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姆叔叔的小屋是用圆木盖成的,紧紧毗连着“上房”——这个黑人健仆对东家住处所使用的称呼。屋前,是整整齐齐的菜地。每逢夏天,草莓、山莓,以及各种水果和菜蔬,都得到精心栽培,欣欣向荣,一片生机。正面墙上,开满大朵颜色深紫的比格诺藤萝花,还有当地的一种蔷薇花,藤蔓交错,枝叶缠结,把个小屋盖得严严实实,几乎看不到一丝粗糙圆木的痕迹。同时,到了夏天,这里还生长出形形色色的年生花卉,像万寿菊啦,牵牛花啦,紫茉莉啦,等等,在菜地一角茁壮成长,恣意展现各自的绰约风姿。这就是克露婶婶心头的喜悦和骄傲。
列位不妨进入小屋看个究竟。上房的晚饭已过,掌勺主厨克露婶婶张罗着准备好饭菜之后,把清扫洗涮的活计交代给厨房里的下手,便由上房出来,回到自己舒适的领地,“给老头子弄晚饭吃”。因此,你在炉火旁边看到的,无疑就是克露婶婶。她正照料着炖锅里的一些嗞嗞作响的食物,心急火燎,而又兴趣盎然。不一会儿,又正经八百地想起烤炉,掀开盖子。一股热气冒了出来,提醒人们,肯定是“好吃的东西”。她圆圆的黑脸庞,闪耀着光辉,像自制的茶点饼干一样,光滑细腻得犹如用蛋白浇过似的。头戴浆得挺括的方格头巾,整个丰满的脸上神色飞扬,露出心满意足的神情。而且,如果我们不得不承认的话,在这一带邻里之间,由于克露婶婶是众所公举和承认的主厨,脸上还挂着些许自己对此有所意识的神色。这是与主厨身份十分相宜的。
要说厨师,自然,她从骨子里及灵魂深处,都是一把好手。仓前空场上养的鸡鸭或者火鸡,一见她走过来,个个都黯然失色,显然都仿佛想到了它们的末日。毫无疑问,她总是在盘算怎样缚住它们的翅膀,填塞蒸烤。结果,每一只活的家禽,都愁眉不展,到了心存惊惧的程度。她做的玉米面糕饼各式各样,有烤玉米饼、煎玉米饼和圆玉米饼,以及其他种类的糕饼,多得不胜枚举,对于没大做过这些糕饼的人来说,都是高度机密。说起同行们一心想赶上她的高超手艺,结果白费力气的事,她总是兴冲冲的,带着不加掩饰的自豪,连胖胖的腰身也左摇右晃。
上房来了客人时,安排“时髦的”晚宴或晚餐,会唤起她灵魂中的全部活力;看到走廊上丢着一堆旅行箱笼,最令她感到高兴。因为那样一来,她就会估计到,又要做一番努力,获得新的喜悦了。
此刻,克露婶婶正往烤炉里瞧着。不过,我们想暂且不表她的这种惬意操劳,等列位看过小屋内的光景,再表不迟。
在屋内一角,摆着一张床,上面整齐地罩着雪白的床单,旁边铺着一块尺寸很大的地毯。就是这块地毯,确定了克露婶婶的地位,说明她属于上等人物。事实上,床和旁边的地毯,以至于整个角落,都是经过特殊考虑布置起来的,尽量使它成为圣地,不准孩子们来洗劫、偷袭和亵渎。这角落其实就是小屋里的客厅。屋的另一角,有一张寒酸得多的床,显而易见,目的在于实用。壁炉上方的墙壁上,装点着几幅非常鲜艳的《圣经》故事图片,还有一帧华盛顿将军肖像。肖像的笔触和着色都不精致,倘若这位英雄偶然看到这类肖像,势必会大吃一惊。
在角落的粗糙长凳上,有两个毛头男孩,黑色的眼睛炯炯有神,胖胖的脸蛋儿闪闪发光,正忙活着指点女娃初次学步的动作。婴儿学步,通常都是先站立起来,稳住身体一会儿,然后“扑通”一声,摔个屁股蹲儿,而每一次连续的失败,都会惹出狂呼大笑,仿佛这是聪明的举动。
