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兵破魔(上)
四月,临安府,草长莺飞的日子。
这几天临安府内字画店的掌柜都是喜笑颜开,他们没办法不笑。因为这几天字画店的画特别好卖,而且好卖的全部是平时最难卖的。
比如《送子观音图》之类的画。
笑得如此开心的不单单是字画店的掌柜,沿着北门大街青石板路笔直伸展出去,就有一座建筑宏伟的府第,依山而建,现在宅第的大堂上高坐的老婆婆笑意更浓,她静静坐着,看着朱漆大门门外。
门外一排长凳,几位仆人端坐其上。不时有人低眉顺眼走进来,从怀中掏出一张《送子观音图》交与仆人,便有人从一个木箱抓些碎银给他。
如此便宜的美事,让那些人几乎感到这笑眯眯的老婆婆有点亲切了,甚至想进来说几句讨彩头的话。
当然,如果谁真的认为当年名满江湖的血孔雀曲柳亲切,那准得让人笑掉大牙。
不过,现在她已不再是血孔雀,而是“云飞山庄”庄主古令木的母亲古老太太,一位正为儿子操持婚事的老太太。
对她来说,这已是第五次了。云飞山庄什么也不缺,就缺个淘气顽皮的孩子,古令木生性孤傲怪僻,却偏偏孝顺至极,对母令言听计从,因为他是九代单传,所以古老太太急需一个孙子传宗接代,他就听从古老太太的安排先后娶了四房妻妾,不料四房夫人竟无一人能替古老太太圆梦,无奈古老太太只好亲自出马,为他选中了一个技压临安府的名医段鹤之女段烟飞。
名医之后,身子骨骼自是调理得不差,难怪这次古老太太如此高兴。
古老太太高兴得没错,一年后古家便添了一个孙子,是古令木二房夫人所生,接着三房夫人、大夫人、五夫人也都先后孕产,几位小家伙一字排开,分别是大哥古天,二哥古云,三妹古灵,四弟古错。由于四兄妹并非一房所生,所以年龄相差无几,齐挨挨地往古老太太面前一站,就把老太太给乐晕了头,笑得只见牙不见眼。
光阴荏苒,转眼兄妹四个都已八九岁了,古老太太为他们请来先生,教他们四书五经,诸子百家,晚上则由其父古令木向他们传授功夫。
古令木以一把精钢铸成的铁扇成名,平日从不离手,这是他的世传兵器。古家先祖所创以铁扇为兵器的“销魂八式”源自南宋。从第一式“落木萧萧”起直到第八式“恨倚黄昏”,中间一气呵成,连绵不绝,轻盈灵动,而且每一式在对阵时都有五六种后招,以一变应万变,端是厉害。
古令木生性不喜言语,只是母命难违,方每日对几个儿女进行指点。幸好这“销魂八式”之精华在其神而不在其形,每招招式都简练古朴且招式又少,所以教起来并不繁杂,至于领悟得如何,古令木也并不急于求成。
很快,古令木就发现四儿子古错悟性惊人,总是最快领悟种种窍门,没过多少时日,便能将“销魂八式”演练得有神有形,隐然有一种大家风范,更兼古错性情颇似其父,倔傲不羁,眉宇间自有一股皓然之气,古令木不禁对他宠爱有加,决定着力栽培。
冬日到来,金陵府有位古家的世交送来喜帖,说是邀请古令木前往金陵参加其母八十大寿,古令木自然不好推辞,对妻儿嘱咐一番后,辞别老母便直奔金陵而去。
开始几日,古天、古云几个小兄妹还记着父亲的叮嘱,能静下心来念点子曰诗云,相互拆拆招。但没多久,顽劣的童性便压抑不住了,书也不念,偷偷瞒着古老太太嬉笑打闹,把“云飞山庄”搅得鸡犬不宁,仆人们又岂敢多嘴?
到后来,庄内也玩腻了,古云最是古怪精灵,他晃悠晃悠小脑袋,道:“各位弟妹,我们今日何不去庄后的灵霞峰?”
