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破晓。
彻夜未眠的曲忆坐在冰冷的地面上,她趴在汀兰床边,脑海中无数次地重复他说过的话,你父亲不是我杀的,曲家堡也不是我放火烧的,如果是我,我不会否认。
他的眼神坚定,丝毫不像是在说谎。
紧紧咬住下唇,她想在沉重的思绪里多一点清醒,耳旁忽然传来汀兰的声音:“你在这里做什么?”
她抬起头,望向汀兰尽力扬起嘴角:“兰儿,你醒了......”
汀兰从床榻上坐起来,伸手指向房门厌恶地吐出两个字:“出去!”
她轻轻吸进一口气,握住染血的银簪,冰凉的触觉顺着掌心一直渗进心底。
“兰儿......”
“......”
“我知道你不想提起从前的事情,可是我真的很想知道当年的细情。”
汀兰一把掌挥向她的脸,她素净的面容顿时红肿上一个掌印!
“曲家堡的漫天火海还不足以说明一切吗?是你日日期盼的大哥哥杀了你的父母!他毁了你的一切你还想找借口替他辩白?!”
垂着纤长的睫毛,她淡声说道:“我见到他了。”
这突如其来的五个字使汀兰猛地一震!
“我将银簪刺进他的胸口......”
“......”
“他......竟然不躲!”
汀兰一把抓住曲忆的肩膀,眼睛里仿佛有熊熊烈火在燃烧:“他对你说了些什么?”
“他说他没有杀父亲,也没有放火烧曲家堡,他......”
“你不能相信他!”
“......”
“他是骗你的!你要相信我,父亲是他杀的!所有的一切都是他做的!!”
曲忆静静地看着汀兰,她虽然看不清楚面纱下的表情,可是那惊惶的眼神却让人读不懂。
“兰儿,我没有不相信你......”
“......”
“只是很多话,你始终不愿与我说。”
汀兰霍然将她推开,起身走下床榻,只留下背影面对她,晨光照进屋子,她站在黑暗的角落,似乎并不向往光明。
“这么多年过去了,你除了说凶手是他之外,对其他的一切皆缄口不言......”
“不要再说了!”
“兰儿......”
“走!”
汀兰再一次冷冷地指向房门,这一次不留一丝余地:“你总觉得自己亏欠我,要用一生来还,可是你回报我最好的方式不是无微不至的照顾,而是永远不要出现在我眼前!”
******
小桃看见走出内房的曲忆,言语里面尽是担忧:“小姐,你还好吗?”
拖着沉重的脚步,她轻轻点了点头。
“小姐定是前几日没吃东西,身子虚了。”说着,小桃端起桌面上的托盘,指了指里面的米粥道:“这是阁主特意吩咐下人做的,他对小姐这样关心,倒是我之前错怪他了!”
曲忆拿起汤匙放进嘴里,想起他捧着桃花糕时微笑的模样,以及她打翻桃花糕时落寞的神情,心仿佛被一双无形的手狠狠蹂躏,连思维都变得混沌不明。
“小桃......”唤她一声,她扶住她的手勉强道出一句:“扶我去休息。”
点了点头,小桃扶着曲忆走到床榻前躺下,像是累极了,她疲惫地闭上双眼之后就沉沉地睡了过去......
******
一日,没有醒来。
三日,还是没有醒来。
五日,仍旧躺在床榻上昏迷不醒。
她的面容越发苍白,脸颊越发消瘦,就连嘴唇也没有一丝血色。
小桃拧干温水中的绢帕覆上她的额头,坐在床边难过的直掉眼泪:“小姐这是怎么了,昏睡这么多天不见清醒,连大夫也说不知道是何缘故,她不会......”
意夫人瞪她一眼:“不要胡说!”
小桃抽泣着抹去眼泪,看向床榻上的曲忆。
自从那日她说有些困倦,之后就一直昏睡不醒,起初她还以为是偶染风寒,可是她在昏睡中一日比一日虚弱,就像是有人精心策划,想要她在昏迷当中死去......
