听见一个人的心跳,那是背叛者的心跳。一旦小丑开始问他,他必须死死看着地面。这让他开始发抖,害怕自己会说出布鲁斯的秘密。

小丑毫无疑问看见了他的恐惧。

“来吧,犯错的小朋友。告诉我你的名字。我保证我会停下……”

“你为什么不杀了我?”他看着地面说。

“杀了你?不,不,不,不,我才不会杀掉你,”小丑绕到背后把双手放到杰森肩膀上,杰森挣扎了一下要甩开小丑的手,反射性地不愿被触碰,“至少现在不杀你。我看见了天赋。力量和……”

小丑说着用撬棍抬起杰森的下巴,撬棍一移开杰森的头又低下去垂在胸前,无声地抵抗。他看起来像是被打败了,屈服了,但他不是小丑的罗宾。

“就是有点……不切实际,”小丑评论道,突然咧嘴笑,“我想我还是继续吧……”

小丑推倒椅子,举起带血的撬棍,落下将带倒刺的铁丝砸进他的胸前。几个小时的剧痛仿佛持续了一辈子。结束的时候杰森只希望小丑杀了他。

他会说的,铁门关上时杰森想。混了鲜血和冷汗的黑发贴在他额上,蓝眼睛在痛苦中失神。总有一天他会说的。他会崩溃,哭泣求饶,求小丑停下,别再……到那时小丑就拥有了他。他会顺从地说出布鲁斯的名字。那时布鲁斯就不再认识他了。

布鲁斯的脸出现在他眼前,眼里不是失望——不是因为他是一个不够好的罗宾,一个失败,一个错误。而是仇恨和陌生,看着他像看哥谭的其他罪犯。

但是如果他死了,他就不会再痛了。如果他死了,布鲁斯的秘密就会同他一起死去。

如果他激怒小丑,磨破更多伤口,甚至只是趴着,不再试着用正确的角度承受落下的撬棍。刮下地面上破损的瓷砖片,割开自己的颈动脉。如果他忘掉一个罗宾能做到的,忘掉布鲁斯,他会死。

他会很快死去。

还在犯罪巷流浪的时候杰森就知道自己的时间可能是借来的,并不足够他活到长大。但如今他仍能掌握的命运已经很少了。两个选择,放弃然后很快死去。还是很慢很慢地死掉……绝望地相信蝙蝠侠会来。

如果他现在就死去,他可能还能保有一点自己,死掉的罗宾无法说出蝙蝠侠的秘密。如果他活下去——他死不掉,被布鲁斯训练过他死不掉。那么痛苦,而且为了药物、食物和水必须屈服于小丑。

布鲁斯会叫他活下去。

···

三个月后。

“布鲁斯老爷?”

布鲁斯没有回答,仍在实验台上分析碎片。他没有停止寻找杰森,他甚至头也不回地放弃了夜巡,放弃了哥谭。他不能失去杰森,没有人会明白。他不能让杰森独自死去……这是一根扎进他灵魂的冰刺,让结冰的湖面裂开了。

“布鲁斯老爷,门外有一个男孩……”阿尔弗雷德说。

布鲁斯突然回头,但希望在下一秒就死了。布鲁斯眼底下有很重的黑圈,寻找杰森比夜巡更让他疲惫。每一条线索断掉时的绝望,每一天过去后杰森会遭受的折磨。小丑在慢慢杀死杰森,他知道,就像在杀死他。

“他说他认为你是蝙蝠侠,而杰森·托德是罗宾。”

这是什么,另一个威胁吗?布鲁斯毫不含糊地说,“叫他走。”

那个男孩叫提姆·德雷克,十五岁,家庭优渥的电脑天才。独自解码出蝙蝠侠的身份,不但直接到韦恩庄园找他,还给他写邮件。提姆说他知道罗宾失踪了,而他要帮蝙蝠侠一起去找。他看过罗宾失踪那天的所有视频,把其中对比的细节也发给布鲁斯。

