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不会穿的女孩的面试
1
我去面试普华永道（PwC）。
大堂里，我对一个女孩笑了一下，我知道她也是面试者。
她怯生生的，高跟鞋三走两崴，西装从头到脚都不合身。
一截白衬衫还吊在外面，肩上的书包沉甸甸的，把西装压得到处是褶。
她像是直接从图书馆里匆忙跑来的。
我想提醒她整整衣服，见她已经那么紧张了，没有开口。
我们同时走出26楼的电梯。
这一路陈设华贵，庄重森严，到处是“interview candidates this way”的告示牌。
不远处，黑色正装的职员正在指引面试者，连前台都西装革履，妆容精致。
女孩不自觉后退了一下，拽住我。
“你看我有什么问题吗？就这样进去没问题吧？”
我为她塞了衣角。
“完美。”
我说。
女孩叫小冬，是附近林业大学会计系的学生，大三。
偌大的会议室静得落针可闻，几十个西装革履的面试者排排坐。小冬把简历攥在手里，盯着看，还有点发抖。
叫到一个名字，一人起身出门，剩下的人更紧张地低头背简历。
小冬压低声音：“你不紧张吗？”
我笑了笑，没有说话。
我面试的时候，面试官忽然问我：“你多大？”
她解释：“这是校招嘛，来面试的全是学生，而你的谈吐啊，状态啊，着装啊，没有一点学生样，我都有点适应不过来……”
她果然提到了着装。
我决定讲一个故事。
2
我的面试着装之路以灾难片开头。
让我从大一说起。
学费太贵了，许多中国留学生都是人生头一回，一次性刷掉近10万元人民币，被自己惊呆了，日日陷在阴影里不能自拔。
见美国人早有半工半读的优良传统，纷纷倍感压力，四处勤工俭学。
我是其中之一。
十八岁那年，我申请的第一份工作，是食堂里的三明治包装员。
我拿到面试，立刻连幼儿园同学都知道了，我每天在人人网上直播。
“面试到手了！通过这一关我就有工作了！哦吼吼！”
“今天选衣服！我穿什么面试合适？颜色庄重的，款式正式的，裙子到膝盖的，除此之外呢？求意见！”
…………
面试现场。
我本来说英语就紧张，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更加语无伦次。
我知道裙装不宜短，特地穿了过膝的，还在镜子前左转右转好几圈，检查了好一阵。
可我忘了检查自己坐下来的样子。
我一在面试官面前坐下，就发现不对了，两条大腿裸露在外，从侧面看，简直要看到腿根。
我自知羞愧，努力把腿挤在一起，一面说话一面拉裙摆，没用，情急之下，干脆把手放在前面遮。
面试官问：“今天就到这里，你有什么问题问我们吗？”
我连夜百度并熟背了《面试宝典》，此刻急忙一字不漏地背。
我说：“这是我有生以来的第一次面试，很紧张，表现不好的地方还请多多包涵。虽然我没有经验，但我乐于并且善于学习，您能给我刚刚的表现提些建议吗？”
面试官答：“今年来了很多中国学生，你能说中文是个优势，我们会考虑。但如果以后来工作，希望你不要再穿这么短的裙子，very distracting（很容易叫人分心）。”
面试官那句“very distracting”，咬得很重。
我一个女孩子，刚高中毕业，没见过什么场面，突然被人当众这么说，整个人迅速通红和火辣辣，傻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
我匆匆答一句“谢谢，我一定注意”，灰溜溜告辞。
我没有拿到那份工作。
我每天路过食堂，看到别人摆弄蔬菜和面包，干干净净，笑容清丽。
而我只能把自我介绍再背熟一点，去面试招了很久还在招人，显然没什么人感兴趣的“安全车司机助理”（Safety Van Assistant）。
美国天黑不安全，举世闻名。
尤其是在大麻合法的华盛顿州。
深夜里，一旦出了校警管辖范围，便有满身大麻味的黑人持枪抢劫。
学校三令五申夜间不要单独出门，可学业这么紧张，逼着大家狂泡二十四小时图书馆，不过凌晨走不了人。