******
“阁主!”
意夫人自未关的房门外走来,抬起狭长的凤眼道出一句:“那丫头,恐怕熬不过这两日了!”
空旷寂静的房间内,她的话语像水面击起的波澜一般微微回响,坐在书案前的白色身影恍若不觉,目光仍静静停留在手中的银簪上,白色绢布轻轻一拭,原本凝固着血色的花瓣便露出许久未现的晶亮的光芒。
意夫人望见年久泛光的桃花银簪,神色略微顿了一下,整整十年,他埋了父母,葬了村民,唯一留下这支血簪,提醒着那些残酷的旧事。
“阁主......”
没有言语,他只是起身,径自走到窗边,一只落在窗棂上休憩的雀鸟慌乱地振起翅膀,朝着蔚蓝的天空飞离开去。
他眼神淡淡地看向院内一棵繁盛的桃花树,缨缨而落的浅色花瓣下,一抹紫色身影望见他蓦然地停住了脚步,心下一沉,芷曼不自在地攥住拳头,那扇敞开的木窗内,一双深邃的眼眸仿佛要将人看穿测透。
难道......
她目光轻微地颤动了一下,立在原地不再前行。
房间内的意夫人上前几步,提醒着说道:“那丫头还不能死,至少不能这样就死,难道不是吗?”
轻风送来一阵桃花的清香,站在窗前的离微微侧过头来,终于对着身后的意夫人开口道了一句:“夫人说的是。”
******
织锦屏风后。
语蝶攥着绣蝶绢帕神色慌张,她站起身来走了两步又转身坐在床榻之上,听闻曲忆昏迷不醒,躺在床上已经气若游丝,五日了,若再过两日她真的就......
房门被人缓缓推开,语蝶浑身一颤,走进来的人看身形应该是个男子,他站在屏风后面没有前行,看不到他的容貌,可是她却能感觉到一股压迫的气息。
“语蝶,把解药拿出来给我。”
是阁主!
她深深吸进一口气,强作镇定地说道:“阁主说什么?语蝶不懂。”
“没了曲忆,霍楚就会爱你吗?”
他的话让她手明显顿了一下,脑海中浮现出芷曼说过的话,若是舞魁的盛名都比不过她的笑,那么,除非她消失,否则你永远都无法住进他心里。
眼中闪过一丝惶恐,他......竟然知道?!
“阁......阁主似乎是误会了。”
“仅凭两句他人的挑唆就下毒谋害,你不应该是这样愚蠢之人。”
“我没有......”
一把拨开屏风,离快步走去惊得语蝶浑身一颤,话还没有说完,他就已经钳制住她的脖颈,脚跟渐渐脱离地面,她挣扎,却挣脱不开他的掌控!
“放开我求你......我真的......没有解药......”
毅然加重了力道,语蝶的呼吸变得更加困难!
“毒药是我在......神农谷求来的......名为七日断魂散......服下后......七日毙命.......她.......只剩下两日了......”
猛然松开了手,语蝶重重摔在地面急促呼吸,离转身刚要离开房间,就被匆匆赶来的一抹紫色身影拦住!
“阁主,你不能为了救曲忆,而将自己陷于困境之中!”
他伸手抚上芷曼的发,缓缓靠近她的耳侧,声音淡薄又带着说不出的清冷:“你应该祈祷我命丧神农谷,若是我活着回来,又会怎样处置你呢?”
余音刚落,芷曼的瞳孔瞬间睁大,还未等发紧的喉咙吐出一丝声响,就被封住穴道僵在原地动弹不得,心中忽然溢出一丝酸痛......
其实,她早就知道,他决定的事情,她根本无力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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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过一连层峦的山川。
他顺着一条小溪向前走着,溪水粼粼地流淌而过,尽头是一池碧绿的湖水,周围被潮湿的雾气所萦绕,从前听闻过神农谷的位置,山川深处,溪水尽头,可是这溪水的尽头,却只有一池碧绿的湖水。
这时,一个少女的声音传进耳里:“岸上那个穿着白衣服的家伙!”