炉火前面,拉出了一张饭桌,四条桌腿晃晃悠悠,上面盖着桌布,摆着图案极为漂亮的杯碟。这些,还有别的迹象,都预告着晚饭的来临。就在这桌子旁边,坐着谢尔比的得力仆人汤姆叔叔。由于他是我们故事的主人公,所以得为列位看官精雕细刻一下他的相貌。他,人高马大,胸膛宽厚,肤色黝黑放光,长得十分健壮;脸上那地道的非洲人的五官,带着严肃、镇定和通晓事理的表情,又透出深深的善良和仁慈。凡举手投足,都表露出某种自尊和高贵,然而又不乏谦恭和以心换心的纯朴。
此刻,他聚精会神,正忙着在面前的石板上,慢慢地,小心翼翼地努力抄完那几个字母。抄写过程中,由乔治少爷指点着。乔治少爷十三岁,聪明伶俐,似乎充分意识到自己当老师这个位置有多么庄严神圣。
“别那么写,汤姆叔叔,别那么写,”汤姆叔叔吃力地把“g”的尾巴错勾到了另一边时,他连忙说道,“你瞧,那就写成了‘q’啦。”
年轻的老师大笔一挥,为了开导示范,写出了无数个“q”和“g”,“老天,是吗?”汤姆一边神色羡慕而又毕恭毕敬地看着,一边说道。然后,粗笨的手指握起铅笔,开始再一次耐心地写起来。
“白人干起事来,总是那么容易!”克露婶婶烤叉上叉着一块火腿,往烘烤铁箅上擦油的当儿,停下来自豪地盯着乔治少爷,说,“喏,他字写得那么好!书念得那么多!晚上还到这里给我们念功课。这么带劲!”
“克露婶婶,可我肚子饿极啦!”乔治说,“煎锅里的煎饼快熟了吧?”
“就熟啦,乔治少爷。”克露婶婶掀起锅盖,往里瞧了瞧,说,“焦黄好看,真的,焦黄得可爱,嘿,还是叫我自个儿煎的好。有一天,太太吩咐萨莉做一些煎饼,只是叫她学学,太太说。‘算啦,太太,’我说,‘眼睁睁看着那么好的吃食,就那样给糟蹋了,我心里难受!煎饼一边往外鼓着,一点都不成个样子,就跟我那双鞋子一样不受看。算啦!'”
克露婶婶对萨莉手艺的生疏,终于露出了不屑一顾的神情。接着一下子揭开烤炉盖子,让人们看到了烤得精致的奶油磅饼[1],跟城里糕饼店里糕饼相比,都毫不逊色,显然,是晚宴的主食。于是,克露婶婶在用晚饭的地方忙忙碌碌,一本正经地张罗起来。
“嗨,莫斯跟皮特,你们给我滚蛋!给我走开,你们这些小黑鬼儿!你也走开,波莉,宝贝——妈咪过一会儿给宝贝点东西吃。喏,乔治少爷,你把那些书拿走,跟我老头儿一块坐下,我端过香肠来,再马上把第一炉烤饼放到你们盘子里。”
“你们要我到上房去吃晚饭,”乔治说,“不过,到哪儿吃饭,这我心里有数,克露婶婶。”
“你是很有数——很有数,宝贝,”克露婶婶说着,在他盘子里堆满了热气腾腾的蛋奶饼。“你老婶婶总把最好吃的东西留给你,这你明白。嘿,去你的吧!走呀!”说着,克露婶婶用手指头戳了乔治一下,意思是开个天大的玩笑,随着,又轻快地转过身,去照料烘烤铁箅去了。
“好,吃蛋奶饼吧。”等烘烤铁箅那边的事稍稍清闲一些,乔治少爷说。说着,这个少年舞动大刀,打算切开蛋奶饼。
“上帝保佑你,乔治少爷,”克露婶婶一边说,一边煞有介事地抓住他的胳膊,“你不该用这把又大又重的刀切!这会把它压扁了——蛋奶饼发得这么好看,不就弄坏了嘛!我这里有把薄薄的旧刀,是我特意留着的。来,你瞧!这不就像快刀斩乱麻一样,一下就切开了嘛!喏,吃啊,没有再比这个更好吃的啦!”
