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是的,她的皮肤确很黑,而且好像一个兵士乔装似的,但她一点儿也不觉得丑。她有一副温柔的面孔和眼睛,温柔得很。因此有许多人都被她迷住了。她是如此温柔,平和的人,甘心忍受任何事,并情愿做任何事情。而且她的微笑真的很动人。”

“只有你自己发现她的迷人吧!”军官笑着说。

“实在因为她的奇怪。不,我告诉你一事。我能够杀了那罪恶的老太婆,拿着她的钱走路,我对你担保,我绝不会有一点儿良心上的忏悔呢!”那大学生热切地续说着。军官又是笑,这时拉斯柯尼科夫却发抖了。这是怎样地可怪呢!

“你听着,我想问你一个大问题,”那大学生兴奋地说着,“自然我是说的笑话,但你试着闭上眼想一想:在一方面是愚劣的、漠然的、无价值的、狠毒的、有病的、可恶的老太婆,不仅没用而已,而且常做着可恶的事,她毫不知道她为什么生存,而且无论怎样,她一两天内会死的。你懂了吗?你懂了吗?”

“是的,是的,我懂得!”军官答着,注意地看着他的兴奋的朋友。

“哦,那么你听啊。在另一方面看呢,有为的年轻人的生命因无靠山和援助而被遗弃,这是很多的,各方面多如是!那老太婆将断送在修道院里的钱,可以成就一切功德,可以帮助很多人!使各种各样的人,都得以走上正轨;许多家庭都能由贫困中、落拓中、罪恶中,从性病医院中援救出来——全花的她的钱。杀了她,拿了她的金钱,为人类服务,为全体造福。你觉得怎样,一切的功德不能把一个小小的罪恶掩盖吗?丢一条命,一切的人都可从坏途中得救。一人升天,众生得活——这是简单的真理,并且,在生死之路上说,那有疾的、愚蠢的、暴戾的老太婆的生命有什么稀罕?不过是一只蚂蚁,一个小虫的生命罢了,也许更不如呢,因为那老太婆还会害人。她还会侵蚀人家的生命,前天她还狠狠地咬着丽莎维塔的手指,那手指几乎被咬裂了。”

“这样的话,她不配再生存了,”军官说道,“但在事实上讲,这又是自然的。”

“哦,老哥,但我们必得矫正而且引导自然,如果不这样,我们将沉没于偏见的海洋深处了。如果不这样,那世上的伟人将一个也不会产生了。他们讲责任、讲天良——我并不要说什么反对负责和天良的话——但我们应怎样解释它们,这是要点。等等,我有一件事还要问你呢。你听!”

“哦,你等一等,我有一件事要问你呀!你听!”

“好的!”

“你说得太远了,但请你告诉我,你自己会愿意把那老太婆杀死吗?”

“当然不能的!我只是仗义执言吧,……那可不关我事……”

“但我想,如果你不愿干那事,那就没有什么正义可言了……我们再来玩一玩吧!”

拉斯柯尼科夫兴奋极了。当然,那多是寻常的年轻人稚气的谈话和想头,正如以前由各种形式各种题材所听见的一样,但为什么他自己脑中正怀着这……这同样的意思时,他恰巧听见这同样的谈论和意见呢?为什么他正想着从老太婆那里带出来的念头的时候,他便又谈起她来,这种同时发生的巧事在他看来真怪。酒店中的这次普通的谈说与他以后的行径大有关系,好像其中真有什么天定的事儿,什么导引的暗示似的……

他从柴草市场回来后,就倒卧在沙发上,整整一个钟头没有动过。天已经黑了,但他没有灯烛,他也不想点火。他也不能想起他在那时是否想着什么事儿。最后他才想着他先前的热病与战栗,并且很安慰地发现自己尚能卧在沙发上。不多时浓重的睡意便来到他身上,好像把他压制一样。

他睡的时间十分长,也没有梦。第二天早上十点钟,娜斯塔霞走进他的房间,把他从沉睡中唤醒。她拿着茶和面包来。那茶叶是已经泡过的,并用她自己的壶子。

“上帝,他怎么睡成这样!”她有点儿愤然地喊着,“他老是这么沉睡着。”

他勉强坐起来,觉得头有点儿痛,便站起来,在楼顶上走了几步,然后又倒在沙发上边。

“又要去睡!”娜斯塔霞喊着,“你害病了吗?”

他一句话也不说。

“你喝点儿茶好吗?”

“等会儿再喝。”他勉强答着,又合起眼,身朝着墙。

娜斯塔霞在旁边站着。

“也许他真的病了!”她说罢就出去了。过了两点钟时,她又捧着汤进来。他仍和先前一样卧着不动,茶也没有喝。娜斯塔霞有点儿不高兴了,恼怒地把他喊醒。

“你为什么老是像一根木头似的不动?”她讨厌地喊道。

他起来了,又再坐下,一语不发地看着地板。

“你真的病了?”娜斯塔霞问道,但仍得不到回音,“你不如到外边去散散步吧,”她停了一会儿又问道,“你要不要吃点儿?”