如此，“安全车”（safety van）和“安全陪走”（safety walk）应运而生。
“安全陪走”，顾名思义，就是一个年轻健壮的持枪校警去图书馆门口等你，陪你走回家，看你上楼开灯。
这项安全服务滋生了许多爱情故事，我们下本书再讲。
我申请的工作在安全车上。
安全车与安全陪走大同小异。
一辆面包车在图书馆门口装一车学生，像滴滴拼车一样，由近及远把他们一一送往目的地。
这两项有益于人民的免费服务，不得不靠学校经费苟活。
我入学那年，校方开源节流，要求安全车提供可观的搭乘数据，否则取缔。
司机忙着开车和规划路线，实在顾不上叮嘱学生做乘车登记这件小事，于是突发奇想，招一名助理坐在副驾驶做登记簿使者。
这是一个没有存在感的临时工种。
那个时候，我想工作，这就是我唯一的选择。
我施展操练过的面试英语，老老实实穿一条特意从Forever 21淘来的打折西装裤，去背诵又熟稔了一些的自我介绍。
我在安全车的副驾驶一坐就是一年半。
我生在湖北小城，天生晕车，连坐个小城公交都会吐。
你能想象我在密不透气、满街打转的面包车里，一坐七个小时的场景吗？
我每次上工，半小时内必吐。
漆黑冰凉的深夜里，我每隔一会儿就下车送乘客，我们挥手笑着说谢谢再见太客气了。
一转身，我蹲在垃圾桶旁边吐。
吐得头昏脑涨。
吐得好几次我都以为自己的眼珠子要掉出来了。
那个时候，每次吐完抬头，看见西雅图冷飕飕的月亮，想起的全是喷暖气的食堂和食堂里新鲜的食物。
听说在食堂打工的学生，每天可以把卖不完的食物带回家。
至今我看到在食堂里工作的小姑娘，还很羡慕。
3
我很快大三了，已经不再晕车。
我还修完了很多会计课，很想找工作。
商学院里有个职业生涯规划中心，我隔三岔五去哭自己又没经验又迷茫。
辅导员教我：“你要从已有经历中提炼技能点，然后有底线地吹嘘。”
我们通力合作，把安全车司机助理描述得天花乱坠：
· Providing security services to college students,specializing in customer relationship management and communication.
为在校大学生提供人身安全服务，负责客户关系管理和沟通。
· Collecting field based qualitative and quantitative data,completing data analysis with Excel Application.
深入现场，进行定性和定量数据收集，并使用Excel应用程序完成数据分析。
毕马威送来了面试通知。
周一，我刷到邮件，虎躯一震。
连滚带爬回到职业生涯规划中心，我挥舞手机大声呼喊。
“我居然拿到面试了！KPMG！KPMG啊！”
辅导员说：“在美国，四大都是行为导向型面试（behavioral interview），我们来模拟练习一下。来，‘星星四步法’，预备——开始！”
我说：“星星是啥？”
原来，这世上有许多小孩，从小参加志愿者面试、环球游学面试、工作面试、大学入学面试……面试是他们的家常便饭，以至不同类型面试的准备方法，早就被取了名字，作为他们中小学功课的一部分。
是我起步太晚，起点还低。
辅导员解释：“‘星星四步法’是准备行为导向面试的经典方法，你去上网查一查。”
好在网络发达，我搜了一下，很快明白了。
星星四步法叫STAR Method。
行为导向型面试，是让面试者讲自己的经历和故事。
通常，问题提出来，面试者如果能用三十到六十秒讲一个故事，对他的答案进行具体说明，他的面试会更加深入人心。
而在面试中直击要点地讲故事，和写高考作文一样，有明确的方法。
STAR Method就是那个方法。
它分四步，STAR分别是每一步的首字母缩写。
S：situation，境遇。
开篇一句话交代故事背景。