语音方落,已响起一片叫好声。
仆人们拦也不是,不拦也不是,只好哭丧着脸亦步亦趋地跟在少庄主们后面,生怕他们有什么闪失。
怪石嶙峋,古木参天,飞瀑直泻,这就是灵霞三景。
小兄妹们何曾如此无拘无束?当下不由童性大发,在林间你追我遂,翻滚跌爬,闹得张张小脸通红通红,鼻尖上直冒细汗,却苦了几个随从的家仆,气喘如牛。
眼见时辰已晚,古天正欲招呼兄妹们回去,免得老奶奶发觉了生气责骂,二哥古云忽发奇想,他嚷嚷地道:“我有一个游戏,不知你们敢不敢玩?”
你说谁不敢?古家几个小子都是心气极高的人,哪受得了如此激将,都嗷嗷直叫道:“玩就玩,怕的是没尾巴的小狗。”
古云一指远处道:“那边有一块巨石,上面有二尺见方的平台,巨石往前便是悬崖,但我已看过,这崖并不深,只有十二三尺。现在我们要站在巨石上,背对山崖倒纵出去,跳到崖边。就看谁落得离崖边最近。”
三妹古灵娇声叫道:“我不玩了,摔了跤爹娘会怪罪的。”真是小孩子人家,摔了跤不怕摔伤,倒先担心爹娘责怪。
古云不屑地看了看她,道:“怎会受伤?你看那崖才十来尺,平日里我们谁不能轻轻松松跃下十几尺?再说这样一来还可以练练武功,有何不好?”
古灵小嘴一扁,终于点了点头。
随从家人忙上前劝阻:“几位少庄主万万不要为难我们做下人的,要是你们有个什么三差二错,我这肩上的脑袋还扛得住吗?”
古云小眼一瞪:“休得啰唆!多嘴多舌的我现在就把你吊在树上挠你脚板心,还不快去崖边给我们量长度去?”
家人只好站到崖边去,心想:“万一有事,说不定我还能一把拉住,再说这几个小哥们根基扎实,真个儿摔下去也应无大碍。”想归想,可那汗仍是不停地涌了出来。
古云说道:“那我先献丑了。”学着江湖中人的样子,双手抱拳躬一躬身子,古灵被他逗得“扑哧”一声笑出声来。
果然不愧为名门之后,只见古云背向悬崖站定,回首望望,一声长啸,倒纵出去,在半空中轻轻巧巧一个转身,落下地来,站定脚步,睁眼一看,离崖只有二尺远。
大哥古天生性笃厚,也不言语,默默登上巨石,也是一个倒纵出去,却不转身,只在空中施展了一招“销魂八式”中的第二式“雨疏桐落”,落地时仍是背向崖边,从容不迫。
家人报出数来“离崖边二尺有七。”
古云不由得意一笑。
古错却想:“其实是大哥更胜一筹,背对崖边落地,胆气就先胜一筹,更何况又在空中施展一招‘雨疏桐落’?想来定是大哥为人厚道,知道二哥争强好胜,让着一点,我却偏不让他!”主意拿定,便微笑着看古灵表演。
古灵登上巨石,双颊飞红,也不言语,双足一点,轻飘飘向后斜掠出去,然后一拧腰身,在空中施展了一式“花翻蝶梦”,此式在八式中最为飘逸洒脱,加之古灵是女孩子,更是只见蝶影飘飘,真当得“销魂”二字。
落地时却离崖边远了点,有四尺多。
轮到古错,古错暗估一下巨石离崖边的距离,知道就力道而言是足以至边崖,就怕劲道拿捏不准冲下崖底,但自己既然存心要挫挫二哥的锐气,就得放手一搏了,何况十几尺深度,纵是落下,也无大碍。
于是略一提气,身形暴起,飞射崖边。
兄妹不由同时喝了一声:“好!”,因古错将落之处,正是崖边。
古错心中亦是暗喜,身形一挫,疾落而下,双足一沾崖边草坪,刚要呼出一声:“我赢了!”话未出口,身子竟猛然后抑,直坠而下!
