訾临渊留情天下,亦留侠天下;须末真坎坷一生,更冷傲一生!
须末真的剑是冷的,訾临渊的刀是热的。
——所以,他们注定会成为对手。
同样,也注定会成为朋友。
因为惟有他们立于武林的最高巅峰。高处不胜寒,英雄多寂寞,如果他们不能成为朋友,那么他们必然是天下最孤独的人。
“咔嚓”!
“咔嚓”!
一柄锋利的花剪在一株腊梅的枝节中翻飞如蝶。
如蝶之轻舞。
败叶、枯枝纷纷而落,那株腊梅却没有丝毫颤动,仿若利剪只是一阵轻柔的风。
花剪握在一双修长白皙的手中,手法完美无缺得如诗如歌。
惟有须末真才有如此神奇的手,当这双手握住的是一把剑的时候,那把剑就能洞穿任何人的心脏!
所以十几年来,只有訾临渊曾踏足他的“一笑庐”,因为无论是须木真的剑,还是他的人,都寒意太甚!
须末真一生之中,只展露一次笑容。二十三年前他与訾临渊第四次决战洞庭湖,历经千招而无胜负,须末真与訾临渊相视一笑,竟从此化干戈为玉帛!
那一笑足以成千古……
当须末真手中的花剪掠过最后一根多余的岔枝时,他的目光倏然一跳,缓缓抬头。
通向“一笑庐”的石径上,正有一青衣人缓步而来,那人的步伐从容得无可挑剔,仿若暗合着某种神秘的韵律。
除了訾临渊,极少有人在走近须末真二十丈之内仍能如此从容不迫——但此青衣人却绝不会是訾临渊!
须末真的双眼忽然间变得更亮了。
“与訾临渊一战后,我的剑已有二十三年未出鞘了。”须末真手指轻抚着剑鞘,缓声道。
“我知道,二十五年前,訾临渊说他的刀只会在与你决战之日才会出鞘,但最终在未与你决战之前,他的刀便为我而出鞘了。”青衣人道。
须末真目光一闪,一向冷静如冰的脸上竟有了惊异,他望着眼前与自己年岁相仿的青衣人,沉声道:“你就是二十五年前曾与訾临渊一战,成了除我之外,惟一百招内未败在他刀下的神秘刀客空灵子?”
青衣老者缓缓点头。
须末真若有所思地望着青衣人空灵子,沉默片刻,道:“那一战本足以让你名耀江湖,但为何你在江湖中仍是默默无闻?除我与訾临渊之外,再无人知晓?”
空灵子微笑不语。
须末真叹了一声,道:“二十五年前你用的是刀,但今日你却要与我比剑……”他心中忖道:“世人皆谓我冷傲,但此人似乎比我更傲!”
空灵子似乎知道须末真心中所思,道:“天下武学,繁杂多变,不可胜数,以一人之力,即使穷尽一生,也难以将诸门诸派的武学一一领悟,何况诸多门派的武学亦各有瑕疵,即使将之习练至最高境界,亦非完满。”说到这儿,他忽然话锋一转,接道:“想必你亦知‘平天六术’一事,对不对?”
须末真道:“你是说当年轩辕黄帝创下‘平天六术’,最终广传天下,成为武学之源一说?”
空灵子点头道:“正是,轩辕黄帝虽在涿鹿斩杀蚩尤,但却不见蚩尤四大战将踪影,为防蚩尤一族后人卷土重来,华夏沦丧,轩辕黄帝将其神道修为‘平天六术’授与其精锐之师。日久天长,‘平天六术’渐渐演变衍生,其中所暗含的绝世智慧绝非人人可领悟。数千年来,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平天六术’被千百次融合消蚀,终成今日武学多如繁星之局面。其实天下武学去繁化简,求索精髓,应是异曲同工……”
须末真冷冷地打断他的话,道:“那只是一个遥远的传说而已。”
空灵子缓缓摇头,他的眼中有异乎寻常的执着:“只怕并非如此!实不相瞒,当年我便是以诸多门派的刀法为本,各取所长,苦悟十年,自创四招刀法,谓之平天刀式,凭此与訾临渊一战。而今日,我以十五年光阴,融合天下一百九十三种剑法,创下‘平天剑式’。惟有你,方能试出平天剑式是否如我所愿!”
