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年前,某处山口。
二三十个打扮利落的黑衣人,一边擦着油光澄亮的几杆枪,一边势在必得的盯着眼前的黝黑山坳。
“当家的,这盘口都看妥当了?”问话的是个方脸圆眼的汉子,他利落的给枪上了膛,看着底下的眼睛闪闪发亮。
握着罗盘查探位置的叫王归,是这一次倒斗的挑盘人,九岁下穴,十三翻尸,到现在已经在道上积累了好些名声,这一次倒斗也是因为王归,才聚集了几十口人,十多杆枪。
黄铜锻造的罗盘看上去已经年岁颇远,三根菱形的指针在盘面上来回旋转相互,最终还是重叠指向了眼前的山口。山为阳,水为阴,这里双水环山,阴阳相调乃是真龙显相之地,底下必然有大家伙。
“就是这里了,”王归抬头看看天气。
今天天色看上去不是很好,阴云压顶不说,还又闷又燥,看上去不像个好兆头,不过这并不碍事,“收拾收拾,等到午时一到咱就下去。”
“这、这不好吧,”后面随着的是个半大青年,他叫二虎,这是他第一次随着下斗,看上去有些紧张,“王大哥,不是说有香师跟着,咱们不再等等?”
二虎这话一说出来,几个汉子唰唰看向王归,“大哥请了香师过来掌香?”
非是几人不信,倒斗这活计很是凶险,有些墓里不仅有死的不能再死的干尸,也有那不知道活了多少年的活粽子。本来他们也不怕这些,毕竟富贵险中求,遇上这些虽然艰难一些,但是总能用办法对付的,他们真正怕的是那些个镇墓的阴邪玩意。
这些虚无缥缈,来无影去无踪玩意就不是他们能对付的了,正所谓捉鬼找道士,念经找和尚,香师这个行当,虽然曾与时妖这种巫骗混为一谈,更一度被人归为怪力乱神,但是只有他们这些在地底下活下来的人才知道,倒斗时要是有香师同行,就好比多了一面保命牌。
也是因为这个,香师在盗墓行业里地位极重,有时候你想请他们同行,他们也未必赏脸。
擦枪的李三满脸喜色,“大哥真请了?”
面对期待万分的一干兄弟,王归叹了口气,“我确实给京城里的陈二爷去了帖子,但是这种小打小闹,他未必看的上。”
“小打小闹?”先前还万分期待的李三不乐意了,“你看看这翻上来的五色土,你再看看这风水穴位,咱们这次保不其挖的就是个住着皇帝的大家伙,这人竟然还看不上,我看他不是怕的腿软吧。”
“管好嘴里的口条!”
王归凌厉的看着李三,“别忘了这道上规矩。”
不提还好,这一提李三更不乐意了,“这道上谁都知道,只要香师跟随,不论下去得了啥好东西,都先紧着香师先挑上一样,就这还不乐意,他不是怕,是什么?”李三混不在意的握着枪,眼里写满了鄙夷,“人人都说他陈秀二爷怎么怎么神乎,我看他就是个腿软上不了炕的!”
“你又没跟我睡过,怎么知道我腿软,怎么知道我上不了炕。”
几人这里正吵嚷着这事,一转眼就看见个穿着青衫白褂的男人,咬着个青苹果站在旁边挑眼看着自己,他面容清秀,身材瘦长,眯着眼睛笑时,露出一口白森森的小白牙。看上去,这人怎么都像个提着鸟笼在闹事悠闲而过的公子哥,一见到这人,挑盘子的王归却是对着他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礼。
“陈二爷,底下人不懂规矩,您莫见怪。”
陈秀看着那个叫李三的,一口小白牙将苹果咬的咔咔作响,“这没啥,人活着吗,总是要招惹三两人嫉妒嫉妒的,要不然这活的多没意思。我对活人尚且如此,又何况对着一个死人。”
“你、你什么意思……”李三握着枪紧紧的盯着陈秀,都说香师这一张嘴是阎王爷身边的判官,他说你要三更死,你就绝对活不过五更天。
“就是你想的那个意思呗,”陈秀看看气氛骤然变得紧张的小队,咧嘴一笑,“不只是他,只要你们今天入了这斗一样是个死。”
“那咋办?”二虎吓的都快哭出来了,求救似的看向王归,“香师的话从来没有错落,王大哥,咱这墓……还下吗?”
“你别听他胡说!”李三恼怒的瞪着陈秀,他先前得罪了这人,对方一定是在这里存心吓唬自己,“我们要是会死,他就不会跟着来了。”
陈秀看着这人生百态悠悠一笑,“不管你们信不信,反正我来这里就是为了看我这九死一生究竟是个怎么死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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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哪?”
