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被囚第20日

编织一条毛线毯,需要花费很长时间。比如我的第5号装备,那条红色毛线毯,看着它的纹路就知道制作时花了不少功夫。虽然现在我已经有了许多装备,其中有些完全用不上,有些只会用它们的一部分,还有一些则是过渡性的工具,只在计划的准备阶段有用,到最后的实施阶段就无关紧要了。不过,这条红色毛线毯却是个彻彻底底的宝贝,可以说每一根毛线都派上了用场。我把这件精美漂亮的艺术品拿在手上,红色的纹路就像掌心里流淌的血管一样重要而珍贵。无与伦比的红色毛线毯啊,我赞美你,我的生命就托付给你了。我爱你!

被囚禁的第20天,我像往常一样醒来,厨房里的人还有三天才会过来,冷血医生和废话夫妇也没有要屈尊探望的意思。我放心地以为这一天会平淡地过去,不会来什么人了。但我想错了。

开始的一切都跟平常一样,绑匪在早上8点准时送来了早饭。不出所料,早饭还是厨房里的人提前做好的乳蛋饼,放在那个印着花纹的瓷碟子上。正如前面反复说过的,我对这个傻里傻气的碟子有一种强烈的憎恶,挥之不去。

如今已经是第20天,那个碟子我连碰都不想碰一下。我小心翼翼地用手指把乳蛋饼捏着拿起来,尽量不让皮肤接触到瓷碟子。我把饼放在电视机顶上,打算把机顶盖当作我的新餐盘,然后,我用衣袖做手套,隔着衣服把碟子扔到了地板上。它只配在地上跟灰尘和老鼠屎为伍,等着那个恶棍来收走它。结果,我自己都忍不住笑了,因为理智地讲,这个瓷碟子其实非常无辜。不过,我需要转移一下注意力,发泄心中的不满,再说我也确实讨厌这个碟子上面的图案。

乳蛋饼放在电视机上,我在旁边席地而坐,从这个角度看,我眼中的房间忽然变得不一样了。虽然位置上只是略有差异,但加上吃饭方式和姿势的改变,一切都显得大不相同。或许是因为直起腰来吃饭,血液可以更直接地流进大脑,又或许是因为以前天天坐在床上吃饭,现在从一个不同的角度看到了床的全貌,不管怎样,我忽然灵光一闪,有了答案。我终于知道要如何把零碎的装备拼凑在一起,组成我的复仇蓝图了。说不定从我踏进这个房间、看到那三根裸露的房梁的那一刻开始,这个答案就已经潜伏在我的脑海中,只不过直到此时,它才跳了出来。我可以把那条毯子变成绳子,这样就万事俱备了。终于,在被囚禁的第20天,一切都变得明朗起来。我不禁对自己感到些微的失望,这么明显的答案,我居然没能早一些发现。

我觉得,即使那些不好的结果已经显而易见,但我们还是会不自觉地逃避,拒绝接受事实,因为我们还没有做好准备,所以思维才会在事实面前封闭起来。比如,我的母亲明明生过孩子,熟悉产妇的表现,却坚决不肯相信自己的女儿已经怀孕七个月了,直到妇产科医生把检查结果摆在她面前,才不得不接受。所以,思维之所以会阻止我们的计划,让我们无法把每个点连成线,是为了让我们先做好心理准备,然后理智地面对困难、寻求改变。在被囚禁的第20天,我一定是做好心理准备了,因为我终于对整个计划有了清晰的设想。之前,我的复仇拼图上只拼凑了零星的几块,但现在,我已经能看到整个蓝图的全貌了。虽然我本来就坚信自己会成功,但直到这一刻,当我发现毛线毯也是一件武器时,才终于意识到,我一定能解救自己和孩子,一定能复仇。

记住,你被绑架了。他们要抢走你的孩子,把他卖给恶魔,然后再把你丢到矿井去。没有人知道你在哪儿,你必须要自救。事实就是如此残酷,接受吧。你唯一能使用的工具就是这个房间里的东西。想清楚,行动吧。