顺着那清脆的声音望去,远处湖中的石头后面竟然探出一个小小的脑袋,她的长发飘在水面,伸出湿漉漉的手臂指向他道:“你踩到我的衣裳了!”
他垂下眼帘,看见脚下鹅黄色的罗裙,缓缓蹲下了身子。
“还不快把你的脚抬起来,本姑娘的衣裳都被你弄脏了!”
他抬起好看的眸子,看向她问出一句:“神农谷在什么地方?”
“什么神农谷?我不知道,你快把衣裳还给我!”
“是吗?”
他说着,拾起地面上的衣裙便欲离开。
湖里的少女看着他的背影急了,慌忙大声喊叫道:“我知道!我知道!你把衣裳还给我,我就带你去神农谷!”
他停下脚步,扬起嘴角甩手轻轻一扬,手中的衣裙便准确无误地落在少女身前的石头上。
望着岸上的白色背影,少女捂住胸口狠狠地威胁一句:“你若是敢转身偷看,本姑娘定会挖出你的眼睛当药材!”
微风轻拂,荡起水面波光粼粼。
已经穿好衣裙的少女正想偷偷溜走,却不小心绊到了岸边的树枝,引起一连牵动的声响,她重重地跺了一下脚,转过身自言自语地念着:“前两天刚打发走一个,现在又来一个,想躲都躲不掉!”
转过身的瞬间,满是埋怨的眼睛却突然一亮,因为朝向她走来之人,面容清俊到让她的心都跳漏了一拍。
“哎呀!你长得可真好看!”
望着面前的少女,离开口再次问出一句:“神农谷在什么地方?”
“神农谷——”拉了一个长音,她踮起脚尖凑近他,仔细打量了一番:“若是我告诉你,你要怎么报答我呢?”
他不再询问,径自从她身侧走了过去,顺着她偷走的方向拨开萦绕的迷雾。
大雾竟然渐渐散去,茂密的树林出现一条小路,蜿蜒地向前方蔓延,少女连忙跑到他面前,一边退后着一边说道:“你有本事进来,可未必有本事出去,没有本姑娘的指路,你确定能活着拿到想要的东西?”
“......”
“来神农谷的人,不是来求取毒药,就是来求取解药,不过几粒药丸而已,本姑娘可以给你!”
说着,她咧开嘴角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只要你肯留下来陪我,我就会把东西送给你!”
“......”
“本姑娘说到做到,这笔买卖划算得很,怎么样?”
“到了。”
两个字使她上扬的嘴角顿时垂坠下来,她转过身看向山谷的入口,一跺脚气哄哄地走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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偌大的神农谷是一间巨大的药阁,凹凸的石壁无止境地延伸,上面摆放着各色奇真药材,看着便觉得眼花缭乱。
“这谷内石壁上的丹药,光是一层就有三百八十一种,凭你自己去寻,要寻到什么时候?”
离环顾了一下四周,缓缓走到石壁前,身后的少女嬉笑着扬起嘴角,凑过脸来交易。
“只要你肯留下来陪我,本姑娘立刻将你想要的东西拿给你!”
恍若未闻,他拿起一个精巧的药瓶,瓶子的瓶口被一块红布封着,翻看一眼红布上面的字迹——天香豆蔻。
传闻,神农谷有种药需以血泪作为药引,服下后可以让快死的人不死,但是会忘记一切往事。
他漠然地勾起嘴角,将药瓶放回原处,这世间诸多是非恩怨,岂是一粒药丸说忘便能忘的?
谷外的旭日逐渐西落,谷内的光线也慢慢昏暗下去。
身着鹅黄衣裙的少女无趣地靠在石椅上,拄着左脸乏味地说道:“你还要找到什么时候?不累吗?”
伸手打了一个哈欠,她眨了眨眼睛斜睨向他翻过的一个个药瓶。
“你在找解药对不对?”