众人大惊,忙追至崖边。
原来崖边草坪本是浮土,受些草木之压尚可,却哪经得住古错那飞掠而下之冲劲?再加上山野之中终年多雾,草坪上难免凝有水珠,古错踏足其上,又湿滑又浮软,哪有不失足之理?
古天脸色铁青,古灵则早已泪眼汪汪,几位随从更是瞠目结舌:“这……这……这……”古云却想:“四弟这一跃虽然超过我了,但他失足坠崖,这赢了也不算数。”
几个人趴在崖边上大呼小叫:“四弟!四弟!”“少庄主!少庄主!”却不见回音,探头下望,只见崖虽不高,但其下杂木丛生,哪有古错的影子?
古灵再也忍不住,哭出声来。终是八九岁的小孩,饶是古天沉着稳重,也已冷汗淋漓,嘴里不住唠叨:“没事的,没事的,不就十几尺高嘛,没事的。”越说古灵哭得越凶。
倒是有一随从家人提醒了一句:“少主人,咱们是不是绕道下去看看?四少主人造化大,不会有事的。”
古天点头应允。
绕了半里多路,总算到了崖底,有一处灌木枝叶凌乱,应该是古错落下之处,奇怪的是既不见血迹,也不见人影。
没见到血迹,大伙儿不由暗暗松了一口气,古云说道:“大约四弟又在使计戏耍我们吧。”
古天瞪了他一眼,说道:“咱们分头去找。”
很快,往西去的古灵在大声叫嚷道:“四弟,你怎么不声不响跑到这儿了?”语气满是惊喜,众人心想这下好了,于是便各自从各个方向向西走去。
突然,听得古灵大叫一声:“四弟,你……”声音恐怖惊慌已极!众人心中一冷,暗叫不好,不顾荆棘乱刺,急速奔向古灵的声音所在之处。
远远地,看到古灵手指前方,软软地斜倚树干上,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再看前面,有一水潭,潭边有一草地,古错正像虫子般蜷缩在地,脸孔朝下,也看不清在做些什么。
古天最先赶到,扶住古灵,古灵这才哇地哭出声来,一发不可收拾,古天问了半天,竟问不出什么,正要前往潭边看个究竟,却被古灵一把拉住。
这时,古错恰好抬起头来,朝古天笑了笑,然后从地上捡起什么东西往嘴里一塞,“吧唧吧唧”地咀嚼起来,古天仔细一看,竟是学名称做蚯蚓的地龙!
古错疯了!
等古令木从金陵赶回云飞山庄时,整个山庄已被古错搅得天翻地覆,有时三更半夜他也会一骨碌翻身起床,到门外拿根竹竿把屋顶捅得千疮百孔,嘴里唠叨着:“闷死了,透点气。”有时又安安静静地坐着一动不动,有仆人前来请他去用餐,他会羞答答地一笑,问道:“我还没有化妆好呢,王大哥娶我的轿子来了吗?”
开始古老太太还指望他能有好转的一天,于是请遍名医,还让庄里的家丁轮番看守,以防不测,可时间久了却总不见起色,慢慢地心也凉了,干脆来个不管不问,唯有古错的母亲段烟飞整日落泪,一声声地唤道:“错儿,莫非你连娘也不认识了吗?”
古错拿眼看她,嘿嘿冷笑道:“又在打我老人家什么主意?你以为我是傻瓜吗?”
