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早,程致远当先醒来,起来后一个人站在窗边,面对碧海青天,心境与前一晚大是不同。他回想从小到大的经历,项云给予的关爱实是非比寻常,某些方面更超越了杨万仪和瞿燕。
他凝视着海天相接的所在,内心愈发难过,心想:“爸爸应该就是姑姑所杀,可是除了这一件事,我再挑不出姑姑的任何不是,这仇多半是报不了的。如果她承认了,我就给她一巴掌,就当报了仇了。如果她要杀我呢?她也未必下得去手。唉……”
稍后温姝醒来,二人吃过早饭,离开酒店,找到一处站点,乘环线小客车去往市内。
程致远上车后靠窗坐下,温姝紧挨他坐。
车上无人交谈,从早上开始,程致远没怎么说话,温姝见他凝望窗外,观察他内心的想法,暗想:“当初他沉陷于儿女情,难以自拔,现如今拿得起放得下,对杀父深仇一笑泯之,可豁达豪放得多了。”想象程致远成熟背后的艰辛,忽然生出萧索之意,挽住他手臂。
程致远转过脸,问道:“怎么啦?学会缠人啦。”
温姝看到他的笑容,道:“忽然很想腻着你。”
程致远笑道:“想腻就多腻一会儿吧。”
温姝点点头,将头靠上他肩膀。
小客车终点站是营城客运站,程温二人随乘客下车,此地四通八达,有直达光明山庄的公交车。
站在马路中间,温姝观察过往车辆,正要拉程致远去对面乘车,岂知一拉之下,程致远竟纹丝未动,犹如被钉在地上。温姝还以为他走神了,正要提醒,发觉他眼神有异,循着他目光瞧去,原来程致远正盯着一位中年少妇。
温姝问道:“你们认识?”
程致远低声道:“她就是陈阿姨,昨晚三角形里的问号。”当下拉着温姝原路折回,尾随于陈经理身后。
陈经理走路时心事重重,时不时斜眼窥视马路对面,似在找寻什么人。客运站附近人丛拥挤,她目光盯住一个方向,并未发觉被人跟踪。
温姝感觉陈经理动作鬼祟,想要观察她内心的想法,脑中颜色却变不过来,始终是程致远的想法。
客运站东南方向是一家加油站,再向南便是数条平行的胡同。程致远等陈经理走入其中一条,观察道旁是两排民房,立刻跨上几步,拦在陈经理面前。
陈经理听到背后脚步声突然加快,斜眼看时,正见一条人影晃动,本能自卫,向影子脸部打出一拳。
程致远之前见她风尘仆仆,没料到她竟会突然进攻,赶忙向后跃开,避开这凌厉的一拳。
陈经理见对方身手迅捷,心下暗惊,来不及看清长相,追上又是一脚。
程致远眼看这一脚向自己裆部踢来,只气得暗骂:“好阴毒的女人。”向侧避开的同时,挥出一记手刀,斩向陈经理脖颈。
程致远这一下动作凌厉,陈经理自觉难以避开,只得抬手臂挡架。程致远趁机中途变招,反手扣紧她右腕,顺势向她身后一拉。陈经理手腕被牢牢箍紧,挣脱不开,心下大骇,任由关节被反,不由自主向前抢倒。
程致远不想令她难堪,放开她手,陈经理立刻站稳,不等陈经理回头,笑道:“好久不见了,陈阿姨。”
陈经理揉了下微微发疼的肩膀,转过身来,立时认出是程致远。
程致远观她神色,笑问:“你是认不出我,还是不敢和我相认?”
陈经理略一犹豫,道:“你好。”
程致远道:“果然有两下子,难怪当年姑姑派你监视我。”
陈经理身子一震,问道:“你全都知道了?”
程致远淡淡一笑,道:“毛哥一看到你就鼻孔窜血,还有那位王三哥,调戏了你几句,连小命也丢了。陈阿姨,你演技当真一流,当年我居然没有看穿你。”
陈经理垂目不答,眼珠转来转去,显是在思索应对之策。
便在这时,三名男子闯入胡同。
陈经理回头看了一眼,脸色大变,便要从程致远身旁溜走。
程致远一看便知三名男子是来捉陈经理的,低声对温姝道:“别回头。”同时左手探出,作势去抓陈经理咽喉,待陈经理弯腰缩脖,当即脚下一错,已绕到陈经理身后。陈经理既知程致远的身份,不敢过度反抗,程致远使出两招擒拿手,轻易将陈经理双手反剪背后。
陈经理低声哀求:“求求你,放了我吧。”
程致远大笑几声,道:“该死的小偷,居然敢偷大爷的钱包。”
陈经理一愣,不明他何以这样说。
程致远冲三名男子叫道:“喂,小偷我已经抓到了,你们是便衣吧,还等什么,过来拿人啊。”
当中那名汉子短暂犹豫,向胡同里走出几步,道:“兄……小伙子,多谢你了。”
程致远笑道:“小意思,我看你们眼睛泛红,青嘘嘘的胡茬来不及剃,一看就知道是便衣。我在外地抓过小偷,熟门熟路,来吧,人是你们的了。”
汉子见程致远错将自己认作便衣,心中暗喜,快步走到近前,道:“谢谢你见义勇为,人民会记住你的。”
正说着,见程致远伸手招了两招,问道:“什么?”