“是谁中毒了?”
“严重吗?”
“还能坚持几天呢?”
她自言自语地问着,却忽然神色一滞,只见他飞身自高处的石洞里拿出一个药瓶,揣进怀里便向出口走去!
“拦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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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刚踏出山谷,两把上锈的刀便横在离的脖颈上,由刀身望向持刀之人,两人均着灰黑色麻衣,蓬头垢面,眸子盯着他尽露凶光,利落地反身一转,他在两人还未来得及反应之时脱离控制!
身后追来的少女看见这种情况,连忙伸手指向他,焦急说道:“抓住他!别让他跑了!”
两人重重点头,之后飞身一跃,手握长刀如风一般直直地向他冲去——
他伸手折下两根树枝,反手一转,以迅雷之势刺向对方!
可是,就在那树枝即将刺进那两人咽喉的一瞬,他却猛地收了回来,顺势的长刀锋利地劈进腹部,刀身滴血,站在山谷前的少女不禁浑身一颤!
“你......为什么要收手?”
如果他不收手,他手中的树枝就会精准地刺进两人的咽喉,他们将必死无疑......
“你之所以承受这一刀,是怕伤到他们吗?”
刀劈进的地方大片殷红慢慢扩散,浸湿了离如雪的白衫,他看了少女一眼,没有回答她的话,只是伸手擦干嘴角上涌出来的鲜血,之后飞身离开!
手握长刀的两人刚想去追,就被拦住,拦在两人身前的少女看着那抹远去的背影,忽然开口大声地喊叫了一句:“那个穿着白衣服的家伙,我的名字叫做怀未夏,你一定要记住!”
因为,总有一天她们会再见面的,总会有那么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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躺在床榻上的曲忆慢慢清醒过来,她似乎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中,她梦见了他,那个模样好看,目光却冰冷的少年,他爱恋地抚上她的长发,然后在她满心欢喜之时将一把尖刀狠狠地插进她幼小的心脏!
一滴泪顺着眼角的泪痣划落下来,她缓缓睁开双眼,明明知道是梦,可是那种真实的感觉却如同她亲身经历一般。
有股暖意烫在手心,缓缓传遍全身,她看向自己的左手,只见离虚弱地靠在床边,握着她的手声音轻不可闻:“你醒了......”
她的目光逐渐紧张起来,心里升起一丝不安,面前的离脸色惨白,嘴唇没有一丝血色,他在对她微笑,可是她却觉得他下一秒钟会就死去。
“你......怎么了?”
她坐起身子,才发现他腹部的伤口鲜红色的血液汨汨流出。
“我为你止血!”
她说着,支撑起虚软的身子走到柜子前拿起一瓶金疮药,握住药瓶的那刻,手却忽然一颤,目光微滞,眼底一抹轻浅的悲伤扩散出来。
看见他受伤的瞬间,她似乎忘记了曲家堡的血海深仇,忘记了,曾经说过的不共戴天......
缓缓回过头,倒在地面上的离已经陷入了昏迷。
她走到他的身旁蹲下,揭开他已经凝固的衣襟,那腹部的刀伤鲜血淋漓,血液模糊了整个胸膛!
被掩盖的大小的伤疤中,一道旧伤疤异常触目惊心,因为年岁久远而变成了褐色,在他的腹部,像是一道陈旧的印记,标示着主人的过去,命在旦夕时遇见的一个女孩......
凝视着那道旧伤疤,她的神色逐渐黯沉下去,看着他,她总会觉得难过。
十年前,她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她会难过。
十年后的今天,她阅尽红尘,以为不会再为任何人波澜情绪,却在这个瞬间,那种熟悉的感觉又重新侵占了心脏......