提姆坚决地要求蝙蝠侠接受他的帮助。

布鲁斯告诉他绝对不行。

这不但因为未经训练的小孩加入就是挡他道,反而会拖慢他的进度。也因为这对外发出的信息就是他放弃杰森了,寻求替代者,有太多眼睛看着他。他不可能放弃杰森,他看着杰森的蓝眼睛亲自保证过。背信弃义的人并不能了解他,他说过即是永恒。

如果他用尽他所知道的一切侦查手法,他或许能找到杰森。

小丑第二次打断杰森的右脚踝时,杰森的惨叫声隔着铁门都能听见。脚部神经密集,受到的任何伤害都会令人极其痛苦。小丑每六个星期都会重新打断他的脚踝,只是为了防止罗宾逃跑。杰森有时会想如果他不是罗宾,如果小丑执意要报复的不是蝙蝠侠。锁住他可能只用绳索,而不是反复打断的腿。如果他不是罗宾……

最可怕的不是溺水一般无边无际的剧痛,也不是阿卡姆的黑暗和寒冷,而是他清醒地知道这会再来一次。

铁撬棍拖拽过地面的声音,残忍的笑声,尖叫声,他自己的尖叫声。带我走,他只想死去,别再……杰森在脑海里对着远去的黑色披风喊。撬棍落下,金属砸碎肌肉和骨骼。带我走,杀了我……

人本能地恐惧死亡,但他只想一切结束。他偷轮胎时偷走了不属于他的梦想,这就是他的惩罚。还不够吗?

“站起来,”那穿黑色披风的身影冷冷地说,转身面对试着用手撑起自己的杰森,并没有伸手去拉他。这是一段久远的记忆,杰森闭上眼睛试着抓住它,试着用它把自己从折断四十多根骨头的剧痛中抽离。

那时他还未被允许穿上罗宾的披风。

布鲁斯把他带到庄园后用格斗和力量训练填满了他的日程,三个月后他已经不再是犯罪巷里那虽然嘴硬,但不堪一击的小子了。布鲁斯从教他怎么握拳,到如何使用全身的力量,到如何肩滚翻落地——没有一个错误的动作,智慧,布鲁斯说,而非蛮力将战胜你的对手。

他以为自己已经准备好了。

布鲁斯将他带到蝙蝠洞中,让他穿上罗宾制服。洞中的岩地上没有训练用的软垫,罗宾战甲是他身上所有的护具了。哥谭的黑夜里没有训练与重来,哥谭的黑夜没有感情。带上头盔时布鲁斯叹气,头盔嘶的一声合上露出蝙蝠侠的白色眼片,“我希望能有更容易的方式。但我很清楚没有。”

“这是你在刺客联盟受的训练吗,老家伙?”杰森好奇。布鲁斯二十多岁时曾迷失在外,由刺客联盟的忍者大师雷霄奥古所训练。刺客联盟追求绝对正义,严酷而凶残。

“不,这是哥谭教会我的,”布鲁斯毫无预兆地左腿推踢,杰森侧身躲闪。他已经看见布鲁斯左腿的第二脚,但布鲁斯左脚迅速收回借力跃起右脚一个侧踢将他踢倒在地。蝙蝠侠的力量让他发出一声闷哼,刚才那一下几乎踢断他的肋骨。

“站起来,”蝙蝠侠命令到,“我们不在地面缠斗,因为在地面无论是拳头还是下肢攻击都很容易击中你的头部、后颈和背。你只有一秒的时间站起来。”

蝙蝠侠已经靠近要再抬腿踢他,杰森不顾一切地爬起,手还未抬到战斗姿态蝙蝠侠就挥拳,他格挡。三分钟之内杰森再次被击倒在地,这次击中下巴,让他眼前发黑。

“站起来,”布鲁斯冷静地说,“这是规则。你打败我,就能穿上罗宾的披风。做不到你可以离开庄园。我会让你上学,然后你过上正常的一辈子。”

“罗宾,”杰森没有多想就说。他不能失去布鲁斯。

他以前被打过,那些不是愤怒的发泄,就是持强凌弱的无谓残忍。这不同,布鲁斯没有生气,只是反复要求他站起来。每一次爬起来都是最难的,几乎无法忍受这会再来一次。耻辱和恐惧让他开始喘息。

