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 罪与罚
- (俄)陀思妥耶夫斯基
- 4243字
- 2018-08-24 15:49:36
信在他手掌中发抖,他不愿当着她的面拆开看,而是想一个人静静地看。娜斯塔霞出去时,他匆促地在信封上吻了吻;仔细地查看信封上的住址人名,那是从前教过他念书写字的母亲的工细斜行的笔迹,他还记得清清楚楚,他呆呆看着;永远好像是怕什么似的。最后,他才把它拆了:这是一封很厚重的信,两张信稿纸,写满着工细的字。
“我可爱的罗佳[2],”上边写着,“我没有用信和你谈话已经有两个月了,这使我很难过,我老是在夜间醒来,想着这事。但我想你绝不会为此而对我不满。我是怎样地疼爱你;你是我们——杜尼娅和我——唯一的亲人,你就是我们所有的一切呀,我们唯一的愿望,也就是我们唯一的柱石了。当我听到你很穷困,几个月以前便弃了大学,你又丢了教员和别的工作时,我是怎样地伤心难过呀!我如何地从每年一百二十个卢布的恤金中来培植你?四个月前,我寄给你十五个卢布,那是我用扣除恤金的办法从商人阿凡纳西·伊万诺维奇·瓦赫鲁申那里借来的。他是个好心肠人,也是你爸爸的好友。但既然把领恤金的权力交给他,我就必须等到把债偿还清,这件事已经如愿以偿,所以这段时间一直没有寄钱给你。现在,谢天谢地,我能再寄给你一些钱,事实上我们此刻的命运也足以自慰,这就是我要告诉你的第一件事。你知道,亲爱的罗佳,你妹妹六周以前和我住在一起,我们将不会分离的。感谢上帝,她的苦痛已经过去了,但我要告诉你一切,你好知道一切事儿是怎样发生的,以及我们之所以没有马上告诉你这些事情的原因。两个月之前,你在信中说你的妹妹杜尼娅在斯维里加洛夫那里受着种种痛苦的时候,当你写了那些,并要我把这事详细答复你时——那时我能写些什么呢?如果我把全部事情写信给你,我敢说,你会要把一切事儿全抛开,即使步行你也要回到我们这里来,我知道你的品格情感,你绝不会让你妹妹受痛苦的。我实在没办法,我能怎么样呢?况且,当时我并不全知道那些实情。因为杜尼娅在他家做家庭女教师时,预领了一百个卢布,言明是由她每月的薪金内扣除,因此债务未清是不能够辞职的。这笔款子她大概为了要寄给你六十个卢布才支取的,你那时需要钱又那么急,那笔钱是上年我们这儿寄给你的。我们那时骗你,说这钱是由杜尼娅平日积蓄起来的,事实可并不是如此呀,现在我已经将这事都对你说了,感谢上帝,事情忽然出现转机了,而且你可以知道杜尼娅怎样地疼你,她是有这样一副心肠呢。不错,斯维里加洛夫以前待她很不好,在吃饭时往往对她冷讥热讽……现在我不想再去说那些伤心的事,免得你再烦恼,因为一切都已经过去了。总的来说,尽管斯维里加洛夫先生的妻子玛尔法·彼特罗夫娜和家中其余人对她都很和善,杜尼娅那时总觉得很难受,尤其是在斯维里加洛夫重新犯了他在军队里的坏脾气,为酒精所控制的时候。你想结果会如何呢?你绝不会相信,这酒鬼便开始对杜尼娅不怀好意,只是在表面上用粗暴和轻蔑把这些给掩盖起来。大概因为他是一家的主人,他的狂妄的希望终究不好意思表现出来,这即使他和杜尼娅怄气。而他也希望用无礼和嘲弄的行为,不让人知道他的想法。但是后来他竟不能自制,不怕羞地向杜尼娅求婚,并允诺给她各种礼物,而且,要抛弃家业,和她到他的另一份田产那边去住,甚至于到国外去都可以。你能想到她所经历的吗?!实时辞职是不能的,不只为着债务关系,而且也为了不丢玛尔法·彼特罗夫娜的面子,因此就惹起他妻子的怀疑——杜尼娅于是便成了他们家庭吵闹的主因了。