程致远理直气壮,问道:“奖金啊?”
汉子憨笑道:“什么奖金?”
程致远道:“别以为我不知道,抓小偷都是有奖金的,你们不会想私吞吧,当心我举报你们。”
汉子已经找了陈经理好几天,昨晚还在客运站周围蹲伏了一晚,眼看陈经理被抓,急着带她回去交差,也没细想,笑道:“有奖金,我追的太急了,居然忘了带了。”
程致远道:“别想蒙我,我知道行情,上次在大城市抓小偷给了我两千。这样吧,你们小地方的警察也不容易,一人给我几百就行了,余下的就当我请你们喝酒了。”
汉子赶忙道谢,翻了翻兜,掏出五百元钱。
程致远问他身后两名汉子:“你们等什么呢,我手都酸了,赶快的,万一小偷跑了谁来负责?”
二人见大哥都乖乖掏钱了,无奈只得跟着掏钱,均觉被劫道了。
程致远感觉二人不愿交钱,喝了一声,催促:“快点,愣什么神,拿过来啊,难道让我过去取吗?”
温姝这时已站在程致远背后,听三人脚步声急促,想到三人被逼交钱,不禁暗暗好笑。
程致远待三人将钱放在掌上,忽地“呀”了一声,叫道:“假钱!”
三人目光不约而同落在程致远手上,跟着均感眼前一黑,就此人事不知。
原来程致远趁他们目光集中之时,连踢三脚,每一脚都踢中一人下颏。三人来不及反应,已经被他打晕,直接趴在地上。
程致远得手后放开陈经理,道:“我下脚很轻,他们一会儿就会醒过来。你如实回答我,我便将你放走,否则你就跟他们走。”
陈经理俯身拾起地上散落的钱,又向三人口袋摸去。
程致远问道:“你干什么?”
陈经理一边搜身,一边不回头道:“少爷,你要问什么就问吧。”
程致远见她将搜出的钱小心翼翼装进口袋,更确信陈经理打算跑路,问道:“当年姑姑派你监视我,如果我得知自己的身世,你是不是会当场杀了我?”
陈经理身子一震,忙起身道:“三小姐只让我保护您,可从没说过害您的话啊。”
程致远道:“王三还有那位……那位杉杉阿姨,他们因何缘故被你们害死?”
陈经理道:“这个……”
程致远道:“你尽管慢慢想,最好等这三人醒来再回答我。”
陈经理道:“他们……他们发现了秘密,不能活着。”
程致远冷笑道:“你们是阎王爷还是判官?人的生死由你们来决定吗?”
陈经理想了一下,目光坚毅起来,道:“少爷,我是看着你长大的,我了解你,你不会让我跟他们回去。请你相信我,三小姐她真的很爱你,你千万不能误会她。”
程致远与她目光交流一下,感觉到她强烈的情绪,猜她没有骗自己,暗自宽心,面上却装狠道:“你了解的是小时候的我,不是现在的我。我问什么你答什么,你想拖延时间,我陪你耗下去。现在没人发现胡同地上躺着人,等有人发现了,看你到时怎么办。”
陈经理缓缓站起,道:“好吧,你问吧。”
程致远问道:“王三发现了什么秘密?”
陈经理道:“我不能说。”
程致远又问:“三小姐和我究竟是什么关系?”
陈经理道:“我不清楚。”
程致远怒道:“你不说就不能走。”
陈经理道:“我想通了,我不走了。我杀了人,早该死了。少爷,我儿子还在等我,等我被抓回去,麻烦你帮我转告我儿子,让他不要等了。如果……请你看在当年我保护您的份上,编个谎话骗他一下吧。”
温姝听陈经理说得情真意切,不禁动容,转过身来,道:“致远……”
程致远打断温姝的话,问陈经理:“你到底是什么人?”
陈经理道:“我是三小姐的亲信,您没出国之前,我奉命保护您的安全,我只能说这么多。”
程致远道:“你是姑姑的亲信,姑姑又为什么派人抓你?”