他被打趴下二十次,布鲁斯才转身离开告诉他,“明天继续。”然后就是蝙蝠车引擎启动,蝙蝠侠一人穿过岩洞水幕去夜巡的声音。

第二天他起床时浑身酸痛,但训练继续。到了夜巡前蝙蝠侠再次全副护甲挑战他,化解他的攻击,将他摔到地上,“如果有人揍你,他们的手指和腿会断,而你仍站着,”布鲁斯的声音从上方传来,“现在站起来。”

但他无法打败布鲁斯,布鲁斯不穿盔甲时他几乎也毫无办法,他太小了。两个月后疲惫开始出现在杰森脸上,他开始害怕蝙蝠侠夜巡前的格斗。他需要武器,他无法打败比他快,比他高大,比他有经验的蝙蝠侠。但“上学,然后过上没有蝙蝠侠的一辈子”?那不是一个选择。

“按照我教你的方式落地,呼吸,”布鲁斯说,他的侧踢击中杰森的右腿。普通人可能会认为这并不严重,但对于义警这已经是致死的弱点。

杰森挣扎着爬起,无论布鲁斯在做什么,他已经将“站起来”刻进杰森的本能……半是恐惧半是习惯的本能。人在痛苦时本能地畏缩,但韦恩庄园里的人已经改写了这个本能。这是代码重构,刮掉几层自我,毫无人性。

但还不够。

这不足够让杰森在战斗中活下来,布鲁斯别开眼。无论这感觉多么像用刀捅进他的胸口,布鲁斯面无表情,紧接着再踢上杰森的右腿。杰森再抬头看他的时候脸上尽是被背叛的恐慌。他知道自己踩过了杰森的极限……

“杰森,”他马上伸手把杰森拉起来,“他们会利用你的弱点。记住这种感受,答应我。”

“不我没事,老家伙,”杰森挤出一个左嘴角的微笑,藏起其他的一切,“你是没力气了?”

布鲁斯摇头,他知道自己还要一次又一次地越过杰森的极限。这唯一的办法,被打倒过就不再恐惧了。有一天这会救杰森一命,为此他下得了手。因为他不能失去杰森。蝙蝠侠并非天生就没有恐惧,不怕痛苦,拥有不灭决心。

但这只能修改杰森的本能,并不能让他获得不灭决心。

三个月后杰森很疲惫了,他从一开始希望自己用上所学的一切能与蝙蝠侠抗衡十分钟,到知道躲闪仍不够快,到几乎不愿反击。他无法打败蝙蝠侠,等这结束,他就得滚回学校去——当那个杰森·托德。罗宾的披风离他越来越远。

他更容易被击倒,有时浑身酸痛靠着滴水兽洛奇坐上很长时间,假装那是布鲁斯。他很快就会被赶出庄园,而他什么也做不了。沮丧让他疲惫,而疲惫渗进他的蓝眼睛。

“站起来,”布鲁斯的声音带着蝙蝠洞的回音,是唯一一直不变的东西。

他在蝙蝠侠面前可以坚持十分钟了。

那天他只被打趴下一次。布鲁斯要求阿尔弗雷德晚上必须做甜饼,但第二天杰森必须继续。义警所需的耐力并不在一朝一夕,而是几十年,甚至一辈子的坚持。如果杰森无法适应,那么他几年后就会死。

“我做不到,”有一天杰森终于面对了自己的恐惧,他这么说时浑身都在发抖。蝙蝠洞里的蝙蝠扑翼声和水声都像在嘲笑他。再努力也没有用,他仍会被踢出韦恩庄园。“我无法打败你,现在不能,”杰森抬头看进布鲁斯的眼睛,“但我总有一天会的。”

那一天布鲁斯答应把罗宾披风暂时借给他,叫他自己进蝙蝠车里坐好。那是他生命中最好的一天。

如今只剩阿卡姆里黑暗的笑声,骨头被硬生生折断的声音。布鲁斯会叫他站起来,活下去。那一天他求小丑给他食物。

“你说什么?”小丑觉得特别好笑,干笑了几声,夸张地凑过去听。

“食物,求你,先生。”