我带着胜利的微笑,得意扬扬地把乳蛋饼吃得一干二净,电视机顶上一点儿碎屑也没有留下。

编织一条毛线毯,需要花费很长时间。拆开一条毛线毯,花的时间还要更长。不知为什么,我本能地意识到了这一点,因此想赶紧着手干这个活。但我没有贸然行动,而是一直耐心地等着,等绑匪收回早饭托盘,并且领我去洗手间。等这些全部完成后,他离开了房间,此时,我估计在午饭前还有三个半小时可以用来拆毛线毯。于是,我把铁桶的提手卸下来,开始工作。

那天早上的天空泛着淡淡的鹅黄色,这忧郁的色彩莫名让人觉得有些许伤感和寂寞。阳光并不刺眼,跟天空一样,显得十分平静和安宁。这一切都让人产生了一种错觉,误以为这一天将毫无波澜,只不过是又一个平淡无奇、没有希望的日子。但这一点我也想错了。

我忙着跟毛线毯的一角做斗争,这个结编得非常紧,于是,我先把铁桶提手插进结的中心,努力撑大,然后用小拇指的指甲抠缠着的那股线,接着又用整个小拇指去挖,终于把它拆成了一截五英寸长、弯弯曲曲的毛线。光拆这第一个结,就花了我1小时5分钟零3秒。照这样下去,我的计划只能推迟了。在重新制订计划之前,我觉得自己最好先拆上一天,计算出我拆毛线毯的平均速度,然后再做打算。我从那个印着两匹马的粉色笔袋里拿出一支铅笔,画了一个表格来记录我拆毛线毯的速度。

画好表格后,我开始拆第一排结。第16号装备旧收音机中正放着普契尼的歌剧《波西米亚人》。当然,我选择听的是古典音乐频道,因为我需要热烈的起承转合与永恒的深切渴望——就是那种非死不足以平息的情感——来作为我干活儿的动力。这种时候,轻松的流行歌曲也许会让我的心情过于放松,失去奋斗的激情和仇恨的棱角。但是,在过去了十七年之后,现在的我更喜欢“德瑞博士”[9]和“加赖之子”[10]的碎石说唱乐[11],这些音乐如今倒是可以跟曾经的那些歌剧一样,成为我的动力。如今,已经成年的我每天都听着这种黑帮说唱,像海军新兵一样锻炼身体。我雇了一名退役的海军中士来帮我制订训练计划,他成天冲我怒吼,骂我是“一摊烂泥”。不过,多亏了有这些节奏和内容都颇为尖锐的音乐相伴,我现在已经能够连续完成15公里全速跑和999个仰卧起坐,那位退役军官也对我露出了不加掩饰的赞许笑容。经过每天的魔鬼训练,我已经变得非常强大,现在,谁也没法再把我掳走了。

有时候,在艰苦的训练过程中,我也会在这位老军官的脚边吐一口带血的唾沫。我这么做并非轻蔑之举,而是满怀敬意的,这就像一只猫把咬断脖子的老鼠放在主人家的门廊里,然后大叫一声:喵。

好了,现在的事儿就先不说了,我们还是接着谈过去吧。

在第20天开始干活的第2个小时,一只黑蝴蝶用翅膀从外面拍打着高高的三角窗,然后趴在了玻璃上,翅膀张开着。它是不是来提醒我有危险呢?你是不是在警告我什么?宇宙中有许多未解之谜,万物之间又有某种无形的联系,说不定它当时真的是来提醒我的。

我出神地看了它一会儿,然后把红色的毛线毯放在床上,踮起脚尖靠近窗户,更近地观察着它。但它的位置实在太高了,要想看清它,得有屋子的一半高才行。你是来看我的吗?美丽的小天使,快去找人帮忙,告诉他们我在这儿啊!