须末真心中微微一震。
空灵子接道:“天下武学本有宗源,不应再对其进行自以为是的蹂躏!”
须末真心中傲气不由腾然而生,他冷冷地道:“你又如何能断言以一己之力,便可使天下武学返朴归真?!”
空灵子平静地道:“只愿能抛砖引玉,也许后人终会重铸‘平天六术’之辉煌,而我则在其中尽了绵薄之力!”
须末真哈哈一笑——这是他一生中第二次展颜而笑。他缓缓拔剑,剑光如秋水,寒光映于他清瘦的脸庞上,一字一字地道:“你很尊重武学,所以,至少你值得我拔剑!”
无形剑意弥漫于十丈内的每一寸空间,无与伦比的压迫力自须末真的剑上透出,凌然万物的剑势足以让任何对手为之惊悸。
空灵子静静地伫立着,捕捉、感受着空前强大的剑的气息,心中剑意悄然而生。
他的右手,终于握住了腰间的剑柄!
十五年光阴匆匆流逝,巍然高耸于陇西的不应山南向绝崖之巅。
一名八九岁的少年在崖上眺望着崖下茫茫丛林,山崖深不可测,崖间云雾缭绕,丛林中的情形自是模糊不清。但那少年却不顾七月的骄阳炽晒,一直在崖顶苦苦守望,一只高大的黑猩猩时而蹲坐于远处怔怔地望着那少年,时而绕至少年的身后抓耳挠腮,那少年却始终视若未见。
不远处又有六个十几岁的少年坐在一间木屋的屋檐下,头上顶着宽大的树叶。
崖边的少年脸上渐渐有了失望之色,屋檐下其中一个少年大声道:“七师弟,不用等了,师父今天一定又无法赶回了。”
就在此时,那被称作七师弟的少年却惊喜地道:“师父回来了!师父回来了!”
转身对着那只大猩猩又喊了一声:“大呆,师父回来了!”
大呆咧了咧嘴,兴奋地在地上打了个滚,屋檐下的六个少年也扔了头顶的树叶,向这边跑来,朝崖下望去,但见崖下丛林中有一个极小的人影时隐时现,待到接近崖底,反而因为云雾的遮挡而看不见了。众人耐心地等候,不过片刻,一道青影自崖边飘然掠起,闪掣之间,已有一青衣老者落于崖上,他赫然便是十五年前在“一笑庐”与须末真一战的空灵子!十五年的时光为他平添了许多白发与沧桑。
众少年齐声呼道:“师父……”惊喜之色溢于言表。
空灵子含笑点头,用手慈爱地拍了拍走近他身边的最小的弟子,这年仅九岁的弟子有个奇异的名字——牧野笛。原来牧野笛是空灵子在关外一片荒芜无垠的牧场中拾得的遗婴,牧野笛孤零零地躺在荒野中,身边仅有一管极为奇特的笛子,那笛子通体泛着幽幽之光,非竹非玉,竟是某种神秘的骨骼制成的。因为是弃婴,无名无姓,所以空灵子便以“牧野”为其姓,“笛”为其名,牧野笛比他六位师兄都要年少许多,又聪明好学,倍受空灵子喜爱。
傍晚时分,众弟子依照师父空灵子的吩咐,聚于他的屋内,静候吩咐。
空灵子环视众弟子一眼,道:“为师自五十年前退出江湖后,苦悟天下武学,去繁化简,孜孜以求,终有所获。五十年来,为师以箭矢暗器、轻身提纵、刀、剑、拳,先后分别与龙千千、柳捕风、訾临渊、须末真一决高下,皆未落败。三月前与天成拳祖断霸一战,更是略胜一筹……”
听到这儿,众弟子皆有悠然神往之色,龙千千的暗器手法自成一门,独步天下;柳捕风的身法傲视江湖;訾临渊、须末真更是武林一代宗师。至于天成拳祖断霸,其拳道造诣已臻化境,空灵子却在五十年间,先后与他们决战而不落败,可谓绝世无双!