段烟飞又是好一阵号啕大哭。
古令木初闻此讯,神色大变,瞳孔在慢慢收缩,双手因握得太紧,指节已泛白。
古老太太叹了一口气,道:“我知道你在怀疑是某个仇家使的手段。当初,我也有此怀疑,但后来我找了你的丈人段鹤为这孩子作了全面检查,未发现任何中毒之症状,我想,段鹤的话应该是可信的。”
“再者我也去过灵霞峰看过,那悬崖是不高,按理平时孩子们完全可以轻松跃下不受任何伤害,问题是在于如果是从高处停足崖边再失足落下,那情景就大不相同,因为那时真气已泄,第二口真气又不可能马上提起,如此坠下,是否有武功底子相差都不大。”
古令木痛苦地摆了摆手。是的,有时分析得越清晰,痛苦反而越多,如果稀里糊涂地认为有一个阴谋存在,那至少有了愤怒复仇的对象,而现在呢?
有些话甚至都不能对娘、对夫人们说。古令木纵横江湖几十年,因性情孤僻,喜怒无常,结下的梁子连自己都不清楚有多少,只是慑于古令木独步武林的“销魂扇”,才不敢寻上门来,但若干年后呢?那时自己已是一介老朽,怎能再快意恩仇?将来接他衣钵的人只能是古错四兄妹,而这兄妹中,老大古天过于厚道,老二古云心胸太窄,老三终是女流之辈,最让古令木中意的便是老四古错,却莫名其妙地成了疯子,岂不让他肝肠欲裂?
也许,这惊天地、泣鬼神的“销魂扇”从此便会渐渐没落了吗?古令木仰天长叹。
自从古错成了痴痴傻傻的疯子之后,古令木变得更是沉默如石,对儿女们要求更是严格得近乎苛刻,轻则叱责,重则打骂,如此一来,几个小兄妹武学进展反而更为迟缓。
一日,古令木让古天、古云拆招,兄弟俩对视一眼算是打过招呼,只见古云缓缓打开手中折扇,轻喝一声,扇子疾扫古天之腰身,可将碰到古天腰肋时,扇子“忽”地斜飘开来,化为扇影点点,分指“京门”、“胞盲”、“气海俞”三穴。
古令木冷冷哼了一声。
古云不由脸上一红,因为刚才他所使的是“销魂八式”中的第四式“柳丝万缕”。讲究的是虚实结合,至少得将扇子点出五点扇花,可今天他却只抖出三朵扇花,分袭三处穴位,招招为实。古天哪有化解不开之理?听得父亲冷哼一声,不由心中紧张起来,握扇的手竟渗出汗来,这么一愣神,古天已是直欺身而进,合扇作剑,直戮前胸!古云吃了一惊,忙撤步横封,身形也乘机斜飞出去。
猛地听见一声大喝:“我教你们的‘暗欺罗袖’是这样的吗?”兄弟俩赶紧住手,惊恐地望着爹,只见古令木满脸怒容,“哧”地扬开“销魂扇”,冲天跃起,然后轻盈地头上脚下飘落下来,销魂扇在手中舞得如无边落叶——正是“销魂八式”中的第一式“落木萧萧”。
然后是“雨疏桐落、花翻蝶梦、柳丝万缕、暗欺罗袖、秋声败叶。”
最后一式“恨倚黄昏”使完,古令木背手而立,良久,方缓缓道:“你们,太让我失望了。”
众兄妹哪敢言语?先前他们只见过父亲一招一式的演练,觉得并无神奇之处,没想到连贯一气,竟如此神奇莫测,诡秘无比。
突然有一个声音在嬉笑道:“哈哈,不乖就要挨骂吧?揪你的耳朵拧你的嘴,打你的屁股捶你的腿。”
父子几个一回头,只见古错正坐在一棵古树上,晃悠晃悠地朝大伙儿笑着。
古令木脸色“嗖”地煞白,一扬手,手中铁扇飞射而去!只听得“咔嚓”一声,古错所坐着的碗口粗的树枝竟被生生击断!古错像个秤砣一样笔直下落,众人大吃一惊,却见古令木双足一点,人已电射而出,一把将他接住,古错早已惊得呆若木鸡,直到古令木两个耳光扇过之后,才杀猪般大叫道:“什么世道啊?竟以下犯上!推出去斩首示众!”