例如，上学期，我们小组四人参加了麦肯锡在学校举办的商业咨询挑战赛。
T：task，任务和目标。
第二句说明我们要完成一件什么事。
比如，我们要为微软的必应搜索设计推广方案，并为来自麦肯锡和微软的评委做Presentation，我们一共有七十二个小时准备。
A：action，行动。
两三句话讲你采取的行动。
R：results，结果。
一句话说结果，赢和输不重要，关键是学到了什么，做出了哪些改变。
我一看题库，密密麻麻十几页纸，让人眼花缭乱。
我急哭了：“我来不及了，离面试只有一周了。”
辅导员说：“离面试还有一周。在关键时候，七天长得足以改变人生。一切在于你选择如何对待这七天。”
我哭完，回家，把深夜和冷雨关在窗外。
窗户上映着我二十岁的脆弱的年轻的脸。
我对着昏黄台灯，把十几页题库重新归类，想了十个故事，十个故事可以回答所有的问题。
我把故事一个字一个字地写出来。
这过程很像备考托福口语。还好我为之花过太多时间，找到了可参考的经验，我越写越顺手。
写完了故事，我把它们打印出来，时时刻刻拿在手上。
吃饭背，走路背，睡觉背。
我的目标是背到脱口而出，背到面试官以为我口才特别好。
我花了六天时间，向科比学习，每天凌晨四点起床，为了不吵到室友，蹑手蹑脚躲进洗手间，对着镜子压低嗓门背。
现在回头看，当真只有二十岁才扛得住这种作息。
幸好那时那样做了。
才让后来的故事有可能。
面试前一夜，我背熟了六个故事，完成度60%。
我对自己说，就这样吧，我尽力了。
这六个故事让我通过了校园里的第一轮面试。
4
美国大学生的工作面试，第一轮通常在校内。
但凡是有名有姓的公司，第一轮面试通过之后，面试者自由选择想去的城市，公司出钱买机票、订酒店、报销伙食、帮忙租车，有的公司
甚至准备好景点门票……请你去第二轮面试。
第二轮面试在公司进行。
我选的是毕马威的旧金山办公室，面试时间周一上午十点。
周末。
我写完作业，飞到旧金山，机场停着公司为我租好的小轿车。
我戴好墨镜，把一首California Love（加州之恋）开到最大声，一脚油门，飞驰在北加州夺目阳光下的宽阔高速上。
酒店是威斯汀，22楼。毕马威亲自给我订的，都不用我自己动手。
半个旧金山都被我尽收眼底。
我站在窗前，俯瞰城市。
学习真好啊，一夜之间，穷学生就能摇身变成金融街精英。
我骄傲得像一只孔雀，对着落地窗开屏，激动得睡不着。
对了，我的旅行箱里，还有一套和我精英身份相配的好西装。
我专门为这场面试买的。
我看了好多职场美剧和职场穿搭的公众号，前者说“Your suit talks”，后者教我“女人要舍得投资自己，因为花出去的每一分钱都会写在脸上”。
没错了，金融人士个个西装革履，好西装就是那个世界的门票。
我花了好几个下午，在商场里试西装。
昂贵的西装穿在身上，我感到自己顿时发光了，升值了。
往那儿一站，聚光灯噼里啪啦闪，带着BGM（背景音乐）。
我一看价格，吓傻了，3000美元。
马上我又反应过来：我已经不是从前的我了，我马上就要在高大上的办公楼里工作挣钱了，3000美元，不过是我过一些时日的工资啊！
这西装分明是属于我的。
没错，我买的不是西装，是我美好的未来。
5
就这样，我穿着我的好西装，带着我的聚光灯和BGM，出现在毕马威旧金山的大楼。
然后我看到了那个金发男孩。
他手里拿着一套装在套子里的西装，发丝服帖，脚步极正，不小心和我的目光撞上，乖乖，他就那么直勾勾地冲我微微一笑。
我心想，不愧是KPMG的精英啊！
一个眼神都是见过世面的样子。
可是他对前台说：“您好，我来面试税务组实习生，能麻烦您帮我放一下这套衣服吗？”
我目瞪口呆。
我从踏进公司大门开始，每一步都恨不得跪着走，他同样是来面试的，居然让前台放衣服？
前台居然恭恭敬敬接下了衣服？
这得是一套多好的衣服啊！
他自我介绍：Noah Van Hollebeke, from UT-Austin.