我踉跄着走近了一些,抚摸着肚子,抚摸着我的孩子。我站在窗子下面,使劲向前靠,直到我的脸贴在了冰冷的墙上。但由于肚子很大,只能弯着腰。我闭上眼睛,试图感受从上方传来的蝴蝶的心跳。这就是孤独吧?我孤独吗?请用你的翅膀摇一摇这面墙,告诉我你能听到我说话。小蝴蝶,好朋友,求你了。随便跟我说点儿什么都可以啊。求求你,救救我,帮帮我,摇一摇这面墙吧。

这时,我不再压抑情感,轻轻地啜泣起来。我想起了妈妈,想起了爸爸,想起了我的男朋友,他还是我肚子里孩子的父亲呢。我多想再见他们一面,让他们亲切地拍拍我的背,或者温柔地亲亲我的脸颊。

但是,我没有在悲伤中沉浸太久,仿佛自己走到了道路的拐角处,在泪流满面中,这一天的计划、我的全部计划,乃至我的整个未来,都迎来了一个突如其来的转折。当时,我因为难耐的忧郁和孤独而垂着肩膀,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房间外的楼梯忽然响起了重重的脚步声。来人走得很着急。那只蝴蝶倏忽之间便飞走了,我迅速冲到床边,叠起毛线毯,并把画了图表的笔记本塞进褥子——之前,我曾在褥子靠近墙壁的一面开了一道六英寸长的口子——还剩最后一秒钟,我把铁桶的提手搁在铁桶上,让它看上去仿佛没有被卸下来一样。下一秒,他就闯了进来。

“关掉收音机。跟我来,快,别出声!”

我听出了你的害怕,嗅到了你的恐惧,这是怎么了,亲爱的看守大人?我故意愤愤地用袖子擦去眼泪,仿佛是在激烈的街头打斗中擦去脸上的鲜血,然后昂起头,继续挑衅地看着对手。来啊,胆小鬼!

我拖拖拉拉地走向收音机,慢吞吞地把它关上了,像个偏执的小孩儿一样无精打采、死气沉沉,丝毫不管他在旁边已经快急疯了。

“你他妈的倒是快点儿啊!要是再这么磨蹭,我就把你从楼梯上一脚踹下去!”

逗你玩儿呢,蠢货,耍你实在太容易了。

于是,我又开始演戏,变回了那个普通、顺从的被囚女孩儿。我低着头,用颤抖的声音像往常一样回答:“好的,先生。”

“走!”

你的心思真是太好猜了,没脑子的畜生。把我踹下去?你敢!要是那样,你这赚钱的买卖就做不成了。

他抓着我的小臂,使劲拽着我往外走,我一时失去平衡,差点儿一头栽倒在铁桶上。虽然我勉强稳住了身子,但糟糕的是,我的脚蹭到了铁桶,在接下来惊心动魄的三秒钟内,我死死地盯着铁桶的提手,它正在铁桶的边缘来回地摇晃。如果它掉下来,他一定会走过来查看。那样一来,他就可能发现我的秘密了,就算他想不到我是在密谋逃脱,他也会另外拿一个桶来,到时候就不一定有金属的提手了。别掉,我需要你!别掉,别、别、别!别掉,千万别掉!它还在摇晃。我被拽到门口,头还扭着向后看,我看到那个神赐的提手竟然克服了重力的诱惑,如我所愿地留在了铁桶边上。一定是黑蝴蝶保佑了我。它没掉,它没掉,它没掉!

他在楼梯口停下了。周围的墙上贴着棕色和暗红色的印花壁纸,湿冷的空气和昏暗的灯光让我判断出,这应该是一栋很老的乡下房子。

他死死地抓着我,我的手腕都快被拧断了。他沿着楼梯的栏杆向下看,然后又朝着窄窄的台阶向上看。他的目光在这两个方向之间游移徘徊,似乎难以抉择。一个敲门声打破了凝滞的空气,我估计应该是有什么不速之客来到了楼下的厨房门外。他瞬间僵住了。仿佛一只掉入猎人陷阱的野兔子。

他的样子就像是一只蜥蜴知道自己的伪装已经暴露了。他用沙哑的声音低低地说道:“你如果敢发出一丁点儿声音,我就用钝刀子把你父母的心脏一点儿一点儿挖出来。”

“好的,先生。”

我们两个就像是在高高的草丛中匍匐前进的逃兵,他用胳膊肘向前指了指,招呼我道:“轻轻地走。去楼上,就现在。快、快、快!”