古令木狂怒至极,准备再一个耳光扇过去,忽然想起他已是形同废人,打得再凶,又有何益?想当初这四儿是多么玲珑可爱,绝顶聪明啊!古令木的心一下软了,只是心头堵得难受,摇一摇手:“去吧,去吧,你娘那儿有好吃的。”
转过身来,竟已泪水盈眶!兄妹几人吓得大气不敢喘,古令木扶摸着古灵的头,说道:“回去歇歇吧,天热了,别贪喝生水。”
从此,古令木对几位兄妹变得格外慈爱,对于武学,也是能学多少学多少,从不强求,只是脸上笑容一日比一日少,且都避着四儿古错。而古错也像只野山雀一样成日满山乱飞,常常是三五日不见踪影,除了他母亲段烟飞对他牵肠挂肚外,云飞山庄里别的人对他的一会儿消失一会儿出现早已见怪不怪了。
也许,在一些人眼中,多养一个古错跟多养一只猫、一只狗没什么区别。
不知不觉中,古天、古云都已长成十四五岁的翩翩美少年了,古灵更是出落得国色天香,仪态万方,古老太太看在眼里,喜在心上,古错的变疯,也渐渐不再是心病。
这几年武林中的平静让人诧异,除了偶尔有门派之争外,竟都能相安无事,尤其是对于居于临安一隅的古令木来说,日子过得简直有点像隐居了。不知为何,这反倒让古令木隐隐不安,听惯了铁器铮铛,看惯了刀光剑影,便对快意恩仇的江湖有些怀念了。
一个飞雪连天的冬日,庄子里的老老少少闲着没事,都围着古老太太听她说当年叱咤江湖之事,正听得入迷时,云飞山庄的厨子乐呵呵地走了进来,道:“禀告老太太,咱庄子后面的灵霞峰出现了奇观,这一定是个好兆头。”
古老太太喝道:“你这牛二,饶舌什么!看到什么东西说来便是,扯什么好兆头坏兆头?”
牛二吓得一伸舌头,却仍是饶舌得紧,说了半天才把事情说清楚。原来是他牛二想去灵霞峰找点野味给他老婆补补身子,他老婆刚给他生了个胖小子,没想到竟在一个山谷里看到一流飞瀑,定有二十多米高,从山崖上直冲而下落入潭中,这潭有一个缺口,水就从那缺口再往下流,注入另一潭中。奇就奇在水到这个潭后,就无影无踪了,那么多水注入,竟也不会从潭边流走,潭里的水也不见深起来,而且潭面还直冒热气。牛二一口气说完这些,竟累出汗来。然后讨好地望着古老太太,道:“这直冒热气的方向,正是朝着我们庄而来,这可就象征着我们云飞山庄蒸蒸日上啊!”
古老太太道:“我当是什么事,你去把厨房里用剩的那半只鹿肉带给你老婆吧。”
牛二一迭声地道:“多谢,多谢。”屁颠屁颠地朝厨房一溜小跑而去。
一直未说话的古令木忽然插口道:“娘,我想请几位好友来看看这景观,反正冬日到了,闲着也无聊,墨白、仇真他们也很久未与孩儿们叙叙了。”其实,他是想借机与几位老友切磋一番。顺便也想让几个儿女见见世面,长长见识。
古老太太看了看儿子,良久才说道:“好!”
墨白到达云飞山庄时正是傍晚,其人身材极高,脸也瘦瘦的,身穿一身胜雪白衣,那么远的路奔波而来,衣服竟仍一尘不染,奇怪的是左手竟戴个黑色手套,显是兽皮缝制,黑手套白长袍,相映之下格外诡异,他的右手倒与常人无异,只是更瘦长些。
见了古令木,墨白竟未见笑容,只是问道:“仇真来了没有?”声音尖锐如金属声。
古灵暗道:“爹怎么有这么一个怪异的朋友?”