得州奥斯汀大学，那是会计界的哈佛。
我输了。
他身上那套西装，颜色暗沉，散发着隐隐光泽，从头到脚没有一丝褶皱，衬得他也像在发光。
他的自信从衣角溢出来，钻进眼睛里，让他目光如炬。
我低头看看自己，膝盖褶着，裤脚有痕。
不仅我输了，我3000美元的西装也输了。
才刚见面。
终轮面试是背靠背面试。
HR带你参观并介绍一遍办公楼，然后把你引进一间玻璃房，你坐着，供水，三个面试官轮流出现，每人三十分钟。
三个面试者坐在三间玻璃房里，面试同时进行，面试官的轮换顺序应该是随机的。
我坐在房间里，率先进来的是个西装笔挺的白人，他入座，说：“我叫Jason，某某部门，Partner。”
我打了个激灵。
四大会计师事务所的森严等级，我只在课本里学过，如今面试刚一开始，居然就是一个合伙人坐在我面前。
我第一次见到活的合伙人，不由得露出“哇”的表情。
马上意识到这很业余，哇到一半，赶紧吞回去。
装作拿矿泉水，太紧张没拿住，掉了。
我连忙捡起来拧瓶盖，拧不开。
合伙人看不下去了，拧开了递给我。
我握瓶的手用力过猛，呛了，还挤了自己一胳膊水。
合伙人出门找餐巾纸。
三十分钟的面试，话还没说上一句，五分钟没了。
我一直道歉，合伙人也尴尬，面试在僵硬的一问一答中结束。
我暗暗想，合伙人都好严肃啊。
可是转眼，我就看见他在金发男孩Noah的玻璃房里开怀大笑。
他们两个人，像元首会面一样握手，轻微躬身，请对方入座。
马上又谈笑风生，气氛好得我隔了几层玻璃都能嗅到。
我的心沉到了水底，再没有起来，面对后面的两个面试官，也结结巴巴。
我和Noah的差距表演，才刚刚拉开帷幕。
公司管午饭，我们由三个员工带着，去一家装潢华贵的意大利餐厅。
好吃的太多，我点了一盘招牌虾蟹意大利面。
Noah只点了一小盘扇贝，我默默地嘀咕：“太不会吃了，真辜负这么好的餐厅。”
一开吃我就发现不对了。
我的面得用叉子卷起来咬断，我不得不又低头又俯身，吃相难看不说，叉子上、嘴上都沾着酱汁，我不停地擦嘴，员工跟我说话，得等我先忙活半天。
而Noah时而高谈阔论，时而活跃气氛，间隙里叉一块小扇贝放进嘴里，闭上嘴咀嚼几下，像个贵族。
一顿饭吃下来，别说嘴巴，连叉子都还是锃亮的。
我这才明白了什么。
虽然一上午的高强度面试叫人肚子咕咕叫，但这一顿饭，员工是来进一步了解面试者的，Noah是来展现自己的，只有我是来吃饭的。
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吃嘛嘛香的形象大约已经深入人心，已经没人打搅我吃东西了。
他们聊得热火朝天。
我为了不被发现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只好更认真地吃。
服务员送来饭后甜点菜单，Noah摆摆手，说：“不用了，谢谢。”
我说：“一块提拉米苏，谢谢！”
没错，我此行最大的收获八成就是这顿饭了，吃点好的吧。
我挖一勺提拉米苏放在嘴里：“太好吃了！”
“再点一个？”
员工们笑眯眯地看着我。
“可以吗？”
他们笑着点头。
“公司请客，你们上午都辛苦了。”
说得好。我默默鼓掌。
新蛋糕端上来，我看见Noah一脸震惊地看着我，索性彻底放弃治疗。
我飞到旧金山蹭了一顿午饭，得拍照发微博才算来过。
员工看出了我的渴望：“拍吧，年轻人都喜欢这一套。”
Noah也掏出了手机。
他说：“是啊，我也喜欢拍，我们拍个合影吧，纪念这顿珍贵的午餐，我从你们每个人身上都学到了很多！”
气氛终于从尴尬转为活跃。
再然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们。
6
一年后。
我在普华永道的面试等候室。
小冬坐在我身旁，怯生生问：“你的西装好漂亮啊，一点都不皱，很贵吧？”
一瞬间我回到了一年前的旧金山。
我刚上大三，雄赳赳气昂昂去面试，被竞争对手闪瞎了眼。
临走还要追到电梯里，向Noah表达敬佩之情。
