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泰山脚下

第二日一早,李坦来至大堂中,却见李静修已然到了,正站在柜台一侧的墙边,看着墙上悬挂的几幅字画。李坦行至李静修的身旁,说道:“贤弟好兴致,一大早就来此处观赏字画,也不喊老哥一声。”

李静修见李坦过来,略一侧身,说道:“也谈不上观赏,只是觉得这几幅还别有一些雅致,此前未曾见过,便过来赏玩一番。”

李坦顺着李静修所说,抬眼向墙上看去,只见所悬挂的字画乃是四副,分别为一幅青竹图,一幅字,写的乃是杜甫的望岳,一幅公孙大娘舞剑图,一幅明月青松图,明月青松图中还题了一首五绝。看字画中的字迹潇洒飘逸,与店内影壁上的江上吟当为同一人手笔。只是这四幅字画毫无关联,如此悬挂在一处,看不出是何寓意,倒似是作者创作完毕,随手挂在此处的。李坦一幅幅看过来,字迹潇洒中尚且带着一分肃杀,每个字都像要破纸而出一般。而画作着墨简洁,只寥寥数笔,却形神兼备,尤其第四幅明月青松图,松影挺拔,明月宁静,让人如临其境,不由心生旷逸之感。李坦心中暗暗赞叹,再看此图右上角所提的五绝,以行书写道:

宴饮至中夜

依依佳客还

月伴人归去

松风侵梦寒

左侧题落一款:太白楼主。

李坦心道:“果然是这位丁楼主的手笔,看昨日他洒脱的身手,倒也算得上字如其人。”

此时李静修已观赏完毕,正负手等着李坦。李坦见状,说道:“贤弟,这位丁楼主真是位雅人,如非今日有事在身,还真要托贤弟引荐一番,好好叙一叙。”

李静修笑道:“这倒好办,这太白酒楼也不会跑了,等你我事情一了,咱们再来见一见也不迟。”

二人一边说着,一边来到大堂,捡了一张临窗的桌子坐下,又要了几样早点,边吃边谈。不一刻用罢早饭,李静修说道:“大哥,看时辰也不早了,我们趁天气凉快,早些赶路吧。”李坦点头称是,二人便结算了店钱,来到店外。只见车夫已赶着马车候在门口,二人上了车,李静修略吩咐几句,马车便即前行,向着城外走去。

李坦和李静修二人在车中低声商议昨夜之事,不知今日还会碰上什么波折,谁知一路行来,却是格外安稳,晌午时分,几人在一处小镇找了间茶楼,略作休整,便即上路。行至申时,已经到了泰安府。李坦掀起窗帘,只见四周隐约可见起伏的山丘,想来离泰山已不太远。

又行了约莫一个时辰,马车戛然停止,只听车夫沙哑的声音说道:“两位老爷,已经到了泰山脚下了。”

李坦二人下得车来,李静修吩咐车夫自行寻店投宿,两日之后的辰时再来此处等候即可。待车夫离去,李静修向李坦问道:“大哥,你看我二人是先去住店休息,还是直接上太清宫,拜见灵虚道长。”

李坦道:“贤弟,老哥向来不曾行走江湖,虽然痴长几岁,这江湖阅历只怕还不及贤弟的一个指头。下一步的行止,还是贤弟一并吩咐吧。”

李坦笑道:“大哥如此说,那我就不推辞了。既然已到了泰山脚下,也不必急于一时,你我不如明日再上山,说不定还可多碰到一些武林同道,能够多得到一些消息。”

李坦说道:“贤弟说的是,那你我就明日再去上山,老哥我也正巧看一看这玉皇顶上的日出云海。”

二人商量妥当,便信步而行,去寻店投宿。虽已到了酉末戌初,但一来夏日昼长,二来这泰安府便建在泰山脚下,此处又一向多有客商、游人,因此上十分繁华,道路两旁店铺鳞次栉比,行人穿梭。李静修引着李坦,一路观赏街景,徐徐向西边走去,不多时,便来到一座酒楼旁边。