仇真的到来则大大不同,一见古令木,远远地就哈哈大笑:“古兄,接我一招。”只见寒光一闪,长剑已出鞘,剑端竟是平平的没有剑尖!古令木含笑而立,销魂扇横握右手,轻轻击打左手手心,仇真剑举齐眉,然后剑尾一压,长剑竟如棍般横扫过去!
普天之下如此使剑之人恐怕只有“棍剑”仇真了。此种剑法因须揉合棍与剑的灵魂,所以极难练成,不用说,练成之后,也是极难破解,就凭这剑不剑棍不棍的剑法,仇真曾连挑十一剑派,挡者披靡!
古令木笑意更浓,一拧腰身,竟以右脚踝为轴心“嘀溜溜”地转起来,同时销魂扇顺着仇真的剑身直削而下,中途又一翻腕,变削为点,直戮仇真虎口!
古老太太道:“怎么还像年轻时候一样,见面就拳脚相向?”两人相视一笑,倒跃开来。
古令木指着仇真带来的一对女儿,道:“这是令千金?”
“什么千金,山野民女而已。玲玲、珑珑,见过你古叔叔。”
玲玲、珑珑的眸子亮如秋星,齐齐地道:“见过古叔叔。”声音清甜如莺,体态娇柔婀娜,古天看得半天才回过神来,暗叫一声:“惭愧!怎么这样无礼?”侧目看了古云一眼,见他也是痴痴傻傻地看着玲玲、珑珑,方略为心定。
接着古令木、仇真又彼此介绍各自儿女,相互恭维一番,珑珑心中暗道:“爹说古叔叔有三儿一女,怎么今日只见两个儿子?古叔叔竟提也不提?”如此思忖,却不敢问。
一个金属般尖锐的声音响起:“怎么文绉绉的像个酸秀才?我可是饿得眼冒金星了。”说的是玩笑话,在墨白脸上却看不见一丝笑容,倒像真饿得生气了似的。
古令木一拍脑勺:“得罪,得罪,我光顾高兴了。不过墨兄,谁不知道当年你为追杀柳下太岁水仟佰,曾在蒙古大漠中饿过五天五夜,最后终于格杀水仟佰,怎么今日就如此忍受不了?”
“能吃,就得多吃。”墨白一脸落寞空寂。
古天心中一动,不由多看了他几眼。
云飞山庄已很久没这么热闹了。
看来今晚厨子已使出浑身解数了,光各式各样的汤羹就烧出八种来,古老太太在上首坐了下来,古令木与仇真、墨白东西相对,古天、玲玲一班小辈自是在末席陪着。
数载未见,古令木谈兴极浓,与仇真说些江湖中的秩闻趣事,渐渐酒致半酣,说话也没了遮挡,古天兄弟与玲玲、珑珑才第一次听说各自的爹爹在三十年前竟是情敌!不由各自暗暗发笑。墨白却仍是一言不发,不紧不慢地喝酒、吃菜、嚼肉,不知不觉中竟已喝了三斤酒,在席前堆出一小堆肉骨头,古云暗道:“这墨叔叔这么能吃,怎么还这么瘦?”
正值宾主谈笑欢语之际,大厅有一个角落里突然有人在问:“你是她的影子吧?”众皆回头观望,只见一个垢头污面的人正坐在地上,左手拿着一根不知从哪儿捡来的肉骨头,右手指着玲玲、珑珑。
古令木赶紧站起,道:“见谅,见谅,这是犬子古错,因数年前一场意外,故让他变得如此神志不清。错儿,还不快快出去?你娘又要找你了。”
古错却不答理他爹,仍指着珑珑问道:“是也不是?”珑珑本有点恐惧,但看他虽然神智全无,却并无一般疯子的凶悍之气,一双眼睛竟是极纯极纯,不由心中一软,微微一笑,正要说自己与玲玲是双生姐妹,古错却先开口了:“不对不对,你不是她的影子,影子是不会像你这样笑得好看的。那一定她是你的影子了。”
古天、古云赶紧上前,连哄带拉把他架出厅外,尽管古错百般挣扎,但古天、古云这几年武功已增进不少,哪里挣脱得掉?
