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室门口的轻纱珠帘响起的时候,桐衫正在工作室里一边进行服装制版一边看杨斐全球巡演的电视转播,听到坠珠撞击的声音以为是桃子采购回来了。
她头也没回,伸手招呼来人:“桃子快过来和我一起看,你杨斐哥哥上电视了,啧啧啧,这些年在日本都看不到的,你别说,真是超帅的。”
等了半天也不见动静,皱眉回头,想着桃子平时作为杨斐的头号迷妹应该冲过来比她还激动才对啊,今天怎么了?
一抬眼,瞬间被眼前来人吓得不得了。
来人是本应该在全球巡演的杨斐,穿着浅灰色的呢大衣,看得出是刚下飞机还没来得及换衣服,和电视里一样有着细碎的黑色短发,白皙又轮廓分明的脸颊,不知是不是刚才桐衫把他夸得开心了,看桐衫的目光也柔和得简直让她溺在他的眼波里,笑着露出一口小白牙,脸颊上现出多年不见的梨涡。
喂,犯规了啊。明明上次见面还恨不得掐死她的。
桐衫告诉自己不能怂,微笑,对,要微笑:“杨斐哥哥你好,还记得我吗?你高中时我们见过的,我是桃子,你的忠实粉丝。你是来找我老板的吧?你等等我这就叫她来。”
刚想趁机再次溜走,就被杨斐抓住了衣领提了起来,桐衫披散的长发都垂到胸前。
“桃子你好,多亏桐衫那个笨蛋,我一直都记着你呢。不用去叫她了,我怕她再跑掉我就找不到了,你来也是一样的。”说着扯了扯衣领,喉结浮动更加明显,有些无奈地看着她,“能给我做件适合这个季节的衣服吗?虽然已经夏末,但真的有些热呀。”
谁说不是呢,真热呀,桐衫颈后被杨斐的手关节碰到的皮肤此刻也滚烫了起来。
“好。”很小的一声回答,真的怂得不得了。
桐衫扯布的时候,偷偷抬眼看不远处的杨斐,他坐在她前阵子买的黄花梨木椅上,脱下外套,露出里面的一件白衬衫,伸手就能碰到她在桌旁种的白色栀子花,他拨弄一会,像是忽然想到什么,又把胳膊放在木椅的扶手上,手指托着下巴,咦了一声:“不用量尺寸的吗?我没关系,可以配合的。”
本来一个弹钢琴穿西装的人,在中国风的事物前却恰如其分地带上了古典的书香气,一下子就入了他身后桐衫最喜欢的水墨画。
“不不不,是我受不了。”一要给他量体就丢掉了职业精神,光想想都觉得画面香艳,超过了她小心脏的承受范围,脱口而出后意识到不对,“我的意思是我目测就好,目测就好。”
桐衫拿着布料有些心不在焉,非常努力地忽视背后的那道目光,她看着手下的棉布被裁剪,从一个长方形的整块变成一个个分块,想着,那一块块会被缝合在一起,最后变成一件衣服的样子,像人也是经过时光的改变雕琢变成另一番面貌的。
这五年,她和杨斐都变了,她从人群中低头走路的自卑少女,到终于实现梦想成为有能力给人带来幸福的服装设计师;杨斐依然优秀,却比五年前要更加大胆狡猾。
然而此时此刻桐衫摸着手下的布料觉着这一幕似曾相识,手上的动作忽然顿住,刚刚害羞的表情也不见了,冷了脸:“差点忘了,我不能给你做衣服,桃子最近有和我学裁剪,我去找一找她做的衣服给你吧。”
杨斐坐在一旁没明白她的意思,以为她身体有什么不适,眉毛皱在一处,问:“怎么了?”
“没什么。”
桃子抱着采购的东西回来的时候,就看到她喜欢了多年的杨斐哥哥穿着自己前几天练手做的白T恤从更衣室走出来,不由得叫出了声,东西一下子都掉到地上:“啊!”
桐衫扶额,看着桃子这个样子,觉得跟杨斐有恩怨的可能是她不是自己。
桃子激动地凑到杨斐身边:“杨斐哥哥你回来了呀,不是在巡演吗?什么时候走呀?要不不走了吧,桐衫姐姐真的特别想你。”
叛徒!桐衫在心里骂出来,强装镇定,看着杨斐,一脸真诚地澄清:“我没有。”
“哦?”杨斐脸色较于刚才柔和了许多,明显不信,转身拍了拍桃子的头,带了笑意:“杨哥哥接下来还有巡演,今天下午三点就要走了。”
桃子立刻急了:“这么短啊!”
桐衫抬头看了下挂在墙上的珐琅钟,还有两个小时,去掉开车到机场的时间,还剩半个小时,才见到又要走了。
“杨哥哥巡演结束还会来看桃子的,”杨斐弯了嘴角,循循善诱,“桃子告诉哥哥,你怎么知道你老板想我了?”
对自己最喜欢的杨斐哥哥的提问,桃子很是认真的思考了一下,小声地告诉杨斐:“骂你大坏蛋、白眼狼、王八蛋,还有好多好多。”
桐衫以为她会说什么,故意把耳朵凑得很近,听到后连忙装作低下头翻服装的样品集,十分怀疑桃子是不是在害她。
“但是姐姐那么怂,只有越喜欢才会越放肆。”这句话倒是说的特别大声。
桐衫一时找不出反驳的话,只看着杨斐笑得很开心,露出牙齿,眉眼也舒展开,穿着那件简单的白T恤站在阳光下,整个人如白云一样舒朗。
她站在暗处静静地看着,触到了记忆的开关,回忆如洪水一般袭来。
曾经她最大的愿望就是给喜欢的人做件衣服的,一件用了她全部真心,所有技巧,每一丝爱意都倾注的衣服。
可是后来那件衣服怎么样了呢?
