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ng Lee的心里有一杆秤,所以给江火准备的戏份非常简单。
这是一场玉娇龙和李慕白的对手戏,玉娇龙在得知身份败露后,便想将盗窃而来的青冥剑放回贝勒府,可惜,被李慕白逮了个现行;通过一段打斗说教之后,玉娇龙只留下一句‘武当山是酒馆娼窑,我不稀罕’,便转身逃跑。
发哥虽在场,但他并未换上戏服,等到江火回归前厅时,他已经将剧本又过了一遍。
“需要讲戏吗?”
江火身着夜行衣的样子令Ang Lee有些意外,包裹严实的同时,也将她那黄金比例的身材展现的淋漓尽致,即便蒙着面,但那双明亮的眼睛却让他微微失神。
黑白分明、清澈见底的眼眸宛若一张白纸,似乎可以在上面肆意绘制。
在此作用之下,站在那儿的江火显得和整个环境有些格格不入,并非是服饰的原因,而是那种来自灵魂深处的排斥感,在Ang Lee的眼里,江火和整个世界都出现了莫名的疏离,她的眼里,根本就没有现场众人,她的世界里,只有自己。
正是这突如其来的感觉,才会令Ang Lee下意识的开口发问。
等他回过神来时,眉心已经微微蹙起。
“算了,你们直接来吧,不讲了。”
Ang Lee的变化令在场的其他三人都很意外。
八爷深深的望了他一眼,并未开口;江致强已经开始抿动嘴唇,思索着本地女星的名字;只有发哥感同身受的站起了身,缓步来到了江火的面前,面带微笑的点头示意。
发哥明白Ang Lee的意思,身为演员,他自然能够感受到江火身上的变化。
如果说,之前的江火是落落大方的年轻女性,那现在的她,就是处于叛逆期的小女孩,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傲娇意味,令发哥眼前一亮。
说实话,在场几个人,除了八爷以外,根本就没看过江火的表演。
不是江火不出名,而是ATV引进的太晚了,他们根本就没时间去了解这些事情。
这次试戏,也是他们第一次认识江火。
当然,看现在这种情况,大制片人江总,似乎已经放弃了……
“从庙里那一段开始吧。”
随着Ang Lee的发话,两个人瞬间进入了状态。
虽说这是江火和发哥第一次见面,但在空间里,他们已经对戏多回了。
掉头,对着空气,谨慎的江火做出了关窗动作,与此同时,发哥的声音也顺势传来。
“飞够了?”
倒吸凉气的声音瞬间响起,抬起的双臂蓦然僵硬,不到半秒,却又恢复如初。
江火扭头,眉头蹙起的望着发哥,本还干净如纸的瞳孔里,充斥着震撼。
起伏的胸膛伴随着粗重的呼吸声,给在场众人带来了一种丧家之犬的感觉,尤其是放弃关窗的举动,更是将剧本中玉娇龙瞧见李慕白时的紧张感展现的非常到位。
“天分不错,只不过你们对武当心诀的领略,理路不正。”
发哥的普通话并不是很好,这其中还夹杂着奇怪的口音,但江火并未笑场,因为按照电影中的时间线,若是出现标准的腔调,那才叫有问题。
更何况,现在可是非常严肃的试戏环节,瞧着那满身正气的发哥,江火只觉自己,瞧见了身穿长马褂,竖着辫子头的李慕白。
“哼。”这一声,饱含着清冷和不削。
江火强压下心头的紧张,宛若喊出‘莫欺少年穷’的萧炎,即便被发哥扮演的李慕白点出了破绽,依然傲立当场,丝毫不为所动。
好似重锤一样的冷哼令Ang Lee微微点头,原本靠在沙发上的他,双臂环抱了起来。
“你需要良师的调教,重理剑法。”
发哥目光微颤,苦口婆心的劝说着江火,这幅叛逆女孩的形象令他感同身受,根本没有多花功夫,便把李慕白看见璞玉时的心情抒发了出来。
“想当我师傅?”江火上前几步,语气也随之加重,“谁知道你是不是浪得虚名?”
江火那质问模样令江致强坐正了身子,现在的江火,让他瞧见了当年的自己。
三十岁之前,他是一个无所事事的富二代,是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的年轻人,到处捣乱,去玩,赌马。当年他在父亲公司闲得无聊,有次看到一部美国动画片后觉得很喜欢,就花了很多钱去宣传,而且把同档期其他所有电影都挪开。当时是暑期,同期原本有一部好莱坞大片上映,可他喜欢动画片,于是决定不放大片,让公司名下电影院全线只放这部动画片。结果那部好莱坞大片大卖,而被他看重的动画片票房是零,赔了很多钱。
现在的江火,就和当初的他一样,执拗,一根筋,不见黄河心不死。
仅仅凭着这个瞬间,江总便把脑袋里的名单全部摒弃。
他看过剧本,他觉得江火演的挺好。
最起码,让他感同身受,想起了过去的往事。
“‘李慕白’就是虚名,宗派是虚名,剑法也是虚名,这把青冥剑还是虚名!”发哥的目光,牢牢锁定在愈发接近的江火身上,单手背负的他就像是中学里的教课老师,在向眼前这个叛逆少女传递着人生的哲理,“一切,都是人心的作用。”
“哼。”被黑布包裹下的面庞上面,露出了讥讽的笑容,江火的双眸中,充斥着对教条主义的反抗,“别到了庙里就说和尚的话,出招!”
“cut!!!”