说出这句话比咽下它更恶心,而这只是开始。活下去他需要食物和水,需要尽量不动减少消耗,每隔一段时间策略性激怒小丑一次,其余的时候减少伤口,甚至要求小丑不要进一步伤害他——需要一个活下去的原因。蝙蝠侠会来的,蝙蝠侠会找到他。如果他还记得布鲁斯教过的一切,他就无法死去。他在做不可能做到的事,他在拖长自己的死亡。

阿卡姆废弃的一翼里没有白昼,只有永夜深渊。小丑不在,杰森双手被绑在身前,丢在沾满他自己的血的地上。蓝眼睛里原来的亮光都撕去了,黑洞旋转散开,卷走恒星的光芒。他眨眼时看向很远的地方,哥谭光晕之外,时间间隙的尽头。

他很累了。阿卡姆阴冷潮湿的空气涌进他身上的割痕里,透过肌肉骨骼。在这种漫无边际的剧痛中他是哭不出来的。但为了活下去,他的大脑需要更多的NPY,那不过是一种镇定氨基酸。他崩溃之前的最后屏障。

杰森强迫自己哭泣。让眼泪溢出他的左眼,然后右眼。泪水混进血里,滴进他的黑发间。无声的哭泣里既融着难以言喻的悲伤,又冰冷失去了意义。

这是他唯一能得到的止痛药了。

这是只属于哥谭的噩梦,他和布鲁斯都无法醒来。布鲁斯很清楚自己在一个噩梦里,他自从八岁起就无法摆脱梦魇。总是同一条昏暗的街巷,枪声和散落的珍珠项链。今晚的噩梦却第一次没有犯罪巷。

铁笼般的电梯的铁栏杆外砖墙剥落,金属片粗糙地钉着。齿轮转动发出刀割的辘辘声,红光闪过电梯内里。不属于电梯内的电闸声既像阿卡姆安全门的关闭声,又像闹钟的捶打……布鲁斯整个身体都挣扎着要醒来,但他只能无力地抓扯床单。

电梯门脱离后走廊顶上挂着一块昏暗发黑的灯箱,用扭曲的字写着“阿卡姆疯人院重症治疗区”。

站在这条走廊上再也无法听见阿卡姆外的声音。

他穿着蝙蝠侠的战甲和黑色披风,却不愿走下这道走廊。它与阿卡姆的任何一条走廊都不同,铁板铺地,两侧墙面的水泥柱露出一个接一个的凹槽,像恶魔的肚腹。金属管从头顶穿过,通风口里残留着煤油和电线烧焦的气味,像是一座生锈的末日核辐射试验所的地下通道。细看墙上还有抓痕,有人被抓着拖过这条走廊。

蝙蝠侠走下阿卡姆的走廊,周围充满阿卡姆病人的狂叫和嘶吼。他却感到莫名的恐惧,蝙蝠侠不会害怕……然而他连手都开始发抖。

走廊尽头有一个接待台,接待台铁栏上的玻璃被划花了。台面上有一罐被扭歪的可乐,橙色药瓶散落在木柜上,房间里并没有人。阿卡姆里本应最高警戒的时候却像荒弃了的样子。病人们哭喊着,疯狂地想要逃离。

站在接待台前他的恐惧已经爬满背脊,蔓延到肩膀,像剧毒藤蔓一般刺进胸口。他从来没有这么害怕过。蝙蝠侠转身,走廊上空无一人。他明明没有恐惧,却不知为何惧怕得无法动弹,冷汗渗进他的枕头里。

然后他听见——

“别再……”惨叫声,撕心裂肺的哀嚎,“求你停下!”疯狂的笑声。

“让我走……不…不…”持续的哭喊,嘶吼,笑声……

“有人在吗?停下!求你不……别再……”更多惨叫和狂笑。

就是在那他意识到只有一个人的叫声,也只有一个人在笑。

布鲁斯猛睁开眼睛爬着坐起在床上,眼泪不停地从他灰蓝色的眼睛里淌下。他两只手都捂上眼框,揉掉,摁掉眼泪。更多眼泪漏过他的指间,沾上他的手背。

二十九年前,他的父亲托马斯·韦恩决定在他的母亲玛莎生日的那天带全家去看《佐罗的面具》。他们选了公园区的君王剧院,剧院背后却是犯罪巷。电影结束后他们正要穿过犯罪巷,一个落魄的窃贼在他眼前枪杀了他的父母。他只有八岁。