好的,长官。

我按照他说的上了楼,他紧紧地跟在我的身后,头都快碰到我的屁股了。我很想说一句,把你的猪头挪开,但是我没有说,我忍住了。他推着我的脊梁骨,让我走得再快一些。

“快点儿!”他用沙哑的声音嘶嘶地说道。

上完最后一级台阶,我来到了一个狭长的阁楼。一眼望去,阁楼有四分之三个足球场那么长,我这才意识到这栋房子很大。两侧还有四个向外凸出的地方,是四个侧翼房间,其中一间的正下方就是我被关押的房间。

“一直走到头,那儿有个衣柜。快!”

他使劲推着我,我简直就是在蹦着走。他疯狂地低声重复着“快点儿”。我一边走一边抓紧时间打量周围,可惜这一路上都没见着什么东西,也许这里先前放了些什么,但显然都被搬走了,地板也打扫得一干二净,连个老鼠夹都没剩下。

最后,我们来到一个独立的双门衣柜前,它的顶部有通风口。他把我塞进衣柜里,关上门,从外面给门把手上了锁。他瞪着眼睛,眼皮像沙皮狗一样耷拉着,凶狠地透过门缝朝里看着我。

“你哪怕是放个屁,我都会杀了你的父母。明白吗?”

“明白,先生。”

他走了。

我只能听见他从阁楼下到一楼的脚步声。然后,我似乎听到了轻微的说话声,应该是他打开门跟敲门的人打招呼吧,但我离得实在太远了,说不定这说话声只是我想象出来的。接着,周围一片死寂,姑姑去世的时候,我们家里就是这样。一切都静止了,听不到任何声音。不知道我的那只黑蝴蝶在哪儿呢?

我不知道楼下是谁来了。怀着一丝希望,我想象出一位多疑的侦探,他绝对不会信任门口那个蠢货是清白无辜的。我思索着,是不是应该尖声大叫、用力跺脚,拼命地摇晃这个衣柜做的新笼子。最后,我决定还是不要冒险,事实证明,多亏我没那么干。

于是,我不再面朝橱门,而是转过身子,靠着衣柜侧壁滑坐下来,身体两旁只有一根手指的距离可以供我稍微挪动一下。我的瞳孔花了三十到四十秒才适应衣柜内昏暗的光线,然后,一切都变得清晰起来。在黑暗中,我看到有一样东西挂在衣柜一角的钩子上,仿佛一枚钻戒在树枝上闪闪发光:那是一条一英寸宽、三英尺长的白色松紧带,以前奶奶自己做尼龙裤时,就把这种松紧带缝进裤腰。对吧,奶奶。我一把抓过那条松紧带,塞进我的内裤藏起来。这是我的第28号装备,松紧带。

衣柜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猫尿味,让我有些想吐,同时却又想起了妈妈。

凡是妈妈言之凿凿下的结论,从没有错过。有一回她说:“这房子里有猫。”

爸爸笑着回答:“咱们家没养猫。”

爸爸说肯定是妈妈的鼻子闻错了,家里一整个冬天都没有通风,难免有陈腐的味道。但妈妈却说:“这房子里有猫,就跟我是这孩子的母亲一样,千真万确。”她一边激动地说着,一边用手指着我,就好像我是重要的呈堂证供似的;她的另一只手叉在腰上,背挺得笔直,高昂着头。她把我跟爸爸当作法官,然后发表了开庭陈述:“这房子里有猫,我会证明给你们看的。”

