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狐沿着去潼关的官道,一路向东。
玉儿已经掌握“身随心动”的诀窍,飞得越来越轻松,速度也越来越快。灵狐已经很少等她了,但她看出灵狐没有使出全力。它好像在表演,换了千百种落地的姿势,无一不魅惑无比,优美得令人心痛。
接近潼关,灵狐跳入了一家驿馆。
玉儿沿着院墙走了半圈,找到了院门。院子里有两棵树,一棵在院中,一棵在院角,看不出是什么树,歪歪斜斜,像站不直的醉汉。院子一边是马厩,一边是猪栏,动物的体臭与粪便的臭味羼杂在一起,令人呕吐。
玉儿一手捂住鼻子,一手握着腰间的宝剑,走了进去。
驿馆的主体建筑倒还是比较齐整,可以看出当年的气派堂皇。门缝里漏出光亮,却没有喧闹。难道驿馆里坐着一群酒鬼,个个烂醉如泥,歪七竖八,瞪着死鱼眼睛,完全不像个人样?
玉儿轻推门扉,门果然没有上拴,“呀”地开了。
灯光摇曳,大堂还有点宽敞,梁柱也比别的建筑要多,玉儿第一眼没有看到人影,再看,左侧一张几案前围着一圈人,看不清脸相,但可以感觉出他们的丑陋。都穿着紫色的长衫,挎着剑,死气沉沉,如僵尸般。这些人不是善茬,她微微有些紧张,毕竟是第一次单独临阵杀敌,小激动是题内之议,不奇怪。
很快便看到了另一个人,看样子是那一圈人的对头,心情倒有些高兴,自己大可取渔翁之利。另一个人是个女子,一身白衣裙,外面还罩着一层刺绣着凤凰与花草、云纹的薄纱,一瞧便是质地优良、手工精湛、价格不菲的非俗之物。这女子脸上还戴着面纱,一样是白色刺绣的轻纱,坐姿有点高冷,以手支颐,像在闭目养神,也像在冷眼旁观,散发出的凛凛气场正威慑着那一圈人。看来,双方达成了一种平衡,暂时相安无事。
玉儿不理会他们,既不理会那一圈人,也不理会另一个人,大咧咧迈腿跨过门槛,进入室内,理直气壮脱掉靴子,就像回到自己家里。正中的几案空着,似乎是特意给她留着,知道她乃大周堂堂郡主,身份尊贵。她老实不客气,径直走过去,在案几后坐了下来,伸出左手伸了一个懒腰、伸出右手伸了一个懒腰,觉得委实有点疲劳,同时有满满的成就感。
“酒保,酒保……”玉儿大声呼喊,除了回音,没有别的声音。看来酒保为招呼这群大爷已经累得不要不要的,不管不顾在后院自打鼾做梦。做梦倒是一件安抚自己脆弱心灵的灵丹妙药,俗话说梦中自有黄金屋,梦中自有颜如玉!玉儿不明白的是,难道次次做的都会是鸡汤般的美梦?
既然酒保不听招呼,玉儿开始自己动手,因为案几上正好摆着一盘羊肉,一壶浊酒。心中的馋虫已经在起劲地叫唤,少说它们也有10天半个月没有闹腾,今日得了机会,闹腾得比她离家出走那会儿还要嚣张。为了安抚它们,绝对不为了满足自己,她伸出两个指头探向完整如初的那堆羊肉。肉早已经凉了,不过味道委实还不太差,甚至有点鲜美,当然配不上“无比”这个词语。吃了肉,便要喝酒。酒是浊酒,依然是酒!举起壶子才往嘴里滴了几滴,便呛得难受,忍不住咳嗽起来。赶紧掩住嘴,不能忘了堂堂郡主的斯文。
低头间,“噗嗤”一声,大堂里唯一手臂粗细的油烛竟然灭了,无征无兆,无缘无故。
“有危险!”玉儿心念甫动,人已经上了屋粱,正合了“身随心动”这句无上口诀。
也没多大动静,只见一道白光飞过,听见“噼啪”、“叮当”几声,接着“呼”的一声,油烛又燃了。
左角那个白衣女子依旧以手支颐,好像从未动过,细看也还是动过:面纱的一角掀到了耳边,露出削尖的下颌,可以猜度面纱之后藏着一张经典的瓜子美脸;支颐的手指只有4根,原来明明是5根,这少了的一根是小指,现折放在下颌之后;左手按在剑上,似乎刚把剑插回剑鞘……凛凛气场不减分毫,玉儿窝在房梁之上竟然也触摸到了她的霸气!