我将切好的苹果放在爷爷身边,这位曾经叱诧江湖的陈二爷,此时正握着自己那块怀表,坐在竹椅上悠哉悠哉的喝下午茶。
他已经年近七十却根骨健壮,虽然脸上风霜之气渐浓,但精神却是良好。年轻时是清俊秀气的陈二爷,即使老了也是帅爷爷一枚。
等到一盘子苹果吃没了,陈秀这才后知后觉的看了眼自己的亲孙女。
“你爷年纪都这样大了,你还这样考验他四十多年前的事,孝心何在?有这功夫不如将我教你的《配香方》再背上几遍。”
“怎么又背那个。”我心里一阵嘀咕,据说,我们陈家这姓氏来原本复姓“勾陈”,出自自勾陈上官天皇大帝,也就是我们常说的伏羲氏,传闻我们先祖曾被大神伏羲赐予执五方香火供奉神灵的重责,这一大IP的确凿性已经无法考察,但是我陈家确实是有一本世代口口相传的《配香方》存在,本来也就是个祭祀时烧烧香问问平安的主户,但是不知道从那一代开始,我们陈家竟然入了盗墓的坑。
盗墓这水深啊,一进去这人就淌不出来,不知道多少抱着发财梦的人下去,却变成了陪葬的枯骨。据说我祖上也是家大业大,浩浩汤汤几十口子,可是现在就撇下我爷爷和我这么一根独苗,所以我被再三勒令禁止在岸边上,只能看着盗墓这潭水搅浪花,却碰都不敢碰一下。
但是这妻不如妾妾不如偷,你越是禁着,我越是伸长了脖子想往那水里看一看,我偷偷瞥了爷爷一眼,他的眼睛睿智而深邃,只被那么打眼一瞧,就仿佛能看透你所有心事,可惜,就是这么一双好看的眼睛,却有一只布满白霾,完全看不清东西。这就是爷爷避而不谈他最后一次下墓的原因,那天他出门前照例为自己点了一炉香,却烧出一炉九死一生,那时他少年成名,年少轻狂的厉害,也就随着王归那一伙人下了墓。
爷爷以前最喜欢给我讲墓里那些事,唯独这件事他忌讳极深从不提起。
我只知道,那个昔日在京城赫赫有名的陈二爷,是满身鲜血从墓里爬上来的,命是保住了,但是却赔上了一只眼。
或许是因为这只眼睛,陈家就此从京城消失,只隐居在这么一个小镇,开了家香火铺子。现在不是以前,对于丧葬事不再看的那么重,偶尔过来个买香烛金箔的就已经是大主顾,好在我们并不指望这个度日。
“对了,”我想起一件事来,“你最近是不是托人打听消息了,我今日在咱们门缝里发现了张知更鸟的朱砂印。”
知更鸟,又叫百舌鸟,是一些暗地里买卖消息的人惯爱用的标志。
“那鸟嘴是张着还是闭着?”
“张着的。”
那就是自己让人打听的事有眉目了,陈秀从竹椅上站起来,捶捶自己的膝盖又抻了个懒腰。
“这几天铺子别开了,明天我要出趟远门。”
“嗯……”我闷闷的应着,对于爷爷时不时“出远门”这件事我已经习惯了,短则三五天,长则三五月,他出门时间最长的一次,是过了半年都没回来,就在我都想要不要给他立个衣冠冢的时候,他却在某个清晨昏倒在香火铺子门口。
这一次他断了三根肋骨,其中一根插进他的肺里,他在床上整整躺了半月才从鬼门关捡回一条命来,可因为这个他的肺脏留下了旧疾,一去到阴冷的地方就忍不住咳嗽。
“你这次又去多久?”
“尽快吧,”陈秀想了想,“应该十来天就能回,你在家听话些,我回来带你出去玩。”
“爷,我不喜欢有太阳的地方。”我从有些昏暗的室内看向爷爷,狭长如丹凤的眼睛,据说像极了我那个惊才绝艳的父亲,但是我却天生双瞳,也就是人们常说的重瞳。
据说楚霸王项羽也是重瞳,所以他天赋异禀,生来就力大无穷,是个人人敬仰的大英雄。
可惜同眼不同命,我不仅体弱多病的厉害,这视力更是差到极致,一去到有光亮的地方,就与瞎子无异。
看着这双眼睛,爷爷叹了口气,重瞳出现的几率从来微乎其微,因为这双眼睛千秋无法正常去上学,也没有出过什么远门,甚至没有什么玩伴。
但是在香师里,这样一双重瞳却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可惜了,他陈家折在墓里的性命已经够多了。
“老规矩,我不在这些日子,你不准去香堂,更不能掌香。”
我不无不可的耸耸肩,“香堂里阴里阴气的,我才不愿过去。”
“那就好,”爷爷拍了拍我的肩膀,“千秋,你大了,以后要学着好好照顾自己。”
我欲言又止的看着爷爷,这句话每次爷爷出门都会说,这是他对我的期望。
我看着爷爷花白的头发,“爷,别找他了。”我们两个都没有提及他是谁,但是我们都心知肚明,那不能提及的名字,是爷爷的心病。
“放心吧,我有数的。”爷爷摸了摸我的头顶,“千秋,你要好好的。”
我觉得他是想对我笑笑的,但是那笑太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