爸爸就怕她干这种事儿,所以早早地把手电筒藏在了工具箱里,结果还是被她抢走了。她一直找到凌晨三点,把柜子、阁楼、地下室裂缝和各种边边角角都翻了个底儿朝天;她还把车库的空隙和院子里的树洞都上上下下地搜查了一遍。她翻箱倒柜的时候,手电筒的灯泡从白色变成黄色,从黄色变成橘黄色,然后变成棕色、灰色,最后彻底黑了,不亮了。

虽然她连一根猫的胡须都没发现,但是每过一小时,她就会对我和我爸——两位无精打采的法官宣称一遍:“这房子里有猫,我会证明给你们看的。”到了半夜,爸爸实在撑不住去睡觉了,就只剩下我听她重复这番话了。第二天,爸爸作为家里唯一有资格指责妈妈的人,终于阻止她继续忙活了:“我不管你是要证明自己飞得比光快,还是要证明家里有一只实际上并不存在的猫,都不许干了,停手!”

我当然是一次都没有质疑过妈妈的话,因为,我知道家里确实有猫,而且我知道那只猫在哪儿。

趁着爸爸正在劝说妈妈别再找了,我偷偷地溜出门,跑到屋后白桦林中的一片空地上。黄色的蒲公英像地毯一样铺满了这片圆形的开阔土地,这个隐蔽的小基地就像一座小屋,黄色的蒲公英是地板,笔挺的白桦林是墙壁,蓝蓝的天空是天花板。我把猫藏在了这里。

他们不知道我跑到哪儿去了。

我赶快又回去了。

我什么都没说。

妈妈仍不放弃,坚称房子里有猫。

那股猫尿味儿在接下来的一周都没有散去。

我还是什么都没说。

随着那股气味淡去,妈妈也渐渐丧失了对那只猫的兴趣。到了下一个周日,猫的味道已经荡然无存了。这天,在书房里,妈妈坐在德古拉[12]宝座般的皮椅上,正在用银色的高仕[13]笔修改即决判决[14]动议。

“妈妈。”我站在门口叫她。

她抬起头,角质架的眼镜搭在鼻梁上,手中还拿着案件诉讼概要。在她工作的时候,这就已经是最积极的倾听态度了。我怀里抱着一只脏兮兮的老猫。

“这是我的猫,”我说道,“我用醋酸、小苏打、洗洁精和双氧水的混合物除去了它不小心撒的尿,最后还在地上盖了一层炭粉。自从它在家里尿尿之后,我就把它和笼子一起放到了咱们家屋后白桦林中的空地上,但是它不能一直待在外面。”

妈妈动作夸张地把诉讼概要“啪”的一声扔在了茶几上。有一回,她带我去看了一场由她担任辩护律师的联邦审判,当她的最后陈述讲到高潮时,她也有过类似的动作。“真是……我都跟你爸说了,我明明闻到猫味儿了。”

“是的。”我表示完全同意,态度严肃,仿佛是在对女王的指令表示赞同。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想先自己解决问题,再带它来见你。”在她面前,我没有表露出任何柔弱的情感,我觉得那样没有必要。

“好吧。”她避开了我的目光。我可能是世界上唯一一个能让她放下“武装”的人,但是恐怕,我也是世界上唯一一个会让她感到不安的人。我就像是一簇疯长的带刺灌木,而她只能隔着十英尺远的距离为我修枝剪叶。不过,我从没想让她感到为难,我只是想把事实都对她和盘托出。

“它是一只母猫。我正在研究一种声呐项圈,宠物戴上之后,就不会长虱子和跳蚤了。我是在学校的垃圾箱旁边捡到它的,当时它没有戴项圈。不过,它并不凶猛,肯定是只家养猫,只不过被抛弃了或走丢了。它对人非常亲近。而且,它只在地下室的台阶上尿了一次,那是因为我刚把它带回来,还没来得及给它准备上厕所用的猫砂盆。现在我已经找好猫砂盆了,就放在我的实验室里,在消毒柜后面、氢气室的旁边。”

大多数孩子也许会问能不能养这只猫,但我没有。我觉得,它不仅是我的宠物,而且还是声呐项圈实验项目的一部分。考虑到后一条原因,我就无须征求妈妈的许可了。

“它叫什么名字?”