再看白衣人不远处的那一圈紫衣人,依旧围着案几一圈儿坐着,还是那般僵尸寡淡,脸上绝无半丝表情;细看,每个人的手里握着一把蛇形剑,藏在案几之下,似露未露;再细看,分明少了一人。
玉儿以为看走了眼,揉了揉眼睛瞧了又瞧,确实空了一个人的位置,原来可是全满的!心中问,那个少了的人呢?难道凭空消失了?“咦,原来如此!”玉儿在心底惊叹了一声。大厅中央地上横卧着一个人,不是缺的那个紫衫客还能是谁?他两眼无光,空洞地全无内容地瞅着屋顶;脸如死灰,扭曲的五官狰狞可怕!没有伤口,没有血迹,但他分明已经死了。
“啊,原来美姬也在呀,还有萧弥大叔!”玉儿再一次惊叹,同时痛恨自己全无经验,光顾着左边,却忽视了右边。厅堂右侧角落的两根房柱分别上绑着人,一个是比自己年轻2岁的姑娘,一个是满脸沧桑的中年男子,正是萧弥、美姬父女!
美姬可是自己的亲亲妹妹呀,没有任何人能超越她与她的感情。
玉儿激动得要大声呼喊美姬,可是,她瞅到了美姬轻轻摇动的手指。
原来美姬早就发现了她,为了保命,美姬选择了沉默。
她也只能选择沉默。
房梁十分宽大,玉儿换了一个舒适的姿势。“我悄无声息地躲在高处,既可以看清全场,关键时刻还能抢占先机。”她暗忖。
玉儿已经认定那个白衣女子便是白狐。
好一个白狐,竟然有如此妖法,不动声色便干掉了一个凶神恶煞、不怀好意、杀人如麻的活死人紫衫客。看起来,紫衫客也是妖怪,或者是树妖,或者是狼妖,也或者是人妖!白衣女子是比较好的妖,紫衫客是穷凶极恶的妖,妖与妖相斗,好一场大戏。
玉儿恍惚间看到白衣女子带着白色的面具、紫衫客戴着紫色的面具轮番上场,“昂锵锵,昂锵锵”锣鼓、铙钹震天,白衣女子与紫衫客你一枪我一剑,打得不可开交。
待他们两败俱伤,自己便去救了美姬与萧弥逃命,玉儿打定了主意。
屋外传来脚步声,听声音是一大队人。进院子的却只有3个兵,其余的人继续朝前走了。
小丸子打着哈欠道:“张哥,倒是什么人要来呀,你说呀!这半夜三更的,睡得正香,却被拎起来了。”是个年轻人。
“小丸子,你倒是好奇,连薛将军都知道,张哥能知道吗?”李鬼瓦声瓦气道。
“李鬼,难道你知道?”小丸子又打了一个哈欠。
“李鬼、小丸子,休得啰唣!今日非比平常,尔等打起精神来!薛将军说了,谁不听军令,一律‘咔嚓咔嚓’的。”张哥厉声道,双手比划着砍头的姿势。
“张哥,你就甭吓唬俺了!出来时,俺还看见张将军和几个裨将在喝酒呐!”李鬼没好气地道。
“将军喝酒关你屁事?军令就是军令,军令能违背吗?你想‘咔嚓咔嚓’的?今次是接到夏官大司马府一等紧急军报,我当关丁这么多年,只有齐国打到了桃林那一次才接到一等紧急军报,你以为是好耍的。不过这次的军报很是奇怪,说是清查一切可疑人等,坚壁清野,于某时某刻大开关门,任来人打马通过,不得阻挡!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军报!”张哥摆出伍长的架子。