陈经理道:“这些人不是三小姐的手下。”
程致远望向胡同口,沉思片刻,问道:“姑姑为什么要杀我父亲?”
陈经理登时脸色大变,道:“不,不是,那……少爷,你千万不要误信人言,一定是有人挑拨你们的关系,三小姐最爱的人是你,如果你冤枉她,她一定会很难过的,千万不要那样……”
程致远观察陈经理的表情,转身询问温姝:“你身上还有多少钱?”
温姝道:“还有一千。”
程致远从兜里掏出一千元,接过温姝递来的一千,全交给陈经理,道:“你走吧,你说得对,我不忍心看着你被抓,我不问了。”
陈经理感激的接过钱,道:“少爷,三小姐是好人,她……她真的很在乎你。”
程致远道:“不必说了,谢谢你当年救了鱼头。”
陈经理眼圈一红,咬紧嘴唇,表情犹豫不定,终于压住想说的冲动,转身跑掉了。
程致远怕再有人来,看到温姝长相,不敢逗留,携温姝走出胡同。
温姝问道:“他们三个不会有事吧。”
程致远道:“我下手很有分寸,他们只是被震晕了,不必担心。”
返回客运站,程致远见西侧有一小片停工的工地,带着温姝走去那里,道:“姝儿,你回家去吧。”
温姝道:“你把钱都给了陈阿姨,你没打算活着从你姑姑家里出来,是不是?”
程致远道:“当年若不是陈阿姨,鱼头可能已经被毛哥捅死了。我看出来她需要钱,这才帮她,和我姑姑无关。”
温姝问道:“那你为什么突然赶我走?”
程致远道:“因为陈阿姨的反应。刚才你也看到了,她已经穷途末路了,依然不肯背叛姑姑。这是我的家事,而你对姑姑而言只是外人。当你的面,姑姑什么都不会承认。”
温姝道:“你说谎,你分明怕我听到真相后受到牵连。”
程致远放走陈经理后,开始认识到之前想法太过单纯,想到不知还有多少人甘心为项云卖命,心下惶惶不安,谅来此去当面质问项云,定是凶多吉少。到了此刻,他自知非问明真相不可,自愿承担后果,只觉不该饶上姝儿一条小命。
他见温姝神色倔强,知道难以将她驱走,微笑道:“等我和姑姑谈完这件事,立刻去你家找你,我答应你,一定马上就去。咱们只分开一小会儿,这总可以了吧。”
温姝问道:“如果你不来呢?”
程致远见说动她了,微笑保持不变,道:“我不去投奔你,还能去哪?你忘啦,我身上已经没钱了。”
温姝道:“如果你不来找我,我就去找华宏社的人,你知道我说得出做得到。”
程致远尴尬一笑,道:“你找他们干嘛,那不是自投罗网吗?”
温姝道:“我偏要自投罗网,谁让你说了不算。”
程致远道:“我和姑姑说开了,她没准要留我吃饭,我也不好回绝,你去自投罗网,岂不犯傻?”
温姝大声道:“我就是这么傻。”说完这话,自觉胡搅蛮缠,态度一转,柔声道:“逃寝之前,我质疑了你的能力,结果怒江发现了你,逼我离开你。眼前面临重要抉择,如果你质疑我的能力,结果一定对咱们不利。而且你答应过的,永远不会撇下我,现在才遇到一件事,你就出尔反尔了。”
程致远道:“不是出尔反尔,是……是情势所迫。”
温姝道:“相信我,哪怕是最后一次,我们共同承担后果,好吗?”
程致远再一次感受到温姝没来由的自信,问道:“姝儿,你说我质疑你的能力,你的能力是什么?我不是说你无能,我只是感觉你有事瞒着我。”
温姝道:“我不是瞒着你,只是不知道怎样向你解释。致远,你愿意无条件相信我一次吗?等这件事结束了,我全都告诉你。”
程致远苦笑一下,道:“还会有以后吗?”
温姝问道:“你说项阿姨就是那天独自去餐厅喝酒的女士,你有多少把握认定是她?”
程致远道:“当时我看到她的背影,还有喝酒的姿态,还有说话的嗓音,已经想到是她了。结合后来俊彦的说法,我保证就是姑姑本人。”
温姝道:“那就好。我对你保证,她绝不是恶人。”
程致远实不愿赌这一把,但见温姝如此自信,自知劝她不动,道:“好,我信你,咱们这就去找姑姑。”转身便要去往车站。
温姝拉住他,道:“你以后再敢撇下我,我就再也不理你了。”
程致远点点头,道:“不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