众弟子心忖若是能得师父真传,必将很快名动江湖,不由兴奋莫名。
只听空灵子继续道:“为师穷尽五十年的心血终有所成,但十五年前与须末真一战后,为师已在刀、剑、拳等武学中各有所成,但天下未必有几人穷尽一生便可以达到为师的成就,即使达到了,其时亦皆成老朽矣,这与为师光大武学的初衷,无疑有所出入。即使为师一人修为再如何提升,对整个武林大局而言,也是沧海一粟。故此为师自与须末真一战后,便物色尔等为弟子,尔等天资皆为上佳,笛儿尤其,他日必可替为师将武学广传天下……”
其大弟子朝莫道:“师父只须自立门派,想必日后定很快可以与各大门派分庭抗礼,最终成为武林中流砥柱……”
“住口!”空灵子断然喝止,他沉声道:“无知之徒,你可知自黄帝创下‘平天六术’至今,武学何以江河日下,凋零至此?无非是各门各派囿于门派之见!为师能有今日武学,乃云集天下武学之结果,既然取诸天下亦当还之于天下!为师绝不会自创门派,传与尔等的武功,亦当由尔等毫不保留地传与武林正道中人!”
众弟子面面相觑,一时无言。
空灵子神色略略和缓,接着道:“与天成拳祖断霸一战后,为师领悟到若是依次习修刀、剑、拳等诸般武学,非短短时日可毕其功。若有绝世之境的内家真力相辅,必可事半功倍,但按常理,内家真力达到极高境界,亦需循序渐进,为师先前所悟出的内功心法亦不例外!”
顿了一顿,他神色郑重地道:“所以为师将闭关修练,但求能另辟捷径,自创与武林各门派迥异的武功心法,若有所成,从此武林中人的功力可在更短的时间内快速提升!”
“为师已将拳、刀、剑、箭矢暗器、内功心法、轻身之术六种武学载录,与当年轩辕黄帝传下的‘平天六术’正好吻合,不妨亦以‘平天六术’谓之。为师若顺利出关倒也罢了,若是有所差池,尔等亦须得将这武学经典公诸于众!”
空灵子已闭关两年多。
时值隆冬,天色阴沉,寒风凛冽,被寒风卷扬而起的黄尘忽聚忽散,发出尖锐的啸声。
这是一间已荒废的客栈,在通往关外的路上,常见这种客栈,只有一间客栈孤零零地立于道旁,给远涉的人以短暂的慰藉。
客栈四周处处是枯黄的杂草,此刻,一个年轻的身影正孤立于客栈外,他手中握有一剑,剑尖垂下,他的头发零乱,胸前甚至脸上全是污血,提剑的手竟是青筋根根暴起,指关节泛白,显是以极大的力量在紧握手中的剑。他的五官已有些扭曲,双目紧闭,似在忍受着极大的痛苦——他,正是空灵子第三弟子夏戈。
“沙……沙……”
有脚步声走近。
他的嘴角处不易察觉地抽搐了一下,肩肋处忽然有一片殷红溢开——莫非,是伤口再度迸裂?
“三师兄,你败了。”
一个清朗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
夏戈霍然转身,双目充血,状如疯狂,逼视走近他的人,那是他六师弟夕苦。
夏戈的眼中有极度的疯狂与愤怒,这使他显得有些狰狞可怖。
但夕苦却没有丝毫的慌乱不安,他在离夏戈十丈远的地方站定,直视夏戈,道:“温九变的刀法修为可跻身当今十大刀客之列,有他在,你永远也报不了家仇!”
夏戈沉默如死,他的目光直视夕苦时,竟有隐隐杀机。
此刻他的脑中一遍又一遍闪过半个时辰前温九变那居高临下的不屑的笑意,以及他所说的那一句话:
“……我永远不会杀你的,因为以你的资质,在有生之年,已不可能胜过我……”
其实,夏戈的仇家并非温九变,而是“不悔剑”慕怀柔,慕怀柔乃世人公认之大仁大义者,没有人相信慕怀柔会为一件兵器残杀夏家十四口人,温九变亦然。
惟有夏戈知道自己全家正是亡于慕怀柔的剑下,为夏家招来杀身之祸的正是夏家的传世之剑“惊神剑”!