气氛一下尴尬起来,古令木干咳一声,正要开口,墨白那金属般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古令木,你让我们来是看什么奇潭的,你准备什么时候让我们看?”
“明日一早。”古令木忙道。
“那么明早上你们招呼一声,我先回去歇息。我已经吃饱了,不知你们吃饱了没有?”
“吃饱了,吃饱了。”各人忙都推碗而立,纷纷离席。
一夜无话,珑珑却脑中常常浮现出那小乞儿样的古错,迟迟难以入睡。
第二天一早,准备停当,一行人开始向庄后的灵霞峰走去,不料刚出庄门,便有一白衫少年站在庄门外的古柏下谦谦一揖:“诸位远道而来,怎不多盘恒几日?这一路去万里大漠,望诸位多多珍重。”细细一看,竟是古错!只是不知何时已梳洗得干干净净,剑眉星目,英俊潇洒,若非刚才那一番胡言。古令木几乎要怀疑那个资质禀异的古错又回来了,叹息一声道:“错儿,爹与各位叔叔只是去灵霞峰游玩,并不曾要走,你……不妨也一同上山吧。”
古错又一揖道:“小生另有要事在身,不能奉陪了,愿二位影子姐姐玩得开心。”说罢转身头也不回扬长而去。
入得林中,只见天色苍灰,山崖苍灰,道路苍灰,山路崎岖不平,总冲不出这片苍茫茫世界,偶尔几只鸟儿游山的精灵,倏然掠过山崖,在天际中消失。令人奇怪的是,一向沉默不言的墨白竟仿若无人地高歌起来:“少年自负凌云笔,到而今有时华落尽,满怀萧瑟,常恨世人新意少,爱说南朝狂落……”
声音有一种说不出的粗犷,众人已见惯他的怪异孤僻,倒也不以为意。
待墨白唱到:“若对黄花孤负酒,怕花花也笑人岑寂。鸿去北,日西匿”时,山路刚好折过一片古杉,前面现出一片空阔之地,那儿却有一人席地而坐,令人奇怪的是,此人正是古错,只见他含笑望着大家道:“幸会,幸会!”
古家人并不奇怪,因为古错平日没事就满山遍野乱窜,早已对灵霞峰熟悉得很,今日不知不觉中就走到他们前头,很是正常,现在他大约是一个人玩着无聊了,这次见了大伙儿,他再也没说那告辞的话语,就那么不紧不慢地跟着众人身后而行,珑珑觉得他一个人没人答理也怪可怜的,就不时回头招呼一声。古错见有人理他,一下兴奋起来,不时地跑到珑珑身边说些鸟呀鱼呀之类孩儿的话来,把珑珑逗得一路“咯咯”直笑。
这令古云心里老大不高兴,因为老大古天一路上早已缠上玲玲向她解说山中的风影,而珑珑此时又被古错缠住,他只好暗暗责怪这疯子弟弟不知情趣。
不一会儿,众人转过一个锤形山弯,来到奇潭边,只见四周古树参天,怪石嶙峋,许多叫不出名的奇草异树顽强地扎根于岩缝中。站在潭边,听着瀑布冲天而下的轰鸣声,心也跟着轻轻颤动。上下两个潭状如葫芦,而瀑布就在葫芦嘴处,奇就奇在只见葫芦嘴有连绵不断的水注入,却不见葫芦底有水流出,而且下一潭中但见云蒸雾腾,状如沸水,连长年奔波在外的墨白也不由啧啧称奇。
注视良久,总也看不出其中的玄机,古天扔了一块石头下去,半天也听不到沉底的声音。古云道:“莫非这潭真的是直流东海?”