重重地闭上眼睛,她不能对面前的这个人有一丝一毫的心痛,那刻骨的仇恨,惨痛的过去,由他一手造成的悲剧,她怎么能......心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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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究竟昏睡了多久,离才慢慢清醒过来,腹部的刀伤剧烈地疼痛着,他支撑起虚弱的身体坐起来,才发现伤口已经被白棉布仔细地包扎过,恍然间想起那个青藤山洞,他的眼眸变得异常深沉。
月光如流水般穿过窗子,泻在地面上晕染出一片朦胧的柔光。
房间的门被人推开,他抬眼望去,只见曲忆端着药品走进来,没有看他,她只是燃起烛火静声道了一句:“我来帮你换药。”
站在床前停下,她伸手拆开他腹部的巾布,像是怕牵动到他的刀伤动作格外轻缓。
他静默地望着她,一语未言,任由她为自己处理伤口。
长久的沉寂。
她终于开口,问出一句:“为什么要救我?”
他斜睨向她,微微扬起嘴角:“你觉得是为什么?”
烛火幽幽,映着曲忆清丽的侧脸,他嘴角的笑意渐渐消逝下去,缓缓摊开手掌,那未拭净的鲜血残留在掌心已然凝固成痂。
“很久以前我就应该死了......”
“......”
“我活着,是因为你。”
曲忆的手因为这句话不禁轻颤了半分。
他说过,是因为她救过他,他才会救她一命,他说,他与她两不相欠,小的时候她不懂,长大以后她才明白,那句两不相欠有多么冷漠,代表着将他们所经历的一切划分为零。
金疮药洒在伤口上传来一阵刺痛,她望见他蹙紧的眉头问出两个字:“很痛?”
“习惯了。”
“不是习惯了就感觉不到痛。”
他略微怔了几秒,之后轻轻上扬起发白的嘴角:“你是在担心我吗?”
曲忆没有回答他的话,包扎好他的伤口最后落上一个结,之后疏离地道出四个字:“好好休息。”
看着她即将离开的身影,他突然一把拉住她的手,由于用力过猛,腹部的伤口撕裂开来,鲜血渐渐染红了刚刚包扎好的白色巾布。
“你的伤口!”
他却丝毫不以为意,依旧拉着她的手执拗地说着:“总有一天你会相信,曲家堡的覆灭与我无关。”
“是吗?”她轻轻拂掉他的手,望着他道出一句:“你要我怎么相信你,萦舞阁主!”
******
走过幽深的曲廊,她的脚步慢得沉重,日日等待的阁主,就是她怀疑覆灭曲家堡的凶手,这七年来的等待,究竟有多么可笑?
“曲忆!”
芷曼的声音自寂静的廊道内突兀响起。
曲忆侧过头,只见一抹紫色身影渐渐行来,开口吐出的声音莫名凉薄:“看来你的毒已经解了。”
略微顿了一秒,她的目光落在托盘上面换下来的血布,凉薄的声音越发变冷:“可是,他却因为你险些死掉!”
月光斑驳,树影婆娑,廊道内的空气骤然间有些凝固。
七年时光,她背负着曲家堡的恨意,她想杀他,可是他却救了她。
“在你身边的人,或殁了,或疯了,你这样恨他,希望他被折磨到什么地步?”
“芷曼。”
一抹白色身影自晦暗不明的廊道内走来,曲忆没有看他,亦没有说些什么,迈开步子径自走出了长廊。
院内树影摇曳,临着庭院,离看着她的身影渐渐走远,眉睫一垂,开口说道:“跟我来......”
******
空旷的房间,死寂般安静。
离伸手触着一盏酒杯的杯口,苍白的面容看不出半分表情,坐在他对面的芷曼神色黯沉,盯着杯中液体静了半晌才开口说道:“这酒......”
“有毒。”
她的心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只见他抬起眼来,看向她浅声说道:“你不是说过,只要是我做的糕点多脏都可以吃下去,那么我亲手赏的酒,你却不愿喝吗?”
芷曼心头顿时涌起一片寒凉,那日他说过,应该祈祷他命丧神农谷,若是他活着回来,又会怎样处置她?
缓缓拿起酒杯,她举杯敬意了一下。
“阁主赏的酒,我怎么可能不喝?”