“汤姆·林肯说,”乔治说,嘴里塞得满满的,“他们家的吉妮,论起做饭,比你还好哩。”
“林肯家的人没什么了不起的,本来嘛!”克露婶婶不屑地说,“我是指跟咱们的人相比的话。按常理说,他们也够体面的啦,可是论起干事入时来,他们脑子里还没这根弦。单拿林肯老爷跟谢尔比老爷打个比方吧!我的老天哪!还有那个林肯太太——她能跟我们太太那样迈步走进家里,那样有风度吗?这你明白!得,你算了吧!别再跟我唠叨什么林肯家的人啦!”说着,克露婶婶扬起头来,俨然一个希望自己是见过些世面的人。
“是啊,不过我听你说过,”乔治说,“吉妮是个蛮不赖的做饭的。”
“这也是,”克露婶婶说,“我也能这么说。稀松平常的煎烤烹炸,吉妮干得不错,能把玉米饼烤好,把土豆煮到火候,可她做的玉米糕饼没有什么特色,这会儿也没特色,可也过得去。可是,老天哪,说到烘烤上等糕饼的行当,她究竟能干个啥?不错,她做得了馅饼,稍微会做一些,可是皮儿又怎么样?而她能发得软软和和,到口就化,在嘴里又松又脆吗?得,玛丽小姐结婚那会儿,我到他们那儿去过,可吉妮呢,她只是让我看了她做的结婚馅饼。吉妮跟我交情很深,这你知道。可我压根儿没说过什么,只是我干我的,乔治少爷!唉,要是我做了那样一堆馅饼,一个礼拜,我睡觉都会合不上眼。那根本不叫馅饼。”
“我看,吉妮还准会觉得蛮不错哩。”乔治说。
“哼,觉得蛮不错!定准她会!那会儿,她在那里还傻乎乎地叫我看那些馅饼哩。你瞧,就是这一点,吉妮搞不明白。哎呀,那家子人没什么了不起,人们也不指望她明白这些!这不是她的不是。哦,乔治少爷,你在家里长大成人,受到的宠爱,连一半都不明白呀!”说到这里克露婶婶长出了口气,眼珠深情地翻动着。
“我敢说,克露婶婶,我受到宠爱,我全都明白,尝馅饼、吃布丁什么的。”乔治说,“每次见到汤姆·林肯,我都跟他吹一吹牛。不信,你就问问他。”
克露婶婶身朝后仰,靠在椅子上,听到少爷机智的谈吐,尽情大笑起来,笑得眼泪直顺着她那闪光的黑脸膛往下淌。同时,间或爱抚地拍打触摸着乔治少爷,说去你的吧,又说他是个怪人,真乐死人,总有一天会把她乐死。嬉笑怒骂的语言之中,又破涕为笑,夹杂着一阵长似一阵的笑声。后来,乔治真个开始认为,自己是个危险的机灵鬼,对自己“尽量滑稽的”谈吐,应该小心从事才行。
“那么,你跟汤姆说啦,是不?上帝呀,你们这些小东西真有一套!你跟汤姆吹过牛?哦,上帝!乔治少爷,你不让人笑起来没完,才怪哩!”