“俺总有种不祥之感,张哥,俺就不进去了,一个破驿馆,也没住几个人。”李鬼后退了几步,躲到张哥与小丸子身后。
“李鬼,你心中有鬼呀!”张哥一把将李鬼拉了回来,威胁道:“一开始是你说这个破驿馆古怪,来了群不三不四的人,现在,你又说没几个人,不进去了。依我说,干脆安排你去城北的乱坟岗巡查得了。”
“张哥,可不要安排俺去,俺想跟着你,俺向来听你的话。”小丸子紧紧挨着张哥。
“他一个人去!谁跟他谁倒霉!名叫李鬼呐,哪能没鬼!去去去,离我远点!”张哥一把推开李鬼。
“张哥,你又拉我又推我,到底是啥子意思吗?俺的名字是俺爹娘起的吧,哪能怨我?俺已经多次解释过,俺家穷,住在乱坟岗边,为了让我不被吓着,俺爹娘听信了一个牛鼻子道士的胡言,替俺起了个‘李鬼’的名字,你以为俺愿意呀!俺叫李鬼不假,既不是鬼也不招鬼,俺几时招过鬼来?”李鬼乘机又躲到了张哥与小丸子身后。
“阿信说,跟你值岗就见到了鬼!一个女鬼!你还跟女鬼打情骂俏。阿信可吓出了一身冷汗!还尿了裤裆,三九寒冬的,多难受呀!自那以后,阿信的小弟弟就再也不听使唤!”张哥连连摇头:“可怜的阿信,如果是我,便阉割了自己去宫中当太监好了,据说每个太监都有一个相好的宫女,有时还可以沾贵妃娘娘的便宜……多好!”一脸的向往,前凸的嘴巴凸得更厉害了。
“当太监有那么好……”小丸子的大嘴也拼命地往前努,口水顺着嘴角往下滴。
“造谣传谣……造谣传谣……”李鬼道,一脚踩进水洼:“个鸟,个鸟……”骂个不停。
3人穿过院子,站在驿馆门前。
“李鬼,先进去!”张哥命令道,口气不容置疑。
“张哥,这不是欺负俺吗?为什么叫俺先进去呢?好歹俺也跟你好几个月了。我不去,我不去……”李鬼往后退缩。
“此乃军令!”张哥手中的刀尖顶住了李鬼的屁股。
李鬼推开张哥的刀:“先进去就先进去。俺没带刀,小丸子,把你的刀借给俺用一用。”
“好,你拿去用吧。俺不喜欢用刀,俺就张弓搭箭,站在这儿,正好替你放风。”小丸子将刀解下来递给李鬼。
“说得也对。小丸子,你就在门外警戒,我跟李鬼进去,一有不对你就放箭!前几日还来喝过酒呐。这驿馆老板瘦得像个鬼,老板娘长得像个鬼。这个死李鬼,招鬼!”张哥打自己的嘴,没少用力气:“叫你说鬼,叫你说鬼!李鬼,你说这里有古怪,到底是么子古怪?”吸着冷气。
这时,院子中央那棵树上一只鸟呼啦啦飞起,树影摇动,门前3个兵吓得魂不守舍,小丸子差点瘫倒在地,待看清楚是一只鸟,嘴里不干不净地一齐骂道:“直娘贼!鸟也来吓人!”