布鲁斯·韦恩在那一天也死去了,活着走出犯罪巷的只有蝙蝠侠。然而无论蝙蝠侠拥有多少智慧、力量和科技,无论他将多少罪犯关进阿卡姆,他都无法改变一个事实——那天晚上他让自己的家人死去了。这个事实无法改变,他复仇的决心亦然。

经历绝望的人才会拥有不灭决心。

为他送早午餐的阿尔弗雷德走进房间。管家看见布鲁斯脸上的泪痕并没有多说,走到窗边拉开窗帘。午后的阳光刺到习惯夜行的他。杰森宁愿死去也不会让他被威胁,杰森会叫他这么做。

“打电话给那个男孩,”他对阿尔弗雷德说。

···

蝙蝠侠更换罗宾的速度之快,之冷血,让CIA都愕然。

联邦当年使用罗宾的性命威胁蝙蝠侠,看中的就是侧写分析后蝙蝠侠对身边的人的感情。蝙蝠侠如今的举动无疑在说他对罗宾没有一点感情,罗宾是可以随意替换的,用完即放弃的士兵。任何想要利用蝙蝠侠的感情的人都会重新考虑。

蝙蝠侠没有弱点。

如果蝙蝠侠需要时间,那么杰森已经为他找了六个月的时间。屈服但并不屈服,用控制力反绞小丑的意志。每一秒,每一天都是无望的挣扎和难以忍受的痛苦。小丑确保了这点。

小丑有时会在他面前杀人。那些人都面色苍白,头发病态地发绿,和小丑一起大笑嘲弄他。小丑叫他们“实验品”。其中一个实验品长着嘉比的脸,但她不认识他了。她尖叫着要撕开他的脖子,小丑只是笑着割开她的喉咙。

有的时候小丑将他捆着的双手拉过头吊在天花板的管道上。如果他的右脚踝没有被反复打断,他就能站起来。全身的重量就不会挂在肩膀上。杰森的手指毫无知觉,时间和重力都会扯断他的肩膀。他用左脚尖去够地面,如果他能站起来……他每一秒,每一天都奢望蝙蝠侠会找到他。

身后的脚步声让他再次试着弯曲手臂把自己拉起来,“蝙蝠侠,是你吗?”

怎么可能呢?

小丑切断绳索后杰森摔到地上,躬着背无法在肩膀上用力。杰森闭上眼睛,仍试着握住自己的心跳和呼吸,不发出崩溃可悲的声音。小丑已经从他嘴里撬出了他的名字,无论他说了什么,小丑没有停下。

“蝙蝠侠会来的…他会来找我的……”杰森对着地面说,徒劳地试着说服自己。这句话并不能带走任何痛苦,小丑仍会打断他的肋骨。他双手被绑在身前,跪匐在满地的血迹里,有的抓扯状的血痕已经干了,另外的血滩里有拖拽的痕迹,他跪在自己的血里。

“蝙蝠侠不会来救你了,杰森,”小丑一顿一顿地说,最后补上一声轻笑。与平时夸张而歇斯底里的笑声不同,小丑可是真的被逗笑了。讽刺、悲哀才是欢笑的来源,有谁会懂小丑脸上的泪痕。

“去你妈的,”杰森还没说完,小丑就扯着他的头发,将他的前额摔上地面。

“都六个月了,杰森。丢掉无聊的希望吧,他不会来了。”

“他会来的…”杰森说进自己的血里,闭上没有一丝光亮的眼睛。他喘息着,甚至在撬棍落下之前试着缩开。第一下落在杰森已经折断的右脚踝上,撕出一声可怕的咔啦响,他无法忍住一声尖叫。小丑喜欢提醒他无路可逃。