这座酒楼与昨日的太白酒楼又不一样,一眼望去,规模更为宏大。门口两条合抱粗细的乌木柱子,柱前各有一座一人来高的石狮子,雕刻的活灵活现,甚是威猛。抬头向上看去,两条乌木门柱中间,悬着一座黑底金字的匾额,以隶书写有“天门阁”三字,字体凝重,与酒楼风格相互呼应,整体更显大气端庄。

入到楼内,李静修要了两间清净上房,由店小二领着,直向三楼而去。这座天门阁内,一楼二楼中间为一个天井,上下通达,三楼则与二楼隔开。一路上行,只见走廊、墙边随处摆放着字画古董,间有各色奇花异草,造型清奇。扶手地面都打扫的一尘不染,偌大的酒楼内却不见有多少客人,显得甚为清幽。甫一来到三楼,正面是一间门厅,门厅中间摆放着一几两榻,木几上放着一张棋盘,两侧分别有一个瓷罐,放置着黑白棋子,其余则空无一物,与一、二楼的巧妙布置截然不同。门厅两侧各是一条走廊,伸向东西的客房。整座三楼静悄悄更无一个人影,店小二领着二人向西侧走廊行去,走到右手第三间门口,停身打开房门,说道:“二位客官,这一间与西侧那间便是二位的住处,二位客官请歇息,稍候会有小二送上茶水饭点。”说完又去打开第四间的房门,向二人唱个诺,便告辞离去。

李静修说道:“大哥,时辰尚早,先来我房中略坐一坐,用过晚餐后再歇息吧。这家店中所做酒菜算得上一绝,等会看看送上来的会有何惊喜。”

李坦进入房中,只见这座客房分内外两间,外间靠北侧是一扇大窗,窗前是张书榻,摆放着文房四宝。房间正中则是张八仙桌,上面放置茶壶茶碗,桌旁则是四把椅子。李坦到桌旁坐下,说道:“难道这酒楼中的饭菜还不是随客人心意所点的么?这可是未曾见过。”

李静修笑道:“这就是这天门阁中的特色所在了,每日的饭菜都不相同,且没有菜单,所有样式品类全凭大厨心意搭配,美酒佳肴固然是一绝,但这猎奇探幽的体验,更是平添不少趣味。”

李坦说道:“贤弟如此说,引得我也好奇起来,看来今日能好好享受一番口福了。”

二人正说话见,店小二送来了茶水,又给二人沏上一壶香茶。待店小二离去,李静修说道:“今日不止让大哥能享受到口福,说不准还能见到一些趣事。”

李坦抬头看了李静修一眼,说道:“哦?看来贤弟又有安排了。”

李静修微微笑道:“安排谈不上,只是机缘巧合,凑巧碰上罢了。不过现在还说不大准,大哥也勿需焦急,咱们先好好祭一祭五脏庙,再说不迟。”

李坦说道:“一切听贤弟的就是了,老哥我所关心的,也不是别的事,现今一门心思只是想着明日到了太清宫,看看能打探出个什么机缘来。也不知眼下这太清宫中,都到了哪些武林中人。”

李静修道:“据我所知,灵虚道长所邀的人物中,有云门山望寿阁龟年道长,灵岩寺念清大师,黄河九舵总舵主辛铁雄,以及崂山太清宫清虚道长,这清虚道长乃是灵虚道长的师兄。至于其他门派,受邀的也不在少数,加上你我这等不请自来之人,这几天玉皇顶上估计挺是热闹。”

李坦对江湖中人知之甚少,便向李静修打听这些人的来历。李静修则对江湖掌故所知极丰,便详为解说,不时还插上一段成名人物的野闻秘史,调侃一番。两人正说间,店小二在外敲门,说道饭菜已备好了,是否要送进来。李静修说道:“便都送到此屋中吧。”店小二应了一声,不多时领上来八个伙计,每人端一道菜,鱼贯而入,放到了屋中的八仙桌上。