待心情平静下来,又静静地听了一会儿,并无异常。李鬼蹑手蹑脚去推门,手刚挨上去,门无声地开了。风涌进了厅堂,烛火摇摇晃晃,满屋的梁柱跟着摇晃起来。李鬼手握环首刀,挥舞了几下,壮了壮胆,方跨过门槛。
张哥待李鬼走了两三步,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边走边喊:“老板娘,老板娘,在家吗?你张哥哥来了,快端好酒好菜出来,有肉馒头也来两屉!直娘贼,好久没沾肉味了!妈呀,李鬼,有鬼。”猛地跳起3尺高,原来他正踩在死去的紫衫客身上。“妈呀,上面也有鬼!”一抬头,正好瞥见玉儿。
玉儿忍不住想笑:“把我当做鬼,好没眼力!那些个紫衫客才是鬼呐。”换了一个新的舒适姿势,自己表扬自己见识高明,不仅避开了战事,而且还能吓唬觊觎大位之人。正臭美着,远远一条黄蛇直扑过来,张着嘴,吐着信子,一股腥臭味道。玉儿大惊,扬起手中的工布宝剑朝黄蛇劈去,还未劈到,“噗嗤”,烛火又灭了。
“妈呀!鬼,鬼,鬼,真的有鬼!”听到几声呼喊。
几道白光出现了,快如闪电穿插着,气势如虹,令人心惊胆战。
“噼啪”、“叮当”的声音不绝于耳。
……
烛火重新燃起。
玉儿瞧了瞧工布宝剑,寒光凌冽,并无残留的血迹,房梁正下方一条黄蛇已经断成了两截。地上除了她斩的那条蛇,还有上百条蛇,从厅中至厅左,死蛇从疏至密,摆了一地。最密的在白衣女子左近,层层叠叠,没有空隙。除了蛇的尸体,还有3具人的尸体。尸体横七竖八摆在地上,两具穿着紫衫,一具穿着铠甲。
白衣女子依旧坐着,面纱遮脸,以手支颐。一圈儿6个紫衫鬼现在只剩下3个,依旧面无表情,却大张着嘴,似乎在叹息,也似乎在惊呼。他们的眼睛变得空洞,本来就没有多少内容,现在完全没有内容。
“他们已经死了!”玉儿再一次在心中惊叹!
加上原来死的那一个,6个紫衣鬼已经死了6个!只剩下一堆尸骨,人的尸骨和蛇的尸骨。
死在厅中的还有那个叫张哥的关丁。他说得没错,谁跟着李鬼谁就倒霉!遗憾的是,他知道这点,却依旧跟着李鬼走向了死亡!李鬼很鬼,虽然走在前面,但眼观四面,耳听八方,脚底抹油,溜得比兔子还快,张哥却慢了一步,横尸当地。
多么可怖的一幕!
玉儿弄不明白那个白衣女子怎么就在那么短的时间内杀了那么多人和蛇!匪夷所思。蛇是用兵刃杀的,那人呢?杀紫衫鬼没什么问题,却为什么连关丁也杀了?如果我不是躲在梁上,估计也得杀我!这就是滥杀!她不知道白衣女子到底是不是狐!难道可爱魅惑的狐竟然变成了凶残狠毒的恶魔?
玉儿正想着,更令人惊诧的一幕发生了,那些横卧在地的尸首开始冒烟,发出“滋滋”的声响,凸起的部分瘪下去,很快只剩下衣物,接着,衣物也开始消融。一刻之后,厅堂上的尸体全部化作一滩滩尸水,散发出阵阵尸臭。
“好歹毒的妖怪!”玉儿在心中喊,真想跃过去,杀了她,为民除害!今日妖可以杀恶人,明日也可以杀好人。妖关心的不是恶人和好人,而是杀人。
“你……你也太歹毒了吧!”玉儿终于决定不当缩头乌龟,指着白衣女子道:“妖,你是妖!”
刚喊完,一道白光飞了过来,却不是蛇,是一柄飞剑,五寸长短,泛着寒光,停在玉儿一尺远的地方,正对着她的咽喉。
玉儿左躲飞剑往左,右避飞剑往右。躲避不过,便用手中的工布宝剑去拨弄。拨弄了几次,没有一次挨到飞剑的半丝。
玉儿知道自己斗不过飞剑,干脆将工布宝剑插回剑鞘,飞剑却快如鬼魅般移到了她的后背。
“难道这就是杀死紫衫客的绝密武器?”玉儿心中一股寒泉不断冒泡,寒意很快扩散到了全身……
“哼!还赖在梁上,难道要我拿你下来吗?”听到白衣女子比寒泉更为寒凉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