第二下从下往上砸在罗宾战甲左胸前的R上,有那么一秒杰森以为自己的心脏已经停了。好痛,R字徽章让他好痛,他全身都痛,痛苦熔出的黑洞撕扯他。

“记得,我才不是坏人,哦不,不,不,不,”小丑想了下,决定把笑话说完,“蝙蝠侠伤害了你……你是我的助手了,多像蝙蝙和他那新的小孩。”

“不,他不会的。”

无论小丑在暗示什么,这不可能。布鲁斯不会丢掉他。阿卡姆的冰冷第一次彻底淹没了他,他在欧罗巴结冰的海面之下,船底星云的雾雕之间,几个世界尽头的终末白霜。怒火烧进他的眼里,却无法熄灭里面的忧伤。他认识的布鲁斯不会把他丢下等死。

“这难道不是蝙蝠侠吗?”

小丑把一张照片丢到地上他的血里。

照片上的蝙蝠侠背对镜头,面对一个身穿罗宾制服的身影。那男孩带着多米诺面具,拉上了披风的兜帽,手持长棍。那个男孩不是他。

“不,”杰森只能呼出颤抖的一个字。

他跪在那低头看着自己的血漫过照片的边缘,脸上一片空白。胸口被碾碎痛到麻木了,绝望的哀伤划过,带走蓝眼睛里最后的成色。现在那里空洞洞的,什么也不剩了。他的瞳孔甚至没有移动,他并没有在看那张照片。

失神的眼睛里装不住愤怒,愤怒化作失望,失望掏空了他。蝙蝠侠不会来了。恐惧突然击中了杰森,他抖了一下。没有人会来救他。他本来就是一个不够好的罗宾,从内心深处碎掉了……一个支离破碎的人,被打断全身的骨头死在阿卡姆肮脏的角落里。如今他明白蝙蝠侠也是这么看他。他以为布鲁斯会不同。

受了那么多折磨,与小丑纠缠拖延,疼得浑身发抖的分分秒秒。他本来会在几天内死去的,但蝙蝠侠需要时间。并非小丑折磨了他六个月,而是他让小丑折磨了他六个月。蝙蝠侠并不认为他重要到值得去找。

“我不可能放弃你。这是我的决定。不要质疑我的决定。”他在脑中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布鲁斯对他说的话。他以为这是真的。他以为这是真的。

一滴眼泪积聚在杰森的左眼窝。眼泪是人悲伤时的情感,不只是他和蝙蝠侠的镇定剂、止痛药,但他什么也感觉不到了。无论他所珍视的抑或鄙夷的,都被碾碎了,从皮肤到骨肉都消失。从前的一切都消失,他当罗宾时的骄傲、快乐、痛苦都不存在了。

杰森无法阻止从前的自己死去,他不哀悼他。他什么也感觉不到了,寒冷淌进他的血液,眼泪不过流进了无尽的空洞里,绝望的黑洞连宇宙里的光都无法逃离。杰森左眼里的眼泪始终没有落下。

蝙蝠侠丢掉这个罗宾只是因为他可以。

如果说前六个月杰森活下去是因为训练,相信蝙蝠侠会来。那么后六个月燃烧的是彻骨的愤怒和仇恨,眼泪不值一提。没有人能理解他是怎么活下来的。他并不恨蝙蝠侠没有救他,而是恨蝙蝠侠无法救他,就像蝙蝠侠无法改变哥谭。蝙蝠侠失败了——这个事实无法改变,他复仇的决心亦然。

他一年多以后还活着,而蝙蝠侠永远没有来。

这是属于他的罗宾,他的计划J,小丑每次去看杰森时都雕刻他最邪恶的一桩犯罪。一件人们只要一想起就会发抖的罪行,难以想象的邪恶和残忍。他甚至没有问蝙蝠侠面具下是谁,他不在乎蝙蝠侠是谁。

小丑的其中一个手下鼓起勇气去告诉小丑“侦探已经追查到阿卡姆的食物链”时,小丑才觉得这笑话有点糟了,“他还在找?”

替换罗宾只是世界上最伟大的侦探众多伪装之一。

“他很近了……我们怎么处理,你知道,那小孩。”

“杀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