酒菜方一进门,便闻到一阵浓浓的香气,令人垂涎欲滴。领事的店小二站在一旁,说道:“二位客官,今日小店中所做菜色,均为鲁菜,共有六菜一汤一甜点,六菜分别为一品豆腐、九转大肠、糖醋鲤鱼、三丝鱼翅、芙蓉鸡片、烧二冬,一汤为奶汤鲫鱼,一甜点为蜜汁梨球,另有上好的汾酒一坛。二位客官请慢用,小的告退。”

待一众店小二退下,李坦与李静修便即落座,李静修说道:“大哥请了,小弟许久不吃此间酒菜,现下实在忍不住了,献丑献丑。”说完便举箸而起,夹了一块九转大肠。只见每块肥肠均半寸有余,色泽金黄,挂着浓稠的汤汁,冒出丝丝热气,李静修将肥肠放入口中,闭眼咀嚼,神情极为陶醉,过了片刻方才睁开双眼,叹道:“鲜嫩爽脆,肥而不腻,地道,地道!”边说边斟上了两杯酒,递给李坦一杯,自己拿起一杯,向李坦作势一敬,便一饮而尽。放下酒杯,李静修长舒一口气,说道:“琼杯绮食青玉案,使我醉饱无归心,好酒,好酒!”

李坦看李静修一幅馋虫模样,心中暗觉好笑,但一桌菜色香宜人,看来确非凡品。在李静修自我陶醉之际,李坦拿起筷子,夹向了烧二冬。这烧二冬也是一道经典鲁菜,是将冬笋入油汆炸,冬菇开水汆烫后,放一起煸炒,再加入鲜汤香油烧制而成。李坦夹了一块冬笋放入口中,慢慢咀嚼,只觉冬笋的清气中混有冬菇的清香,口感爽脆,鲜美异常。李静修盯着李坦,问道:“怎样,怎样?”表情竟是颇为急切。李坦赞道:“果真是人间至味,令人心满意足。”李静修拍案笑道:“是极是极,古人云大快朵颐,人生之快,莫过于此者。”说完又斟一杯酒,举起说道:“无菜不宴,无酒不欢,敬大哥一杯。”李坦欣然举杯,与李静修碰了一碰,二人均一饮而尽。酒入口中,只觉口感清甜,回味绵长,配上一桌菜的香气,别有一番生动滋味。

二人正赞叹间,忽听得门外一个声音喊道:“好一个无菜不宴,无酒不欢,听到老道也是尘心大动,罪过啊罪过。”

李坦背对房门,听到声音便即回身查看,只见门外现出个老道,约莫五六十岁年纪,一身黑色道袍,腰间随意扎着根布带,发髻高挽,一头黑发却是乌光锃亮。这老道也不生疏,一边说话,一边大摇大摆的走入房中,嘻嘻笑道:“二位小友真是极好的兴致,不知贫道可否叨扰一番。”李坦未及答话,李静修已起身说道:“道长言重了,何来叨扰之说,道长如不嫌弃,便一同吃喝最好。”这老道却只是客气一句,尚未等李静修说完,便已拖过把椅子坐下,顺手摸起一双筷子,也不看二人,只盯着满桌饭菜,自言自语道:“都说四条腿的不如两条腿的,两条腿的不如没有腿的,这尾糖醋鲤鱼我看着眼熟,像是黄河中来的。黄河鲤鱼,鱼眼滋味最妙,你们谁都不要抢,先让我来一口尝尝。”嘴里边唠唠叨叨,筷子已伸向盘中,一扭一挑,便挑起了鱼眼处的一大块膏肉,就着盘中汤汁略沾一沾,随即送入口中,一边嚼着鱼肉,一边含混不清的说道:“不错不错,确实是我旧日相识的味道。我就说你这尾鲤鱼看着眼熟,搞不好我原来吃过的正是你家亲戚。”李坦在一旁看着,心中又觉惊讶,又觉好笑,不知何处跑来这一个老道,没脸没皮的进屋便吃,说话也是疯疯癫癫,让人着实摸不到头脑。但看李静修却笑盈盈的不以为意,心中的话便不好出口。