就在江火准备凭空做出拔剑动作时,Ang Lee拍了下手,示意双方停下。
闻此声响,发哥率先放松,笑眯眯的朝着江火眨了眨眼,并未发表看法;若是换做其他导演,或许发哥已经开口评价了,但在Ang Lee和江总的面前,他还是选择了低调。
不过,这种小动作已经暗示了他对江火的看好。
然而,就在发哥回归座位的同时,Ang Lee却冷不丁的冒出了一句。
“你之前看过剧本?”
江火:?????
这可是件大事情,若是没有经过他们的允许,江火就得到了剧本,那给她传递消息的家伙,肯定会受到这些大佬的抵制,毕竟,剧本可是导演投资人的身家性命;而整个场中,除了八爷以外,其他人根本就做不到这一点。
面对突如其来的询问,江火倒是本能摇头,且不说八爷没有干过这种事情,就算真的有这种情况,她也不能主动出卖师傅;更何况,再来之前,她就思考过这种问题。
“无论是王度庐先生的《卧虎藏龙》和《铁骑银瓶》,还是聂云岚先生后改编的《玉娇龙》,其中的角色,都是任性和善恶不分,又透着一股不服‘权威’管辖的‘邪气’。”
“在听闻您所筹备的电影名称也叫《卧虎藏龙》后,我便回想起当年看过的小说,自然而然的将老先生笔下的玉娇龙给带入了进来,若是演绎错了,还请导演见谅。”
这个回答,倒是滴水不漏。
整个剧本,就是根据王度庐笔下的小说,《卧虎藏龙》进行改编的。
听到这个回答后,李导默默的点了点头,而后,便又问出了一直困扰在心中的疑惑。
从瞧见江火进来时,心中就存在的疑惑。
“那你眼中的卧虎藏龙,是什么样的?玉娇龙,又是一个怎样的人?”
在西方的文化里,Tiger除了明指老虎以外,还有暴徒的意思;Dragon作为西方传说中最为顶端的存在,在受到万众瞩目的同时,其内涵也在爱好者的努力下逐渐扩充,不过,最初的龙基本接近于圣经中所述,是一种强大和邪恶的生物。
没错,在歪果仁的文化中,老虎和龙,一直是邪恶势力的象征。
电影里,发哥主演的李慕白有一句很经典的台词。
“江湖里卧虎藏龙,人心里又何尝不是呢?”
对于一个接受了西方教育的大导演来说,这一句话就够了。
整部影片要讲述的内容,根本就不是什么青冥剑,他要讲的,是人心中的善和恶。
一直以来,江火都认为,这部电影的主角,其实就是玉娇龙。
剧中,第一次见到杨老师扮演的俞秀莲时,第一次听到俞秀莲和李慕白的故事时,玉娇龙只评价了一句——“爱了就爱了,怕什么。”
没错,玉娇龙什么都不怕。
师从碧眼狐狸,学习武当心法,和当下的青少年一样,心中也有着自己的江湖——侠义柔情,快意恩仇,在她的眼里,俞秀莲和李慕白的故事就像是金庸小说一样,有趣。
玉娇龙要自由。
她在初婚之夜,只身逃家,亡命江湖,随手打碎了一路的坛坛罐罐,只为自在。
俞秀莲指引她,让她回家,相夫教子;玉娇龙觉得对方没这个义务,更没资格。
李慕白要她回头,愿收其为徒;但玉娇龙却觉得对方心中有妄念邪惑。
爱人小虎让她回归,私奔回疆;但玉娇龙纯粹是光凭喜好,想去哪,就去哪。
师尊碧眼狐狸倒是顺势而为;但玉娇龙依然回绝,不愿同往。
她不愿为贤妻良母,她不想入名门正派,她不喜做压寨夫人,她更不想成江洋大盗。
摆在眼前的现成道路,她都不想要。
可惜,就算天分再高、浑身是胆、叛逆无端,但她还是被这个世界给打败了。
影片最后,纵身一跃,带来的是希望,带走的却是自我。
玉娇龙这个角色,身上最为宝贵的东西,就是自我;套用精神分析学家弗洛伊德之结构理论所提出的‘精神的三大部分’,自我,就是自己意识的存在和觉醒。
玉娇龙觉醒了,但她爱的人,只有自己。
面对碧眼狐狸所传授的心法,年幼的她选择了隐瞒内容,自己练习;为了反抗封建礼教的束缚,她无视父亲的追索,自由的和小虎相爱私会;为了得到青冥剑,她不顾累及自己家人和师傅;为了行走江湖,她致所有人于不顾。
她爱自己,胜过一切。
影片中酒馆混战时的打斗,玉娇龙吟了一段打油诗。
‘我乃是潇洒人间一剑仙,青冥宝剑胜龙泉,任凭李俞江南鹤,都要低头求我怜,沙漠飞来一条龙,神来无影去无踪,今朝踏破娥眉顶,明日拔去武当峰。’
没错,快意恩仇,傲视群雄。
任性妄为的她,简直和点娘小说中那些爽文主角一样。
拥有绝世武功和神兵利器,不服就干,生死看淡。
影片中的俞秀莲是封建礼教环境之中最为标准的大侠,她年幼时就与孟思昭定下婚约,在一场战斗中,孟思昭却为了救李慕白而丧命;而后即使俞秀莲与李慕白互相爱慕,两人也坚守着情义、规矩,不肯越过雷池一步;而玉娇龙,便是想要超脱出这些封建礼教的条条框框,无视一切,毫无顾忌地追求自我。
正因如此,导演李安才会说出一句被多数人认同的话语,“在生活中,我是隐忍的俞秀莲,但在内心里,我是率性的玉娇龙,她是我梦中那份让人心惊的浪漫情怀。”
所以,当江火以自我为中心,当着四人的面道出自己对玉娇龙的看法时。
双手环抱的Ang Lee猛拍了下桌子,顾不得掌心通红,直接道:“行了!就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