“等会儿再吃,”他有气无力地回答,“你可以回去了。”

他挥挥手叫她走出房去。

她稍停了一下,露着怜悯的眼光出去了。

几分钟后,他睁开眼睛,看了看茶和汤,然后便拿块面包,拿起汤匙吃了起来。

他只吃了一点儿便不想吃了,好像不愿意吃似的。他的头疼稍稍好了点儿。不久,他又躺在沙发上,现在他不能入睡了;他只是躺着不动,脸靠在枕头边。他为白日梦——那奇异的空想所纠缠;有一个时时出现的幻想,他想象他在非洲,埃及,在什么一种沙洲上。大队的旅客休息着,骆驼平和地躺着;棕榈树圆环般地在四周生长着,那些人都在进食。他却在一个旁边流着的一个泉水喝水。那水异常清凉,那是可惊的、碧绿的、冰冷的,在那闪耀着如同金子似的彩石与泥沙中潺潺地流着……忽然他听见一阵钟声。他惊醒着,抬头向窗外看,天色已经很晚了,他忽然跳起来,马上就醒过来了,好像有人把他从沙发上拖下似的。他拐着脚悄悄地走到门口,悄悄地开着门,在楼梯上静静地聆听。他的心跳得很厉害。但楼梯上寂静无声,像已经都酣睡了似的……他从前一天一直睡到现在,且一点儿事没有做过,也一点儿没有想做,在他看来觉得有点儿奇怪……这时,也许钟声已经敲了六下。接着他就恍惚迷离的,又是一阵十分兴奋,仿佛疯狂似的急迫。但想要做的并不很多。他集中头脑思索一件事情,他的心不住地在跳动,因此呼吸也很不易了。第一,他需打一个绳结,缝在他的外衣上。他在枕头下翻找,从那些放在底下的衬衣中找出一件破旧而污秽的汗衣。他从破衣扯下一条布来,约有两寸宽,十六寸长。他把这块布折成两层,卸下他那宽而厚的夏季外衣(他只有这一套,用坚固的棉布制成的),把破布的两头紧缝在左袖笼下外衣里面。他做这些时,手颤抖着,但他终于成功了,当他把外衣又披上了身时,一点儿也显不出破绽。针线先前早已经布置好了,将一张硬纸放在桌上。至于绳结呢,那是他的一个巧思的发现;这绳结是放斧子用的。手里执着斧头跑在大街上,那是万不可能的。如果藏在外衣中,那他还是用手托着,也容易引人注目。此刻他如此做,只要把斧头柄插在绳结中,就稳妥地挂在里面的腿边了。把手插在外衣口袋里,他可以一路执着斧头柄,因此就不会摆动;而且因外衣很笨,实际上就是一个大衣袋,外面也看不见那放在衣袋的手拿着什么呢,这绳结也是他在两周前想出来的。

他把这工作做好后,便用手插入沙发下面的一个空隙处,在左边摸索,把当物取了出来,那是他早已经预备好了,放在那边的。这当物是一块烟盒般大的,很光滑的木头。在一家木匠店铺的空庭中闲逛时候把它捡拾的。后来他就在木块上镶着一块薄而光滑的洋铁皮,那也是在街道上同时捡拾的。铁皮稍小一点儿,他把它安放在木片上面,用线绑得很紧,再小心翼翼地裹在洁白的厚纸里,然后把这层层包裹起来,因此很难解得开。这是为了要使那老太婆解绳结的时候,使她多耽搁一会儿,好叫他多得一刻的时间。那铁片加上去是较重的,为的使那老太婆不至于立刻便猜着那“当物”是木做的。这一切的物件他早就藏在沙发底下了。他才拿出当物来,忽然听见有人在庭中喊叫。

“早已经过了六点了。”

“早已经过了!天哪!”

他走到前门,站着一听,抓起便帽,小心地,悄悄地如同一只猫般地跨下那十多步楼梯。因他有一桩要事要做——到厨房去偷斧头。这事非用斧子来干不可,这他早已想过。他原有一把小尖刀,但他不能靠着小刀,它太没有力量了,因此最后决定用利斧。顺便再讲一点,在这件事上,他所采取的最后的一切决定,有一个要点,这有一个不懂的因素;这个念头愈是可以决定一切,即立刻就变得愈可怖,且越发可笑。不论他的内心的矛盾和所有痛苦,他是从来没有一刻会信任自己所进行的企图的。