“杰克逊·布朗[15]。”

“可你不是说它是一只母猫吗?”

“我想借此向你喜欢的音乐家致敬。”

“好吧,我怎么可能拒绝杰克逊·布朗呢?”

我没有征求她的许可,她是自己表示同意的,这两者是不同的。

后来,心理医生说,正是因为妈妈同意了我选择先独立解决猫尿问题,然后再告诉她猫的存在,才导致了我对她隐瞒怀孕一事,并试图独立解决。我想,心理医生的分析也许是对的。但其实,我在隐瞒怀孕的七个月里,唯一解决的问题就是给孩子起名字,我打算叫他迪伦[16],那是妈妈喜欢的另一个音乐家。不过,这个打算从未付诸实践,因为在被囚期间,我给孩子起了别的名字。

是的,在第20天,我被关在阁楼上的衣柜里,随着时间的流逝,空气越来越稀薄,我开始重新考虑孩子的名字,想给他起一个更有意义的名字。

这个衣柜就像在浓浓的猫尿里泡过似的。现在正值温暖的春天,随着中午临近,阁楼上越来越热,衣柜的通风却很差,我开始冒汗了,大口大口地喘气。如果说我以前觉得楼下的房间是个单人监狱的话,那么这个衣柜就像是在空旷的宇宙中独自翻滚的飞船。这是我的空间舱。那是我的星球。我失去了重力,危险地飘浮在众星之上。

他会把我丢在这儿一整天吗?甚至不止一天?

我觉得一小时过去了。

我中暑晕了过去。

直到他打开衣柜,我才恢复了知觉,我从衣柜中软绵绵地倒出来,瘫在地上,一头撞上了他的靴子。

“真他妈……”他破口大骂,把脚从我的头下面抽出来,仿佛我是一只恶心的死老鼠。

我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新鲜空气,就像一条在码头上脱了水的鱼。

“唉,呸,”他一边跺脚一边抱怨,“呸呸呸,真他妈见鬼!”

他轻轻地踢了踢我的肋骨,把这当作检查我的脉搏,他都懒得弯个腰扶我一把。他用靴子的铁皮头像鸟啄似的一下下踢着我的胸口,我努力跟垮掉的肺部做斗争,不停地喘气、咳嗽、干呕,最后渐渐平息下来,恢复正常的呼吸节奏。在整个挣扎的过程中,我没有睁开眼睛看他,他也没有弯腰来帮我。

等终于调节好呼吸时,我正弯着腰,面朝左侧躺在地上,我用力睁开右眼向上望去。不幸的是,我正好对上了他那双冒火的眼睛,刹那间,对彼此的厌恶让我们一动不动,周围散发着危险的气息,时间仿佛停滞了。

最后,是他先动了。

他迅速地弯下腰,用右手一把抓住了我散落在地上的头发。他猛地一抬胳膊,我的头被拽起来,身体也被迫坐直了,然后他就这样抓着我的头发把我倒着向外拖,我的尾椎骨一下一下地撞在木地板上。

我来描述一下那到底有多疼。想象一下,把十瓶胶水都倒在一顶帽子里,然后戴上那顶帽子,让帽子内部的每一寸都跟头皮紧紧黏在一起。等到胶水干了之后,找一根恰巧比自己高一点儿的树枝,把帽子的顶端钩在树枝上。然后就站在那儿。头皮刚好被拽着,但帽子却掉不下来,撕裂般的疼痛一直持续,仿佛永无止境。拉扯、拉扯、拉扯,不停地拉扯,一阵又一阵火烧火燎般的疼痛。

