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上次程致远在温姝宿舍楼下向她道歉,此后温姝只要和程致远单独相处,脑中总会呈现出缤纷的暖色系,有时颜色像可口的水果,有时像温柔的阳光,有时像热烈的火焰。色彩构成的图形大多是抛物面和球面,圆润不带任何棱角。
可是就在刚才,温姝坦白身世时,那些原本令她感到舒适的颜色和图形全体发生改变,取而代之的是蓝色与灰色调混合成的多边形。随着话题深入,多边形的棱角变得愈发尖锐,先是延展成线,而后交织成网。
温姝尚不能解读出色彩与形状具体表达的涵义,但她清楚变化的原因是程致远产生了负面情绪。在温姝眼中,程致远豁达大度,感情丰富,所以她敢于向程致远推心置腹,将连冉冉都不知道的秘密告诉他。然而结果出乎她的预料,她本以为程致远能慢慢消化,最终坦然接受,没想到程致远满心都是排斥。
温姝非常明确,想要和程致远长久交往,这些秘密必须让他知道。恰在刚才,程致远心情大好,她便趁这机会说了,结果很快她就后悔了,后悔不该此刻明言。她心知自己破坏了美好的气氛,无奈话已出口,想到未来,登感满心懊丧。
正如温姝所想,程致远得知真相后很不舒服,开始的时候他同情温姝,后来听说事情与自己有关,内心开始挣扎,不是主观想法的催动,而是来自本能的抗拒。他天生不喜欢被束缚,无论是束缚双脚,还是束缚大脑,他总会设法挣脱枷锁,最终实现自由,哪怕自由非常短暂。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程致远畏惧计算得失,因为一旦开始算计别人,总感觉自己先被自己摆了一道。他理性看待这个问题,认为算计的结果就是双输,根本没有赢家。他站在旁观者的角度发现,许多烦恼都是来自算计,偏偏生活无处不算计。他不想滋生任何负面情绪,于是规避生活中的琐事,重新定义富有的概念,废除社会普遍认同的价值观。
经历了漫长的过程,他的亲身经历和阅读积累使这套思想体系趋于完善,成为他赖以生存的人生信条。当前的他非常明确什么是自己想要的,什么是必要的,什么是不重要的。同龄人通过做加法不断成长,程致远却对人生开根号,清除大量思想垃圾。所以当周围人大步迈向成熟之际,他选择了背道而驰,走向幼稚。正因如此,他更容易感到快乐,这是他需要的。
当温姝提到“命中注定”和“拯救世界”时,程致远瞬间产生压迫感,伴随着理念的动摇,心灵的防御机制全面开启。他始终认为自己的人生由自己支配,“命中注定”这一说法显然与以往的认知背道而驰。程致远不能接受自己的人生被他人操控,哪怕对方不是生物,是一个叫命运的东西,依然不能容忍。而“拯救世界”的责任有多重大,无需设想便知难度。
他照顾温姝的感受,没有立即反驳,本该爆发出来的情绪被镇压下来。谈话的过程很流畅,程致远放弃了最佳的反抗时机,再难扭转局势,接下来的谈话他只能敷衍,装出关心的样子。
他之所以这样做,无疑温姝满足他对异性的所有愿望,他深信没有人比温姝更适合自己。今日之前,他不曾想过与温姝的未来,因为二人的感情非常牢靠,反正日子还长,顺其自然就好。当然他十分愿意和温姝山盟海誓,共度余生,哪怕是绑定在一起。但当温姝坦言相告之后,他明白现在是轮到自己做决定的时刻了。
他刚感觉到离不开温姝,这么一道大难题就从天而降,于是他认定被命运捉弄了,并受到了温姝的胁迫。现在摆在他面前的两个选项:一、接受安排,包括接受温姝本人与宿命对温姝的摆布,迎接任何可能出现的突发状况;二、远离温姝,只当一切不曾发生。
程致远从杨万仪处学会取舍之道,他自认为已经很会取舍,然而面对当前的两个选项,他只感无能为力。如果在爱情与名利间做选择,程致远会毫不犹豫选择前者,同样的,他很乐意用名利换自由。现在要他在爱情与自由之间作选择,程致远又想自残了。
温姝感受到程致远的压抑,尽管程致远没有丝毫表露,装作没事人一样,但他的情绪便如织布一般,在温姝脑中越铺越开。温姝想要安慰程致远,不知从何说起,唯恐说错惹他不快,何况在她看来,假意的敷衍不如保持沉默,于是她住口了,不再述说身世,静待程致远宣判结果。
程致远见温姝不说话了,目光渐渐失焦,也跟着她愣神。良久,他轻声道:“姝儿。”
温姝心下一沉,知道答案即将揭晓,低着头道:“是我不好,早该告诉你的。”
程致远沮丧道:“你应该永远保密才对。”