我说：“你好厉害呀！我看你跟面试官都聊不完，而我半天找不到一个话题……”
他笑着说：“面试通知里不是写了面试官的名字吗，我在领英和Facebook上搜索过他们，对他们的学历啊，经历啊，去过哪里玩啊，有一点基本了解，来之前设想过聊什么比较容易。”
我惊讶：“居然还有这种操作！你怎么这么神？！”
他说：“我大四了嘛。”
只比我大一岁啊。
像隔了一辈子一样。
我最好奇的还是那身西装。
我继续问：“一进来就注意到你的西装了，太有质感了，什么牌子？”
他答：“H&M。”
我看看自己身上输掉的3000美元，不敢相信。
我追问：“H&M板型这么好？怎么会一点褶皱也没有？”
“熨的。”
我忽然想起来了。
我见过他，就在早上，我迷迷糊糊下楼，向KPMG给我的威斯汀早餐冲刺的时候，他在我隔壁的房间。
我路过，看见虚掩的房门里有个修容整齐的金发少年，半裸身子，低着头认真熨烫一件衬衫。
我还停下来看了好一会儿的。
我记得他身后的旧金山清晨的微光，和他一样不疾不徐，从容不迫。
7
小冬还在看我的西装。
我问她：“从今天早上起床到现在，你都做了什么？”
她说：“八点起床，刷牙，洗脸，买早餐，赶地铁，路上吃完早餐就给我妈打电话。我昨晚没睡好，今天还是紧张，我妈一直安慰我，叫我别把面试当回事，就当是历练人生，我刚挂电话就遇到你了……”
我说：“我八点起床，把西装和衬衣熨了一遍，之后吃早餐、化妆，然后才来这里。而且我出远门的时候，一定会把西装装进西装袋，拿在手上，不塞箱子，所以它不会太皱。”
小冬睁大眼睛。
她说：“你就是那种起点很高的白富美吧！果然是不一样，我连西装都是拿到这个面试之后才急急忙忙买的。打理什么的，根本一窍不通——你说的这些，从来没有人教过我。”
我说：“现在有了呀。”
我又一次看见Noah最后的背影。
他挺拔，西装合身且服帖。
我那时以为好西装就是贵西装。
那道背影，让我明白罗伯特·科利尔的话。
“All power is from within and is therefore under our own control.”
所有的力量都来自内部，因此由我们自己掌控。
衣服能有多衬气场，比起它本身的好坏，更来自我们如何对待自己，如何对待它。
那道背影至今清晰。
我记得我望着他，又嫉妒又感慨。
我心想，我要是能有他一半派头就好了。
于是他的谈吐、着装、礼仪和举手投足，全部深深刻在了我的脑海里。我每回想一次，就尴尬癌病发一次。
我想学。
我抓耳挠腮，无从下手，很长一段时间，我所有的尝试和努力都没有结果。
每一天都对自己又失望又绝望。
但是。
当我拿到亚马逊全球总部的金融分析师面试，向员工学长丹尼陈讨教经验。
忙碌的丹尼学长只回一句：“最近天天加班到凌晨，没空细讲，你把STAR Method掌握就差不多了，这是题库链接。”
只这一句，我已经心领神会。
我对着题库写故事，发现大部分都已经有现成的了，准备工作一个周六已经搞定。
8
我悟到的越来越多。
比如，面试不是演讲，面试更像相亲。
故事背得结构完整、情节跌宕太次要了，面试官更想知道，他以后想不想和我坐在一起工作和交流。
一场成功的面试，多半应该是一次愉悦的聊天。时间到了，面试官还与我聊得依依不舍，才是最成功的面试。
所以，我不再奋力讲故事了，我把注意力放在听者的反应上，及时回馈，舒适地聊天。
比如，花里胡哨的经历和出国计划，你觉得自己厉害极了，可跟这份工作有什么关系呢？
他若问起了，一两句话简述，重点放在无关经历对毅力人格的塑造、处事态度的培养，而不是事情本身。
所以，我不再长篇大论回答我如何成为一个作家、NBA主播或者旅行体验师，而是绕过问题，说我为什么来到这里，我对这份审计师的工作有多热情，多期待。
比如，我不再恐惧那些头顶哈佛、牛津、清华高帽子的竞争者，出现在同一场面试，说明大家水平差不多。
我也不再对没有学历光环加持的对手掉以轻心，他们能站在这里，才是真正的出众和有本事。