仇真笑道:“直通东海之类说法仅是传说而已,世间哪有此事?只是这潭也实在蹊跷,一时还真看不出名堂。”
墨白道:“要是这么光坐着就能看出来,那古人不都是傻瓜了?我倒想到潭那边去看看。”
古令木点头称是,道:“也许换个角度看看会有所发现。”说罢,转身招呼几位小辈们,让他们在这边好生待着,自己与墨白、仇真一起沿着潭边悬崖攀越过去。
潭边怪石突兀,并不好走,有几处几乎不可逾越,但古令木三人终是成名已久的高手,身手可谓惊世骇俗,更兼在几位小辈注视之下,难免要露一手,于是一路风驰电掣,不多时,已远远地只见三个人影立在潭那边,至于谁是谁,是分不清了。
长辈们不在了,几位少年男女一下活跃起来,古灵道:“二位姐姐,我总也分不清哪位是玲玲姐,哪位是珑珑姐,以后我就把你们都叫做玲珑姐,好不好?”
其实玲玲、珑珑比古灵也只大一岁,但古灵自小有几位哥哥呵护,养成了小鸟依人般的性格,而玲玲、珑珑又极成熟聪慧,看起来古灵倒真像个妹妹了,玲玲点点头,道:“只要你愿意,怎么称呼都不要紧的。”
这时古错忽然从一块巨石后闪身出来,手中握着一块五彩石,高兴地朝珑珑跑来,把五彩石向她眼前一递,道:“这个送给你玩,可不准吃啊!”而正想借着妹妹的话头讨好珑珑的古云,心中的一股无名之火“腾”地升起,一个箭步上前,挥掌将五彩石击落在地,大伙儿所站之处为潭边巨石,微微倾向潭中。五彩石一落下来,就骨碌碌地往潭中滚去,古错大急,竟侧身直扑过去,五彩石没抓住,身子却因巨石上的苔藓湿滑而急速下滑,古天伸手一抓,没抓住,就听得“扑通”一声,古错已一头栽入潭中!只看见一串气泡冒上来后,再也无声无息了,古云想要跳下去救,却被古灵、古天死死抱住。
古云浑身颤抖道:“这个疯子,这个疯子!连一块石头也要……”
古天喝道:“二弟,冷静点。”转身面向玲玲、珑珑,道:“二位妹妹,愚兄有一事相求,不知能否答应?”语气极为诚恳。
玲玲道:“但说无妨。”
古天道:“二位妹妹刚才也看到了。事情因我二弟而起,但他也是无意的,这潭水深不可测,又加之现在是隆冬,潭水定是冰冷刺骨,我们兄妹几个都不习水性,四弟落入潭中,必是性命难保,二位妹妹一定怪我冷血,毫无手足之情,我也甘受辱骂,但我知道多下去一人只能多搭上一条人命。”
玲玲摇头道:“我们并未曾感到你做错了什么。意气用事,只会作无谓牺牲。”珑珑则低头不语,却早已泪水滑落,她心中暗想:“怎么你们竟还能够这么冷静地分析来分析去?莫非古错是一芥草木?”但她却也想不出又能如何救起古错,悲愤中,一颗芳心满是哀怜。
古天接着道:“虽然我爹对我四弟常常责骂,但若真的失去四弟,我爹定会伤心欲绝,如果知道是因我二弟而起,说不定会严惩我二弟,所以愚兄想请二位妹妹不要对我爹爹说出真相,只说是四弟贪玩,失足落水。”
玲玲郑重地点了点头,而珑珑则再也忍受不住,悲泣出声,转身飞奔而去!
自始至终,古灵未说一句话,甚至连泪也未流,当古云看着她时,她只冷冷地道:“你放心,我不会说的。”说完又默默地望着潭面,那样子让人看了心寒如冰。
因未见着古错的尸首,云飞山庄只好找几件古错穿过的衣服放进棺材内,葬了个衣冠冢。
办完丧事,古令木显得苍老许多,段烟飞则常常坐在窗边望着灵霞峰那边,一坐就是几个时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