他拖着我,我拼命地挣扎,用手去抓他的小臂,想抬高身体,缓解一下头皮的疼痛。我还想用脚支撑着身体站起来,但却一次次地失败了。我的头皮就像着了火,在燃烧、在爆裂,头上烧起了一团大火。在他用力的拖拽下,我根本找不到一个立足点支撑自己的身体。

我的身体来回扭动着,就像一条离开大海的金枪鱼,愤怒地拍打着鱼鳍,不停地拼命挣扎。

在如此激烈的反抗下,那件无价的新装备——松紧带——从我的内裤中滑出来,露出了一截,在大肚子底下的裤腰处来回摆动。这个位置太危险了,随时都有可能掉出来,如果我还继续试图用脚寻找立足点,那么碰撞和震荡很可能会让这件宝贵的走私品彻底掉落在地板上。我必须得二选一:要么继续与疼痛做斗争,要么保住松紧带。当然是松紧带重要。我把腿放平,任凭他扯着我的头发,而我就像小偷一样,悄悄地把手伸进衣服,死死地抓住松紧带,不让它滑落。

他一门心思想用粗暴的动作伤害着我,根本没有发现我的小动作。等我们来到楼梯口时,他终于松手了。我的屁股肯定是青一块紫一块的,腰上的皮肤应该也擦伤了,尾椎骨说不定都断裂了,但是我的决心更加坚定了。此时此刻,我的仇恨比山还高,比繁星都多,我的决心比上帝、比天使、比魔鬼都强大,我的毅力比数万名思念孩子的母亲要强烈得多。我暗暗地对自己说,要让他在痛苦中死去。

“起来,臭婊子。”

我护着伤口,忍着疼痛,缓缓地站了起来,把握紧的拳头藏在背后。

我们面对面地站着,又陷入了僵局。我想让他在我前面先下楼,这样我就可以趁机把松紧带藏好。

“走啊,蠢货。”他说道。

你?蔑视我的智商?我没听错吧?

我站着没动。一秒,两秒。嘀,嗒。他恶狠狠地磨了磨牙齿,抡起了胳膊,作势要打我。

这时,楼下突然传来了电话铃声。我都不知道这儿居然还有一部电话。

“噢,真见鬼!”他边说边冲下楼梯去接电话,“如果你三秒内不下来,我就扯着你的头发拽下来。”

“好的,先生。”好的,蠢货先生。

我把战利品塞进裤腰,得意地微微一笑。

我一瘸一拐地下楼,竖起耳朵偷听他讲电话。虽然我听不到电话那头的声音,但能听到他在这头说什么已经足够了。

“我跟你说过,这个地方不够隐蔽。该死的,今天两个女童子军[17]跟她们的妈妈来敲门。那个女人他妈的赖着就不肯走了。你叫我别引起其他人的疑心,叫我低调行事、安分守己。可结果呢?人家自己找上门来,还说:‘哎哟,这不是那个照料老父老母的小伙子吗?噢,真是可爱的人,为了爸妈把老房子都翻新了!’布拉德,这都是你出的馊主意!非让我演什么孝子!害得我还得给那两个臭不要脸的丫头片子泡茶。这种掩人耳目的主意真是烂透了!我真他妈的……他妈的……闭嘴,布拉德。我告诉你……废话,如果这个臭婊子敢吱一声,我早就开枪把她们全都打死了。”

说着,他冲我眨了眨眼睛,仿佛在说,没错,我会开枪把你们都打死,我才不在乎你的死活。我在心里默默地回应道:别冲我挤眉弄眼的。等我有机会,一定要挖出你的眼珠子,泡在松香里,做成钥匙链。

回到被囚禁的房间里,我只能侧着身子躺下休息,因为腰和屁股都在地板上磨伤了。我躺在白色的床单上,想起了那只精灵般的黑蝴蝶,想起了我一件件的装备……第28号,松紧带,我要制作一张弓,用它来做弓弦。谢谢你,黑色的小天使,谢谢你来提醒我,谢谢你给我带来的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