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看中国传统史学
就谈谈中国传统史学吧。
我国传统史学家自左丘明、孔丘、司马迁而下,实是举世无匹的。我们试翻《四库全书总目》里的史部目录,看看那五百六十五种史学名著的“提要”(那一千五百八十七种“存目”就不必谈了);再去翻翻欧洲史学同一时期类似的书目,一比便知高下。“四库”(全书修于两百年前美国独立战争期间)而后,由乾嘉而清末而民初,由戴震、章学诚而罗振玉、章太炎、王国维、柳诒徵到缪凤林……这近两百年来的成就也是惊人的。所以许多对中国传统文明有自卑感的朋友,也实在大可不必。
但是史学——纵使是只研究中国历史的史学——毕竟有中西之分、有古今之别。上述的数百种名著虽是举世无双,在类别上说则只占四分之一。他们都属于中国传统史学这一范畴之内,属于线装书之列。线装书也是这一学派的最适当的代名词。可是线装书在世界传统史学上虽具有最崇高的学术地位,但线装书也有线装书的局限性。这里我不是说这些写线装书的传统史学的收山大师的传世巨著之内,没有西方史学和现代史学的“法则”和“观点”,只是他们著作内的“现代法则”和“现代观点”却为他们的“传统光芒”所掩盖,使有心读者感到两者之间的分量不成比例。
笔者不揣浅陋,曾试把当代传统史学这一派作了几项概括的叙述:第一是为“五经”作注,作者们完全接受传统儒教的“意蒂牢结”;第二是“人治”史学,把历史发展看成是君子和小人之争,英雄造时势远大于时势造英雄;第三,它是社会科学发展之前或早期发展的产品;第四,是以通史为主的泛论史学,除小考据之外,不注重专题研究。
笔者作此概括之论,绝无小视传统史学之意。相反的,以上所举的几位史学家,都可说是我的前辈老师。他们白首穷经的功力,是我辈后学高山仰止的,也是后学辈所望尘莫及的。笔者曾另有拙作评大千张爰之画,认为大千之作是“宋元之下、明清之上”的。但是大千之作终系略带“现代新意”的“传统国画”,基本上是和梅兰芳的京戏一样还是传统艺术,他们都是传统艺术的收山大师。笔者作此持平之论,急于文艺现代化的朋友们还认为我对上述大师们有过誉之辞呢。
总之,我国文明的传统是太光辉了;百年动乱,现代化的步调走得也太慢了。因此深植于传统之内的老辈学人(包括胡适之先生),是摆脱不掉传统的,事实上也不应摆脱——我们的传统也没有什么真正害人的“毒素”嘛。有些真能大幅度摆脱传统的学人,却往往由于传统训练不足,而流于浅薄皮相。这真是我们学术现代化过程中的待解之结。在文艺上如此,在史学上更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