“吹过。”乔治说,“我跟他说:‘汤姆,你该看看克露婶婶做的馅饼,那才叫正宗哩!’我说。”
“可惜的是汤姆看不见。”克露婶婶说。她心肠慈善,想到汤姆不明她做馅饼的真情,心中久久不能释怀。“改天你应该请他过来吃顿饭,乔治少爷,”她又说道,“这你脸上也光彩,你知道的,乔治少爷。你不该因为得到宠爱,就觉得高人一头。我们得到的宠爱全都是上帝赐给的,多咱也别忘了这一点。”克露婶婶神情肃然。
“对呀,我是想下个礼拜找一天,请汤姆过来,”乔治说,“到时你可要露一露拿手好戏,克露婶婶。让他来个喜出望外。吃了馅饼,半个月还忘不了!”
“对,对,得这么个样,”克露婶婶满心欢喜,“你䞍好吧。上帝呀,还记得咱们请人吃的几顿晚饭吧!我们请诺克斯将军吃饭时,你没忘了我做的鸡肉大馅饼吧?擀皮儿时,我跟太太还差点拌了嘴哩。我不明白,太太们有时候是怎么回事。不过,正跟你说的一样,有些时候,一个人挑的担子最重,正儿八经忙活的时候,可她们偏在那个时候出出进进,横挑鼻子竖挑眼的!一会儿吩咐这么干,一会儿吩咐那么干。后来,我有点莽撞,说:‘喏,太太,光瞧瞧你那双漂亮的手吧,长长的手指头,戴着戒指锃光油亮的,跟我养的沾着露水的白水仙一样。再看看我这双粗大的黑手,难道你不觉得,主的意思是让我来做馅饼皮,让你坐在客厅里吗?’哎呀!我当时就这么粗鲁,乔治少爷。”
“那妈妈说什么来着?”乔治说。
“说啥?嘿,她的眼睛——她那双漂亮的大眼睛——里,露出了笑容,‘好吧,克露婶婶,我看,这件事你说得八九不离十。’她说,接着走进了客厅。为了我的粗鲁,她本来该敲我的脑袋,不过,事情就是这样。在厨房里,我拿太太们什么办法都没有。”
“不过,那顿晚饭你做得很棒——我记得大伙儿都是这么说的。”乔治说。
“当然啦!那天,我不是躲在餐厅门后吗?不是看到将军拿着盘子要了三回馅饼?他还说:‘你那做饭的想必不同一般,谢尔比太太。’上帝呀,我高兴得笑破了肚子。”
“再说那位将军,他也懂得做饭的手艺,”克露婶婶说,一边很神气地直直身子,“将军可是个好人!他住在弗吉尼亚,是个最古老的家族。他懂得做事情的诀窍,就跟我一样——我说这位将军。你明白,不论什么馅饼,都得有特色,乔治少爷。不过,不是凭什么人都知道这些特色是什么,或者应该是什么。可是将军知道。从他说的话里,我看得出来。不错,他明白这些特色是什么。”
吃到这时候,乔治少爷到了连一口也吃不下去的地步,即便是男孩子,处在特殊情况下,也会出现这种情况。于是,他便有了闲暇,来注意那些目光炯炯的小毛头了。他们躲在屋子对面的角落里,馋涎欲滴,正眼巴巴盯着少爷他们吃饭。
“嗨,莫斯、皮特,”少爷说着撕了好几大块馅饼,丢给他们,“你们想吃点,对不?嗨,克露婶婶,给他们烙点饼吧。”
乔治和汤姆走到壁炉旁边,舒舒服服坐下来。克露婶婶烙了一大摞饼,然后把女娃抱到膝头,一会儿往女娃嘴里塞,一会儿往自己嘴里填,同时把饼分给莫斯和皮特。莫斯和皮特偏偏喜欢钻到桌子底下,连滚带爬地吃,你胳肢我,我胳肢你,还不时拽拽女娃的脚指头。
“哼,滚、滚、滚,行吗?”克露婶婶说。当桌子下面的动静过于骚乱喧嚣时,她还不时轻轻踢上一脚,“白人来看你们,规规矩矩的不行吗?别闹了,嗯?放老实点,你们,不等乔治少爷走就要我狠狠教训教训你们!”