身边的人是否打乱我的阵脚，不在于他们厉害还是脓包，在于我的心态。
我说，没有人能够影响我，就没有人能影响我。
比如，我不再惧怕大公司。
我需要他，他也需要我；他挑选我，我也挑选他。这是和恋爱一样相互匹配的过程。
不是我努力就合适，不是我合适就能在一起。
一份offer是能力，更是缘分。
所以，每一场面试，我尽人事，不再强求。
比如，我意识到，所有公司加持的待遇和光环都不是自己的。
没有我的城，我只能像摩天大厦里的其他职业人一样，小小地依附在某个平台，蛰伏，学习，积累，用双脚走出一条对得起自己的路。
比如，我在一次又一次的尝试中，越来越知道自己想去哪儿，不再海投。
…………
我整个人，就在这样源源不断的领悟中，渐渐褪去了自命不凡。
爱美如我，当然恐惧年华流逝，容颜衰老。
可是当我看着镜子，里面那个人眼里有故事，举手投足都是年华打磨出的进步。
因为这些进步，比起毛毛躁躁的十八岁，我更喜欢如今的自己。
9
我收到普华永道的面试通知的时候，即将期末考试。
我考完试，搬完家，距面试只剩一天半，还要赶路，丝毫没有时间准备。
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已经练习过太多次，面试应该是什么样，我脑子里有清晰的概念。
我看了一遍面试官的领英、人人和微博，稍稍构思了一下话题，提前把资料查好。耗时一小时。
我经历过的，都不知不觉地有用了。
人的成长，如此润物细无声。
面试轻松顺利得像一场闲聊。
回家的路上，我复制粘贴发送过无数遍的感谢邮件。
“感谢您的时间，我学到很多，希望有继续向您和团队学习的机会。”
二十天后，朋友圈传来消息：
另维好命哟，都没见她准备，随随便便就进了普华永道。
后记
又是一年毕业季，学姐上台介绍经验，学妹排队求秘籍。
我周围门可罗雀，因为所有人都去围卢娜了。
卢娜扎马尾，微胖，涂大红唇，一身黑色裙装。
她大三在德勤咨询实习，从西雅图转到纽约，如今还没毕业，已经收到了麦肯锡的全职offer。
据说录取比例是二百选一。
我见过她。
四年前，食堂面试结束后，我难过地坐在矮楼外的台阶上发呆。
她坐在我旁边。
她说：“我是个傻子。面试官问我人生最印象深刻的困难，我说中学跑800米。
“从小不爱运动的我跑得胸口剧痛，要晕倒了，连老师都叫我放弃，但我的字典里没有‘放弃’，我坚持挑战自己，突破极限。
“我见面试官一脸蒙，连忙解释中国的中学不重视体育课，成绩好的大都体育差。
“面试官更加蒙，我想把故事圆回来，上升到人格魅力的高度什么的，她老打断我，害我到最后都没圆回去……
“太惨不忍睹了，人生第一次面试，我全程都在反复讲这个故事，她全程都在奋力岔话题。而且，我现在反应过来了，三明治包装员是体力活儿，我上来就讲个我跑800米都能出人命的故事，谁敢要我啊？”
我说：“我才是傻子，我直接让面试官当众说我裙子太短，very distracting。”
我们互相笑了一会儿对方的傻，心情好多了。
那个时候，我们都只有十八岁，还不知道经年之后回头看，像那样每一次总结过失，意识到差距并付出行动，都会是人生的一座里程碑。
我们不知道，因为人生在朝前进的时候，是那么潜移默化，稀松平常。
四年过去了。
卢娜在人群中演讲，一身西装，老练，稳重，自信。
原来面试这东西，原本就该是从大一练习的能力。
而四年足以使人百炼成钢。
STAR Method题库
这里是临近圣诞节的旧金山渔人码头。
废弃的老公交车停在街角，被志愿者市民改装成了小站点。
天冷的时候，他们在里头煲汤，煮咖啡。
节日的季节，他们在里头发放圣诞帽。
路过的流浪汉和难民见者有份。
加拿大有个社会心理学研究，给你5美元，怎样花最快乐?
花给别人，哪怕是陌生人。
试试吧，5美元买给自己买一杯咖啡，或者给陌生人买一杯咖啡。
哪一种快乐更强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