温姝想了想,点头表示认同。
程致远道:“如果我主动发现,那么……”沉吟片刻,道:“还是算了,你不说,我永远不会朝着那个方向思考。其实你暗示我很多次了,是我自己没有察觉到。逃寝那晚在枫林里,你说有一天我会后悔认识你,我还以为你矫情呢,没想到你是认真的。”
温姝感觉他说话的方式和平日不同,目光抬了一下,又低下头。
程致远续道:“你说完那句话之后,咱们经历的每一件事,你都表现得很满足,异乎寻常的满足。你的修养很好,可是不至于每一件事都让你格外珍惜吧,会不会太夸张了?坦白说,你对我的夸奖也好,你表现出的兴奋也好,我之前始终认为有装的成分,你在刻意营造气氛。”
温姝听他直言不讳,隐隐猜到结果,垂目不语。
程致远又道:“在蔚叔叔的办公室里,当时就差那么一点儿,我真的想过向你表白的,可是你的表现太平淡了。你之前差点儿死在月楼啊,脱险后不是应该……应该有劫后重生的感觉吗?我当时盼着你激动呢,结果你居然是那种反应,甚至还不如翻越围栏的时候兴奋呢。”
“还有今天中午,我问你假如我在蔚叔叔办公室里向你表白,你还记得你是怎样回答的吗?你说会害怕。天呐,我的表白居然会让你害怕。你明明就喜欢我,喜欢一个人不希望博得对方的喜欢,不盼着两情相悦?简直不可理喻。”
温姝一肚子委屈,怔怔流下眼泪。忽然膝盖被程致远一只手捂住,她不想程致远看到自己哭了,不敢抬头去看他手,硬将眼泪咽下,摇了摇头。
程致远早已发现她哭了,苦笑一下,问道:“你干嘛不一直瞒下去呢?”
温姝喉咙吞咽一下,道:“和你接触越深,我越了解你的个性,你不愿俗事缠身,尽管你很有公德心,也很有正义感,但那都是道德制约,不是你的本性。我不告诉你,是怕像现在这样,是我太贪心了。”
程致远问道:“你能看出来我平时在刻意远离麻烦?”
温姝点了点头。
程致远道:“那你知不知道,知法犯法罪加一等?”
温姝感觉他语气越来越重,心下难过,鼻中一酸,含泪道:“对不起,是我欺骗了你的感情,让我……不,让你为我付出了这么多。”
程致远哼了一声,道:“温姝啊温姝,我一直以为你傻乎乎的,没想到你这么多心眼,你把我耍得团团转啊。”
温姝听他这样说,再不抱任何希望,霎时心如死灰,随着绷紧的神经放松下来,脑中缤纷的色彩再度重现。这一次出现的景象与以往任何一次都大为不同,颜色鲜艳绚丽不说,而且无边无际,铺满脑海,异常壮观。
她见到后大为震惊,疑惑地想:“怎么会这样,他的心情为什么突然变得这么好,是因为将要分手吗?这是他此刻的想法吗?不,不会的,他应该难过才对,至少应该有一点难过的……”霎时满心绝望。
就听程致远问道:“你玩够了吧,是不是该轮到我玩了?说说吧,拯救世界应该很难吧,智达师父肯定和你聊过,两个人够不够用?咱们有言在先,耍我的代价可是很高的,你必须陪我冒这个险,谁退缩谁是胆小鬼,我第一个看不起他。”
温姝听他话声温柔起来,不由得犯糊涂,抬起目光直视程致远的眼睛,见他眼中含笑,嘴角微微扬起,更感费解。
程致远与她对视几秒,见她表情傻痴痴的,噗嗤一笑,道:“看什么看,你的小心思我难道看不穿?居然认为我会抛弃你,我有那么胆小吗?是啊,我是很怕,那又怎样,不许人家害怕?害怕又不耽误办正事。”
温姝听得目瞪口呆,她自然明白程致远这番话的意思,只是前后的反差让她难断真假。她试图通过程致远情绪的反映,了解最真实的内心想法,可是当她切换回脑中的景象时,瞬间被这场面震住了。原来不知不觉间,铺满脑海的色彩已变得层次分明,形成一浪又一浪花海,无数奇花异朵竞相开放,争奇斗艳,美不胜收。
程致远自己受到惊吓后,故意采用先抑后扬的表达方式,目的只为吓吓温姝,却没想到将温姝吓傻了,道:“喂,醒醒,想什么呐。这么胆小可没办法拯救世界啊。”
温姝正在观察花朵,惊讶于自己竟一朵不识,程致远的话也就没听进去。
程致远观察温姝表情,感觉她真的被吓傻了,柔声道:“你没事吧。智达师父说将来你会遇到一个男人,那个男人能够拯救世界,说的不就是我么,不然谁还有那本事?你放心,我不会离开你的,刚才我故意逗你玩呢。”见温姝不答,换个话题,问道:“和那位穆朗先生相比,我俩谁的功夫更强?”
温姝只感如梦似幻,深陷脑海无法自拔,根本没听到程致远提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