是毒,她也会喝下去!
他起身,缓缓走到窗前,清冷的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斜长,芷曼看着他的背影,轻声问道:“阁主,还记得我们第一次相见吗?”
在那个闹饥荒的年代,她的父母被活活饿死,骨瘦如柴的她躺在角落望着父母腐臭的尸体神情呆滞,连父母最后留下的树根都啃食干净,她很快也会在饥饿当中死去。
意识逐渐虚无之际,她隐约感觉到有清甜的液体滴进嘴里,睁开沉重的双眼,模糊中她看见一张面容如谪仙般清俊无暇。
“第一次见到你,我还以为自己死后见到了仙人,并不知道你是用鲜血救活了我的性命。”
“......”
“后来,我暗暗发誓,芷曼这一世只为了你而活着,你若让我死,我绝对不会苟活!”
说完,她拿起酒杯仰头一饮而尽,可是那酒水普通无异,流进胃里也没有感觉到任何痛楚。
“这酒?”
没有回头,他只是望着夜空中如勾的月亮道出四个字:“下不为例。”
“阁主!”
“出去吧......”
看不到他的表情,她只能听见他疏离的声音,慢慢站起身来,她静默好久,才转身走了出去。
空旷的房间内只剩下窗前的白色身影,他看着夜空中的月亮,想起七年前坐在窗前的女孩,她双手托着下巴,自言自语地念着,希望她的大哥哥好好地活在这个世上。
眼底忽然溢出一抹清冷,他如她所愿地活着,并且,带着恨意一起......
******
“啊——”
一声惨厉的痛呼,娇弱的身影被高高悬吊在树枝上,小厮举起皮鞭狠狠地朝向她背上抽去,火辣辣的疼痛传遍全身!
语蝶看着凉亭中的意夫人,悲声哭诉:“夫人,您饶过我吧!忆姐姐昏迷的这段日子里,我每天都很担心,深怕她会就此死去,我并不是想要她的性命,我只是......”
“只是?”意夫人抬起狭长的凤眼,打断了她的话:“多余的辩解对你来说没有任何用处。”
鞭子再次抽下来,皮开肉绽的痛简直将她折磨的生不如死!
“夫人,放了她吧。”
一句话使小厮将要落下的皮鞭停在半空。
意夫人抬起眼帘看向从曲廊内走出来的曲忆,挥了挥手,示意小厮将她放下来,撂下语蝶,落地的瞬间她浑身一软瘫倒在地。
曲忆走到她面前,看着那鞭痕血迹斑斑,不禁说道:“走吧......”
“......”
“这个地方不适合你。”
语蝶的神情有些惊怔,她不可置信地看着曲忆开口问道:“你不怪我?”
“怪......”
可是,她想要她死,她就一定要杀了她吗?
“那你为什么......”
“你是因为霍楚,才下毒害我的吗?”
一句话,让语蝶顿时垂下头去。
她想起倾城之夜霍楚看她起舞时那爱慕的眼神,以及被她拒绝时伤心绝望的心情,她为他心痛,恨不得舍去一切换他开怀。
芷曼说,若舞魁的盛名都比不过她的笑,那么除非她消失,否则她永远都无法住进他的心里。
似乎被那句话蛊惑了,她竟然真的狠下心来在她食物中下毒,一念之间却让她沦落至此......
“我已经给霍楚书信,希望他能接你去雷门霍家,能够陪在他的身边,相信总有一日他会接纳你的。”
“忆姐姐......”语蝶眼中有泪霎时间涌上来,她抬起头,冲着曲忆叩首到地:“语蝶今生无以为报,只盼来世能为忆姐姐当牛做马!”
“过好你今后的生活吧。”
她转过身,声音淡淡的。
那虚无缥缈的来世,有谁,会记得一句承诺呢?
******
看着布满鞭痕的踉跄身影渐行渐远,意夫人摇了摇金丝团扇,之后转眼望向曲忆开口说道:“语蝶那丫头要害你,你全然不计较了?”