的确,如果一切事情都曾能考虑无微不至,最后决定,依旧没有什么不定的事存在,那好像他就要把那一切丢了,以为这是可笑的、古怪的,不可能的事了。但仍是一团未决之点和不定之事终难解决。至于偷斧头那小事,更不费心思,因这是更容易的事情。娜斯塔霞经常不在家,尤其晚上;她到邻家或店铺去,总是把门虚掩着。就为的这事情,女房东责骂她已经不止一次。机会既到了,他便静悄悄地跨进厨房,去偷斧头,过一点钟(事情做完后),再把它放回原处好了。但这些就费脑子了。如果他迟延一点钟把它放回原处,但娜斯塔霞回来了,就在那个地方。他必得要避过去,等她再出去时再拿。然而,如果她看见斧头不在,大喊着找寻——便会起疑心,至少要起了猜疑。

但这就是小事情,他用不着多想,说实在的,他也没时间多想。他竭力把琐事抛开,一直到他能相信那事的时候为止。比如讲,他不信自己有时会停止思索,立刻就往那边去……即使他上次的尝试(就为的观察那地方最后一回的目的而去见那老太婆的),也不过是一种试验的尝试,离真实的事还远得很呢,好像一个人说:“你来,我们来碰它一碰——为什么像梦一般的想着呢!”——他便立刻失败了,跑出来咒骂自己并发起疯狂的举动。同时,在道德这方面的问题,他的分析也似是完满的;他的真假的见解,如同刀锋般地锐利。他在心目中简直无法反驳。但最后一点他有些不相信自己了,顽固地小心似的从各方面去找解释,混乱得有如有人强拖他到那方面去似的。

以前——的确已经很久了——他想着某个问题:为何所有犯罪都隐匿得那样不行,那么容易被查出来,为什么所有的犯人都留下那样明显的马脚呢?他渐渐得到许多各种新奇的论点,他以为要因是在于隐匿是不可能的,并不若在于犯人那样。几乎每个犯罪者都因在那最需要谨慎的时候,而给一种极小的忽略,意志与推理难免有点儿欠缺。他觉着这种理智的蒙昧和意志的不强,有如疾病般地乘隙而入,而深入,正在犯罪前达到高峰,在犯罪时,和在犯罪后再经过相当时间(个人情形不同),同样继续着,于是这病又一样样地消灭了。这种病能否会犯罪,是否由于特别性质,这问题他总不能够解决。

当他得到这些结论时,他按他自己的例说,是不会有这种病态的反应的,他以为在他实行这事时,他的理智和意志,依然存在的,为着唯一的理由,就是他的计谋“并非罪过……”要将他得到一个最后的结论,所用的方法,可以不必说;我们已经说得太远了……我们可再提一句,实际上这件事,物质上的困难,在他的心中只占了一半。“一个人只要他的意志与理智能够应付艰难,当他把事情之隐微处都熟悉了时,一切困难便都克制……”但这种预备从未开始做过。他的最后的决定是他所最不信服的,当钟声敲响七下时,一切都不同地显现出来,好像并不怎样出乎意料似的。

在他还没离开楼梯前,有一件小事情扰乱了他的计划。他走到女房东的厨房的时候,那门依然开着,他悄悄地往里看,看见娜斯塔霞不在的时候,女房东是否在呢,若是也不在,再看她自己那房门是否闭着,因此他进去拿斧头时,可以没有顾忌。但当他忽然发现娜斯塔霞正在厨房里,而且在那里工作着,从篮子里取出衬衣,正在缝纫,他大吃了一惊。她也看见了他,便停止了工作,转身向着他,他把眼睛移开,好像没有看见她似的走过去。但事情是完了,他没有斧头!他遭到了可怕的打击。

“我以为她,”从走道门过去时,他默忖着,“我以为她在那时一定不会在家呢!何以,何以,何以我会那样确定地猜想呢?”

他被难倒了,甚至被屈服了。他在愤愤中嘲弄自己……一种郁积的怒气在里面沸腾起来。

他在走道门边站着思虑着,然后假装到街上去散步,觉得很不舒服。于是又回到自己房里,却觉得更不舒服了。“而且这样好的一个机会竟会永远消失了!”他低声说着,无精打釆地在走道门边待着,那门的对面的黑暗小屋,门也开着。他忽然一惊。离他几步之远,在那小屋中,看见一种东西在长凳下边发着光亮,引起他的注目……他四下一望,不见有人。便悄悄走近那小屋,走进去两步,轻轻地叫着守门的:“是的,果然没有在家!可能在庭院中,因为门还开着的。”他跑到斧头那儿去(那是一柄斧),从凳子下把它取出,它是放在两块木头中央的;他于是就把它紧缚在活结中,两手放进衣袋,走出房门,幸而没有人看见!“人到困穷时,鬼也会相助的!”他带着胜利的冷笑自慰着,这个好机会提起他精神的兴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