并且这于杜尼娅也有不利的地方。还有其他原因,使杜尼娅在六个星期以前,不能立即离开那可怕的人家。你知道杜尼娅是很聪明的,她意志也很强。杜尼娅能忍受苦痛,即使在最困难中,她也有毅力维持她的勇敢。她因为怕给我烦恼,我们虽不断地通信,但关于这事她不向我提一句。事情竟非常出乎意料。玛尔法·彼特罗夫娜偶然听说她男人在园中向杜尼娅恳求,便把情形误解了,把罪名推在她身上,于是一幕可怕的戏剧立刻在园内上演:玛尔法·彼特罗夫娜竟至于打杜尼娅,她只有哭嚷,于是立即把杜尼娅用一辆大车带着行李送回我这里来,他们把她所有的物件,衬衣和被褥,胡乱地塞进车中,没有好好地叠。而且又下着雨,被羞辱的杜尼娅,不得不和一个乡人同坐篷车,走了十五六里路进城来。现在你只要想一下,两个月前我之所以接到你的信而没有回信给你了。我还能写什么吗?我在危困中,不愿把实情告诉你,为的是怕你恼怒,而且你知道了又能怎样呢?你也许只有把自己给损了,那样杜尼娅也会更伤心;而且当我的心极其凄苦时,我何能以琐事来写满信呢。一个多月里,城内充满着这丑事的流言,杜尼娅和我甚至于无面目再进教堂,为的轻藐的脸色,诽语,甚至大声地嚷说使我俩难堪。我们的朋友都回避着我俩,在街道上甚至没人向我们打招呼,而且我知道有些店伙们想当面羞辱我们,并用污漆涂我们的墙壁,因此房东要我们搬家。这一切都是玛尔法·彼特罗夫娜干的,她设法毁坏杜尼娅的一生,使每家都咒骂她。她是无人不认识的,她常常进城,她爱说话,也喜谈她的家事,而且十分爱向人埋怨自己的丈夫,所以在短时内,她不但把她的故事传播城中,甚至播于各地。这更使我难过,但是杜尼娅比我能容忍,你如果看见她如何容忍,必将设法安慰我们哪!她是一个小天女!然而上帝佑我,我们的苦痛完了——斯维里加洛夫先生恢复了理智,后悔了,或者替杜尼娅怜惜,他将杜尼娅的莫须有的不可靠的证据,拿到玛尔法·彼特罗夫娜面前,那是一些信件,杜尼娅在斯维里加洛夫未曾在园内遇见她前,被迫写给他的。这信在她离开后尚在斯维里加洛夫先生手里,那是她拒绝他恳求做个人解说和秘密相会的信。在那信中她很愤怒,发着很大的脾气,责备他对于玛尔法·彼特罗夫娜行为的粗鄙,提醒他,使他知道他是一家之长,并忠告他,使一个十分不幸的没有任何防备的女子受苦,遭难,对他是怎样地卑陋。真的,亲爱的罗佳,那封信写得那么振振有词,我读了,呜哽着,甚至今天我还会为之掉泪。而且,仆人的证明也足以还清杜尼娅的名誉;他们所见所闻比斯维里加洛夫自己来得多——事实上的确如此。因此玛尔法·彼特罗夫娜异常吃惊,终于‘又悲痛欲绝了’,如她自己向我们所说,她完全相信杜尼娅冤枉。第二天,星期日,她亲自到大礼拜堂去,向圣母跪着流泪并在祈祷,求上帝的再审判罪,使她的责任得以解除,于是她又从大教堂到我们这儿来,把整个事实说清,并伤心地哭了,她忏悔了,她拥抱着杜尼娅,求她饶恕。在那天上午。她又跑到城内各处,流着泪,洗刷杜尼娅的冤屈,并称赞她的感情和品德的贞洁。甚至,她把杜尼娅给斯维里加洛夫的信,翻给人看,读给人听,并且让他们传抄。她如此奔走了几天,在全城坐着车,一一地告诉着。因此有些人家早就在期待着她来,谁都知道在什么时候,玛尔法·彼特罗夫娜要在什么地方读信,每回她在读信时,人们都聚集着,甚至有些人不厌其烦,一听再听呢!我看,这一切动作中有些是不必要的,但玛尔法·彼特罗夫娜的品性如此。她在恢复杜尼娅的名誉上这点看,总算成功的,这事的全部罪名,是一种不能灭掉的羞耻,全放在她男人的身上,他是唯一的受责备的人了,我很替他惋惜;这实在是一种报应啊。