然而,在这种严厉的恐吓之中,到底蕴含着什么意思,却难以说得清楚;不过,显而易见,含糊其词的恐吓,对于年幼的罪犯,并没留下深刻印象。
“上帝啊,”汤姆叔叔说,“他们总是这么顽皮打闹,没个规矩。”
突然,小毛头们从桌子底下冒了出来,手上和脸上满是糖浆,使劲地亲起女娃来。
“给我滚开,你们!”他们的妈妈说,一面推搡开他们毛茸茸的脑袋。“你们要是这样,就黏在一起,别想分开啦。滚,到泉水那里洗洗去!”她说道,一边啪地打了一巴掌,来加重她的数落。这一拍响声尽管可怕,可仿佛只是惹出了孩子们更多的笑声。于是,他们仓皇出逃,一骨碌跑到门外,乐得大喊大叫。
“有谁见过这么叫人生气的孩子呀?”克露婶婶不无得意地说,一边拿出一条为这些场合备用的旧毛巾,从裂纹的茶壶里倒出一点水,动手把女娃脸上和手上的糖浆擦去。她把女娃擦得锃光发亮,放在汤姆怀里,自己便忙着收拾晚饭的盏碟。女娃利用这些间隙,开始扯汤姆的鼻子,抓他的脸,一双小胖手伸进他羊毛似的头发里。最后这个动作,似乎令她特别满意。
“她可是个活泼的小玩意儿,对不?”汤姆说着,伸平胳膊举着,把她全身打量了一遍。然后站起身来,让孩子骑在自己宽阔的肩膀上,跟她一起手舞足蹈起来。乔治少爷则用手帕在她面前抖落着。莫斯和皮特这时已经回来,跟在孩子后面,狗熊似的一阵吼叫,直到克露婶婶宣布,他们的叫嚷“会把女娃的脑袋吵昏”,才告一段落。因为,按照她自己的说法,把人的头吵昏的事,在小屋里天天都有,无论说什么,都不能减少这种欢乐于万一,除非人人都滚爬跳跃得使自己复归平静。
“够啦,我看你们是闹够啦!”克露婶婶说着,已经拉出一张粗糙箱子般的脚轮矮床,“现在,你,莫斯,还有你,皮特,都给我上床去,我们要聚会祈祷啦!”
“噢,妈妈,我们不睡觉。我们想等着看祈祷会,祈祷会真好玩,我们喜欢。”
“呃,克露婶婶,把床推进去,让他们等着吧。”乔治少爷斩钉截铁地推了一下粗糙的矮床。
克露婶婶这样保全了面子,也乐得把床推进去。一面推,一面说:“那好,祈祷会也许对他们有些好处。”
这会儿,小屋里的人组成了全体委员会,考虑祈祷会的布置和安排。
“椅子不够怎么办?我说,我可没主意。”克露婶婶说。由于好长时期以来,祈祷会都是每个礼拜在汤姆叔叔家里举行一次,椅子总不富裕。这一回,人们仿佛受到了鼓励,希望找到解决办法。
“上个礼拜,老彼得大伯唱诗时,把那把最旧的椅子唱断了两条腿。”莫斯提了个醒。
“去你的!保准是你拽下来的,都是你淘气淘的。”克露婶婶说。
“对啦,只要贴着墙放,椅子还立得起来。”莫斯说。
“可彼得大伯不能坐在上面,他唱起诗来老是拖动椅子。有一天夜里,他差一点把椅子从屋子这头拖到那头去。”皮特说。
“哎呀!就叫他坐在上面好啦,”莫斯说,“那样他就会开口唱:‘来吧,圣哲和罪人,听我细说端详。’接着就会扑通一声摔下来。”莫斯毫厘不差地学着彼得老人瓮声瓮气的鼻音,然后一下子倒在地上,来表演想象中的那场灾难。
“去,去,放规矩点,行不行?”克露婶婶说,“也不臊得慌?”