好像是被桐衫自己一点点用剪刀剪碎了,连带着一起碎掉的自尊,都她被丢进了垃圾桶。
那时候的阳光没有照耀她,云朵也离她而去。
命运不是对所有人都仁慈可亲。
忽然觉得刚刚和谐的气氛才是梦幻泡影,而杨斐最是擅长制造幻象。
“桃子,”桐衫语气是从未有过的严肃,“我想你误会了,有时候骂一个人没有什么别的深度层面的意思,是真的恨透他了。”
桃子不知道气氛为什么会忽然降到冰点,明明刚刚两人还很和谐的呀,可如今,她看看身旁眼神深沉的杨斐哥哥和对面忽然目露凶光的老板,忽然觉得这不是她能控制的场面了。
“哈哈。”桃子打着哈哈,企图活跃气氛,“反正杨斐哥哥不是还要半个小时才能走,我们找点事情做吧。”
数了数正好三个人:“斗地主?”
两人没反应。
看着桌案上的碎布,迟疑道:“过家家?”
两人还是没反应。
“不管了,看照片吧,我只能想到这么多了。”桃子把两人硬拉到一起打开相册,一副你不看也得看的气势。
看照片好,照片里都是值得纪念的回忆,毕竟没有人会把讨厌的东西珍藏在相册里。
那是桐衫的老相册,有着从小到大她的各种照片,无论是一岁时的大头照还是幼儿园和小男孩一起表演节目的照片都应有尽有。
三人坐成一排,桃子在中间最为活跃。
“老板,你小时候好漂亮啊。”桃子指着图片上的短发小姑娘,肉嘟嘟的圆脸,大大的眼睛,一直上扬的嘴角,非常容易让人产生怜爱心,好想抱抱她捏捏她的脸。
桐衫顺着桃子的手指瞥了一眼,傲娇地回答说:“现在也很漂亮。”
这也是事实,退下青春期的婴儿肥,好看的五官显现出来,漂亮的眼睛如深海黑珍珠一般,鼻梁也更高挺,留了柔软的及腰长发,再加上设计师独有的气质,美人堆里也很容易看出她的不同。
“裙子也都好好看!”
“那是奶奶给我做的。”
不同于上一句桐衫防备式的自我夸耀,这次提到奶奶她的语气一下子柔软了起来。
“啊,老板的奶奶在这里。”
照片上慈祥的老人是桐衫的奶奶,听说民国时期是个有名的绣娘,桐衫从小就没有父母,都是奶奶一针一线织起那个家,是为了她辛苦了一辈子的唯一的家人。
可她连奶奶的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老板,这张,西方蕾丝配中国古典旗袍,好特别啊。”独特的设计一下子就吸引了桃子的目光。
照片里的桐衫十七八岁,梳着齐肩发,穿着这件设计别致的蕾丝旗袍,照相时有些局促,却掩盖不了少女的娇憨可爱,坐在椅子上歪着头,仰望着站在她身边高高的穿着格纹西装的男人。
“这是谁,是老板的老师吗?”
桃子知道老板没有父亲,以为这是她和老师的毕业照,再转头看向一直站在在旁边的杨斐,对方的脸色已经明显不太好看。
可能是因为照片里,桐衫目光里的仰慕太过明显。
桐衫倒像是找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抬眼看向杨斐,婚礼上的挑衅目光又重新出现:“他是个日本人,中文名叫许竹延,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
在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杨斐终于忍不了了。
原本说好还可以停留的半个小时,现在只过了一半。
钟表的时针照常旋转,尴尬的气氛让短暂的时间一下子变得漫长起来。
“抱歉,我得去机场了。”话是对着桃子的方向说的,紧抿的唇线和突然冷淡的语气都说明杨斐在努力克制着情绪。
他走的时候太过匆忙,甚至忘记了那件脱下放在黄花梨椅背上的灰色呢大衣。
其实桐衫没有骗他,那个看起来比她大的男人的确对她非常重要。也只有杨斐的提前离开,他才看不到那张特意被珍藏在最后的杨斐和桐衫的合照,这才是桐衫的真正目的。
她是故意的。
故意让他来又气走他,故意不想让他看到合照,故意不想在他面前露出软弱的一面,故意让杨斐恨她,让他生气,让他在飞机上、在巡演中,都会忍不住想起桐衫这个人。
恨比爱容易且记得久远,她太清楚了。
这伎俩卑鄙又自伤,像是她在白安安那场婚礼上那样,可一想到那件被她亲手剪碎的衣服、奶奶的死、杨斐的犹疑不决,还有独自漂流在日本的五年,痛楚就一下子席卷而来,心里的刚刚升起那丝愧疚都被覆盖掉。
这世上哪有什么好人呐,不过彼此彼此。
桐衫拿着照片发呆,照片上少女对面那个衣着简洁的优雅男人,有着她永远也看不懂的深邃的眼睛,直到角落的电视里再次响起了杨斐巡演的重播,她才回过神来。
“嘿,真对不起。”语气轻松又刻意,桐衫看着电视里致谢的杨斐,她想,杨斐,这句话我终于可以原封不动还给你。
可我为什么一点也不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