“夫人......”
她静静地在原地站立着,良久,才问出一句:“为什么要骗我?”
将她带回萦舞阁,教她抚琴起舞,给了她期待,却又让她知道一切自以为是的盼望,不过是场由他掌控的闹剧。
意夫人轻摇团扇的手渐渐停住,目光自凉亭落向远方一望无垠的蔚蓝。
“这座萦舞阁原本的主人名叫若岸,当年你的父亲对她见之心动,纵使若岸阁主为了躲避隐居山村,他依旧心心念念地派人寻找......”
“......”
“抱着她的幻影牵绊一生,你父亲最终被爱情所累,你生辰那天,当他知道了若岸阁主的逝世真相,痛不欲生地选择自尽而亡,你母亲死在火中,曲家堡就此被湮灭,可是这放火的元凶......”
“......”
“并不是他。”
耳旁再次响起了汀兰的声音:“曲家堡内的铁骑兵接连死去,就是被你称为大哥哥的少年所为!我亲眼看到他将匕首插进你父亲的身体!放火烧毁了一切!你日日等待的大哥哥,就是覆灭整个曲家堡的凶手!你的期盼,犹如烈火一般将我们的所有化为了灰烬!!”
指甲狠狠地插进掌心,她想在混乱的思绪里多一点清醒。
“你恨他杀了你父亲,恨他放火烧毁曲家堡,但你父亲是自尽而亡,那场大火也与他毫无关系,你感激我在七年前救了你,可是,将你从雪地里带回来的人是他......”
“不要说了!”曲忆闭上眼睛,冷声打断意夫人的话:“不要......再说了......”
她不想再继续听下去!
抬起脚,她快步走出庭院,自始至终都没有回头。
微风轻吹,院中败落的桃花飘摇洒下,意夫人看着她的背影叹息一声,狭长的眉眼间平添一缕轻忧。
“不管是恨错了这么久,还是信错了这么久,任何一种真相她都不愿意接受。”
“是吗?”
衣角飘飞。
自廊道中走出来的离清浅地勾起了泛白的嘴角。
若是意夫人的话在她心底生了根,之后的日子里,她又会怎样面对他呢?
******
接下来的半个月,她就再也没有出现在他面前,像是努力建造起来的城墙被击溃成残恒断瓦,面对这一片狼藉她再也不知道到该如何理清思绪。
幽婉缠绵的琴音响在耳边,整整六个昼夜都未曾间断,她闭上眼睛,勉强自己不去听,不再去想......
庭院角落一棵郁郁葱葱的榕树下面,一抹紫色身影沉寂地站立着。
曲忆不出现,他就不休不止,指尖弹破出血也不停歇,她看到他的琴弦上染着血迹,手指间的伤口还未愈合又添新伤,明明可以一刀解决掉她的性命,他偏偏要这样伤害自己!
琴声缠绵,匆匆流淌......
修长的指尖在丝丝琴弦上不断拨动,不时有雪白的袖角沾染到弦丝上面的落红,刹那间仿佛绽开一朵朵红色的梅花。
一双脚缓缓停在他身前,带着略微沙哑的嗓音沉声说道:“不要弹了。”
离微顿,按息琴弦,随后抬起头来望向她道:“我记得你说过,你的家是一个整日有琴声的地方。”
他半低下头,清俊的面容上扬起一抹微笑,像泓湖水般漾着人心。
“你看......”
“......”
“你说过的话,我都记得......”
指尖一挑,唯美的曲调便自他划伤的指尖渗了出来......
曲忆快步走过去,伸手一把按息琴弦,嘭地一声,琴弦断裂将她的手背划破一道细细的口子。
他担忧地拉过她的手,可是却被一把拂去......
看着他,她漠然地道出一句:“阁主顾着自己就好。”
“阁主......”他喃喃重复她的话,好看的眼里不可抑制地涌上一股哀伤:“我很怀念你的那声大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