然而,乔治少爷也跟罪人一起哄笑起来,而且还果断地说,莫斯“很了不起”。结果,母亲的训斥,似乎远没收到效果。
“我说,老头子,”克露婶婶说,“你得把那些木桶弄到屋子里来啦。”
“妈妈的木桶就跟那寡妇[2]的木桶一样。乔治少爷在经书[3]里念过,它们可真灵。”莫斯在旁边对皮特说。
“我敢肯定,上个礼拜,有一只木桶瘪进去了,”皮特说,“唱诗的时候,要是都瘪进去,那就不灵了,是不?”
正当莫斯和皮特在一边说话时,人们把两只木桶滚进小屋,四周垫上石块,防止它们滑动,再在上面铺上木板。安排好之后,又把几只水盆和水桶倒过来,再摆上几把摇摇晃晃的椅子,才算终于准备停当。
“乔治少爷经文念得很好听,我知道他会留下来给我们念经文的,”克露婶婶说,“这就更有意思啦!”
乔治二话没说,表示同意。这孩子只要是使他身价倍增的事,他都一向愿意干。
不久,屋子里便挤满了各色人等,从灰白头发的八旬老者,到年方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和小伙子,少长咸集。接着人们家长里短,谈起了各种无伤大雅的话题,诸如萨莉婶婶从哪里买到了大红新头巾啦;莉齐的东家太太打算她的罗纱新衣裳做好以后,就把那件细纱点子罩衫送给她啦;谢尔比老爷计划新买一匹栗色小马,让庄园额外风光一番啦,等等,不一而足。有几个教徒是附近一带家族的人。他们得到允许,来参加祈祷会,带来了种种珍贵新闻,虽然是片言只语,但都有关他们东家和庄园上人们的所说所为。这些新闻,跟上等人们当中浅谈辄止的交谈一样,无拘无束地传诵着。
一会儿之后,唱诗开始了。到会的人们,显然都十分高兴。曲调既粗犷又充满生气,即使是壅塞难听的鼻音,也仍然取得了天然好嗓音的效果。有时,歌词是教堂唱的尽人皆知的普通赞美诗,有时是从野营布道会上偶然学来的歌词,风格更加粗犷,更为飘忽不定。
其中一首叠句,唱得精神昂扬、热情奔放。歌词是这样的:
白骨抛疆场,
白骨抛疆场,
我的灵魂哪,
享受着荣光。
还有一首特别爱唱的叠句,不断重复着这样一些词句:
哦,我欲奔赴荣光——
君可愿偕我同往?
君不见天使在招手,
唤我远走他乡?
君不见永恒的岁月,
和那城郭金灿辉煌?
还有其他一些叠句,不断提到“约旦河之岸”和“迦南田园”,以及“新耶路撒冷”[4]之类。因为,在黑人热情而富于想象力的心灵中,总是把自己同生动如画的赞美诗和歌词联系起来。他们唱着唱着,有些人大笑起来,有些人哭泣起来,有些人拍起手来,还有些人兴高采烈地相互拉起手来,仿佛已经完全到达了约旦河的彼岸。
人生经验的规劝和诉说,与唱诗前呼后应,交织在一起。一个花白头发的老妇人,早已不能干活,却受到崇敬,认为是历史的化身。她拄着拐棍,站起来说道:“哎,孩子们!嘿,又一次听到你们唱诗,又一次看到大伙儿,我可真高兴,因为,连我也不知道啥时上西天呀。不过,我都收拾好啦,孩子们,我好像打好了小铺盖卷,戴上了帽子,就等时辰一到,带我回家了。有时候,在夜里我觉得听到了吱吱呀呀的车轮声,我一直在巴望着。现在,你们也得准备好,我给你们说,孩子们,”她把拐杖在地上戳得嘎嘎响,“上西天的荣耀可真了不起!是件了不起的事,孩子们,你们根本不明白,那可太妙啦。”那妇人老泪横流,似乎整个心都受到了感动,同时,整个人群开始了唱诗:
哦,迦南,光明的迦南,
我注定前往迦南的田园。
由于大伙儿的请求,乔治少爷朗读起《新约·启示录》的最后几章。朗读常常被打断,人们赞叹着:“啊呀,上帝!”“听听说得多好!”“想一想吧!”以及“这一切都快来了吧?”