这老道口中说话,手下却不停,一双筷子上翻下飞,转瞬间半条鲤鱼已经下肚。

李静修趁老道略一停歇,说道:“道长,别尽是吃菜,上好的汾酒,也倒上几杯尝尝。”老道听了,顿时眉花眼笑,连连点头道:“好极,好极。”酒杯只有两个,李静修便捡了一只干净的茶杯,满满倒上一杯酒,放到老道面前,说道:“道长请了。”那老道也不在意,端起茶杯,滋溜一口,便喝去了小半杯,吧嗒吧嗒嘴,说道:“二十年的杏花村,好酒,好酒。”说完,将剩下的大半茶杯酒一饮而尽。

李静修伺候在旁,见老道将茶杯放下,随即替他倒满。老道却不再快饮,只是拿起酒杯啜了一小口,便抄起筷子,又夹向桌上的菜肴。李静修说道:“这道九转大肠,深得鲁菜之精髓,色泽饱满,肥而不腻,当是这一桌中的头牌。”那老道手起手落,已将八样菜吃了个遍,听闻此言,说道:“九转大肠这道菜,看似简单,实则功夫都在背后,只是一味高汤便需吊足十天,至于上盘前的这一焯一翻,时间拿捏需精准,更是要有十数年的功夫。比起那些花样繁杂的菜品,这道片刻而成的菜却更能显出大厨的功力。”

李坦在一旁看着,一桌美食未吃几口,就被这疯老道鸠占鹊巢,心中本是略微有些不满,此刻听老道点评菜肴,却是中肯到位,不由对这老道有些刮目相看,原来此人也是有些见识。想到此处,有心再试一试他,便开口说道:“鲁菜虽是源远流长,技法丰富,在甜品方面却总不及粤菜、淮扬菜来的精巧细致,别出心裁。”

那老道端起茶杯,抿了一口酒,说道:“不对不对,鲁菜虽不是以甜见长,但要论做出的甜品,却不输于任何一方菜系。当然说到眼下,这道蜜汁梨球做的确实有些差强人意,糖色炒的不够,蜂蜜又放的太多了些,吃起来略有那么一点油腻之感,颇为折了这一桌菜的水准。”

李坦听他讲的头头是道,正要再问几句,却听房外又传来一个声音喊道:“你这贼老道,跑来这里混吃混喝也就罢了,吃了老子做的酒菜,还要背地里说老子坏话,看我今天不把你的牛鼻子给揪下来。”此人嗓门极大,在这幽静的酒楼中蓦然响起,直震得人耳朵嗡嗡作响。

那老道听到此人说话,顿时没有了兴致,苦着一张脸嘟囔道:“趁别人吃饭的时机,来打个秋风,本就是不想见你这厨子。如今好了,这顿饭又是吃不消停了。”说完,紧着夹了两大块肥肠放入口中,尚未咽下肚去,只见门口又进来一个胖大的汉子。这胖大汉子身量极高,看来约莫九尺有余,方头方脸,长着一部络腮胡,往门口那么一站,就像堵墙般将整个房门堵了个严实。

胖大汉子看到老道,甚是高兴,哈哈笑道:“牛鼻子,你这许久不曾回来,可是想死我了。想吃什么饭菜只管来找我就是,何必在此处跟别人抢吃食。”

那老道没好气的说道:“我怕你做的太多太好,再把我老道给撑死,就不敢去劳你的大驾了。”

胖大汉子听了,也不以为意,继续笑哈哈的说道:“牛鼻子,你今日来的正好,这几日有人布下个棋局,端的是难得很,大家都破解不开,搞得我也气闷。你先不要吃了,再过片刻那事主就要出来,你来帮我好好杀杀他的威风。”

老道连连摇头,说道:“不去不去,老道我年纪大了,头昏眼花,只这几杯老酒下肚,就要睁不开眼睛了。还是吃个饱饭,寻处地方好好睡他一觉才是正理。”

胖大汉子被老道回绝,急的连连搓手,说道:“你这牛鼻子,越是这紧要关头越是拿乔作怪,我还不知道你么,有什么条件你就快说罢。”

那老道眼珠骨碌碌一转,说道:“条件嘛,倒也不是不可以说,只是怕你这胖牛儿舍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