杜尼娅呢,当即被几家人聘请她教课,但她拒绝了。不多时,人们都十分地钦敬她。对于这些变化,可说是我们整个命运的转折,有极大的功劳。你要知道,亲爱的罗佳,已经有一个人向杜尼娅求婚,她已答应嫁他。所以我就立刻把这事的前后都对你说,虽然没和你商量便决定,我想你绝不会见怪我和你的妹妹的,因为这事不能等待,直到接到你回话的时候才决定。而且你不在这儿,也不能辨认一切真相的。事情就是如此的。他已经得了功名,彼特·彼特罗维奇·卢仁,是他的名字,而且和玛尔法·彼特罗夫娜也是远亲,她在这桩婚姻上面很是卖力。起初是由她介绍他和我们认识的。他曾和我们一同喝咖啡,就在第二天便给我们一封信,信中很谦敬地恳求,并请立刻给他一个决定的佳音。他是一个事情很多的人,急于要到彼得堡去,时间对于他是非常珍贵的,当然,那时我们很惊奇,因为这事来得太快,而且出乎意料,他家很富有,人也很可靠,他在公署中有两份工作,已置有产业。是的,他已四十五岁上下了,但他还有一种惹人喜爱的风格,女人看了还会爱上的,并且他是个很可钦敬的男人,不过他似乎有点乖僻和自傲的个性。也许我们第一次看到他印象是那样吧。记着,我的罗佳,当他到彼得堡(不久就要去)去的时候,如果你在第一次看见他时,即使有些不顺眼的地方,你切不要很快地、严厉地评论他,我是深知你的脾气的。我可以相信,他在你心中将会发生一个好的印象,我先告诉你这个。而且,一个人为了要明白他人,评量一定要仔细,如此才可避免主观和谬误的思想,因为以后是很不容易消除的。从各方面看来,彼特·彼特罗维奇·卢仁是一个很可尊重的人。他第一次来访,就对我们说,他是一个不事虚浮的人,还有如他自己所说,他有着许多高尚的信仰,而且他是最讨厌一切成见太深的人,他说着,他似乎有点自负,喜欢人家捧他,但这已不算是毛病了。他讲的,我懂得的不多,杜尼娅她向我解说,他虽说不上怎样受过教育的人,但很有才干,性情似乎也很好。你知道你妹妹的品性吧,罗佳。我知道她是刚毅的,明世故的,能忍耐的,豁达的女儿,她内心还藏着一副热烈的好心肠呢。当然,双方都谈不上有什么爱情,不过杜尼娅是一个聪明的姑娘,具有天使似的好心肠,她会使她的丈夫感到幸福,这是她引为己责的。当然,我们也承认事情做得太匆促了。其实,他是一个极仔细的人,他要为自己的幸福着想,杜尼娅和他一块生活着是更幸福了。说到性情上、习惯上的几种缺点,甚至有些意见不合——这是最快乐的婚姻也避免不了的——杜尼娅说,这无须担心,她自己会掌握的,并说只要他们将来的关系是真诚的,公平的,她就是忍受许多痛苦也愿意。打个譬喻,他起初使我很不安,觉得他有点冒昧,但那是因为他是一个心直口快的人,这也不必多虑,又如,杜尼娅答应后,第二次见面时,谈话中,他说在未和杜尼娅认识前,他早就决意要讨一个能干体面而没有嫁妆的女子,最好经受过贫困的,因为,他说:一个男人不应当受他的妻子的恩赐,应让妻子敬重自己丈夫为她的恩人。他这番话,说得比我客气动听,我遗漏了他许多言语,这不过是大意吧。而且,这并不是故意说的,乃是在谈得起劲时溜出来的,他说后也曾替自己校正,把话换过方向,但我稍稍觉得他有点儿失礼,我后来这样对杜尼娅说着的。杜尼娅却说:‘语言不能代表行为。’这话倒是不错。杜尼娅在未下决定之前,一夜不曾睡过,整夜在房中来回地走,最后她并跪在圣母前面,热心地祈祷着,第二天早晨她才说她已决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