聪明的乔治在母亲指点下,受过良好的宗教训练,发现自己成了众人赞美的目标,便不时加进自己的解释,脸上露出值得赞佩的肃然正颜。因此,年轻人羡慕他,老年人祝福他,他们异口同声地说:“连牧师讲解得也不如他好,可真叫人吃惊!”
在邻里之间,汤姆叔叔是宗教事务上的长者。在他的气质中,道义生来占着突出地位,加之他心胸宽阔,所受的教化又比同伴深厚,人们推崇敬重他,视为他们的牧师;而且,他那纯朴、真诚、发自内心的规劝方式,甚至能启悟受到良好教育的人们。但是,使他特别出类拔萃的还是他做的祈祷。无论什么东西,都无法望其祈祷的项背:朴素动人,至诚得犹如赤子,而又得到了《圣经》语言的丰润。这种语言似乎已经糅进了他的人格,变为他自己的一部分,可不经意地从舌尖唇边脱口而出。用一个虔诚的老黑人的话说,他的“祈祷是直接跟老天说的”。所以,汤姆的祈祷总是左右着听众的虔诚心情,使周围所有的人产生一连串的反应,大有完全淹没在反应当中之势。
正当这一景象在汤姆叔叔小屋里上演出来的时候,老爷上房里,却演出了十分不同的一幕。
在上面表过的餐室里,那奴贩正同谢尔比先生坐在一张桌子旁边,上面摆满了笔墨和纸张。
谢尔比先生忙忙活活,正在清点一沓沓钞票,一边清点,一边推给奴贩,后者也照样清点一番。
“好极了,”奴贩说,“现在,在上面签字吧。”
谢尔比先生急匆匆把卖契拉过来,签上名字,仿佛履行令人讨厌的公务,之后,连钱一起又推过去。黑利从破旧皮包里拿出一张文稿,端量一下,递给谢尔比先生。谢尔比先生怀着克制的急切心情,打了个手势,接到手里。
“好啦,事情办完啦!”奴贩说着站起身来。
“事情办完啦!”谢尔比先生若有所思地说,长长地出了口气之后,又重复了一遍,“事情办完啦!”
“我看,你对这件事好像不大高兴。”奴贩说。
“黑利,”谢尔比先生说,“但愿你忘不了以自己的名誉所做的允诺:如果不了解买汤姆的人,你是绝不会把他卖掉的。”
“咦,你刚才不就是这么干的吗,先生?”奴贩说。
“这你完全明白,我是为情况所迫。”谢尔比先生语出轻蔑。
“唉,你也明白,我也是为情况所迫的,”奴贩说,“不管怎么样,我要尽量替汤姆找个好差使。说到我待承汤姆不好,那你就一点也别担心啦。要是有什么值得感谢上帝的话,那就是我压根儿没有一点狠心。”
联想到奴贩以前对自己慈善原则所做的解释,这些大言不惭,并没有让谢尔比先生特别放心。不过,由于黑利的话是这件事所能有的最好安慰,他同意奴贩悄悄溜走,独自吸起雪茄来。
注释
[1] 磅饼:原指加入奶油、食糖和面粉各一磅而烤制成的糕饼,故姑译如此。
[2] 典出《旧约·列王记》上,其中叙述有一寡妇之桶内的食物,永远享用不尽。
[3] 此处指《圣经》。
[4] “约旦河之岸”“迦南田园”和“新耶路撒冷”,在《圣经》里均系古以色列人向往的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