那时,夏戈年仅九岁。
夏戈侥幸逃脱性命后,被空灵子收为弟子,夏戈苦练武学,习有所成之后,他便前往不悔山庄,欲向慕怀柔报仇雪恨。
当时慕怀柔正在大宴宾客,面对寻仇的夏戈时,显得谦和礼让,坦荡无愧,直至夏戈刺伤他一臂,他仍阻挡门下弟子不可伤害夏戈,只道这是一场误会,夏戈寻仇,难免有偏激之举。
众宾客中就有温九变,温九变深为慕怀柔的宽厚所折服,便出手击退夏戈。
而后夏戈数度出山,以图报仇,皆为温九变所阻。
每次当温九变从容离去时,夏戈都极为鄙视自己,他的心也在那一刻被更为强烈的仇恨充满。
夕苦继续道:“其实若是师父将‘平天六术’悉数传与我们,那时又何惧于一个温九变?凭借‘平天六术’,师父可与须末真、訾临渊这样的大宗师一战,足可见‘平天六术’的威力!”
“好,我便等到师父出关之日!”夏戈终于开口。
“出关?”夕苦颇为清俊的脸上有了略显诡异的笑容:“师父出关之后又如何?无论如何,最终他都会把‘平天六术’公诸于众,温九变是世人所共尊的大侠,以他的修为,再得‘平天六术’相助,你自忖能胜得了他么?哼,我等追随师父已有十几年,但十几年来,他一直沉醉于武学,对我等指点甚少,根基不深,只怕最终空负嫡传弟子之名。”
夏戈凝视着剑尖,若有所思。
夕苦缓缓向他走近,边走边道:“相信以我们的天分,若是在十几年前便投身于名门之下,今日应早有所成,也许你亦已报了家仇血恨!”
夏戈目光微微一跳。
“你必须做出选择了。”夕苦声音低沉地道,夏戈在他的眼中看到一丝异样的光芒。
“选择?”夏戈有些茫然地重复了一遍,他道:“师父心意已决,我们绝不可能改变。”
夕苦的声音有一股阴沉之气,他低声道:“其实我们并非绝不可能改变现状!”顿了顿,他以更低沉的声音道:“习练内家心法,最易导致真气逆岔,师父对我们自然毫无戒心,所以……”
夏戈神色剧变,失声道:“你……你想毒害师父?”他的脸色显得更为苍白了。
夕苦似乎早已料到夏戈会有这种反应,他依旧沉静地道:“我们只是不愿接受平庸,不愿屈于命运而已。千百年来,武林各门派无不是蔽帚自珍,师父的选择本就是一种错误!”
夏戈听到这儿,若有所悸,他举目四望,只听得大师兄朝莫的声音从远处一片林中传来:“不错,这是我们共同的决定!三师弟,你应该是一个聪明人!”
脚步声中,从林中走出四人,除了小师弟牧野笛外,夏戈的五位同门已会聚于此。
夏戈顿时明白,此刻他已必须做出选择。
空灵子为悟透天下武学,重创“平天六术”而苦思竭虑,难免疏忽了对弟子的约束教诲。他不会料到,这无意的疏忽,会为他带来致命的灾难。
半个月后,一场大雪降临不应山,积雪厚逾一尺。
深夜,牧野笛被刻骨寒意冻醒了,他拥了拥被褥,忽然感到与自己同床的三师兄竟不在身侧,顿时完全清醒,黑暗中,他低声呼了几声:“三师兄……三师兄……”
没有人应答,四周静得不可思议,只有远处偶尔响起积雪从树枝上滑落的“簌簌”声。
牧野笛忽然意识到此刻不但三师兄夏戈不在屋内,连同屋的其他师兄也不在!
一股莫名的不安顿时占据了牧野笛的心灵,一时间,似乎寒意更甚,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冷战。
无星无月,只有积雪倒映出的淡淡光线,天地间朦胧模糊得有些不真实。
六个高高低低的身影立于崖边,寒风席卷起的雪屑在他们之间穿梭飞舞。这六人正是牧野笛的六位师兄,此刻,在雪光的反映下,他们的脸色竟是灰白与淡绿色相间,其目光复杂莫名,不似人的眼神。
终于,六人中个子最为矮小的夕苦声音低哑地道:“二十年之后,我们一定是武林中的最强者……”
“啪!”话音未落,他们身后忽然响起一个清脆的枯枝折断的声音,声音并不甚响,但六人却齐齐一震。
蓦然回首,只见在灰白色的雪光映照下,一个小小的身影正立在离他们十余丈之外。虽然是在夜色中,众人仍能清晰地感受到有一双饱含悲恨、绝望、痛苦的眼睛正死死地瞪着他们,那目光让每个人心中不由泛起寒意。
朝莫略略定神,轻咳一声,道:“七师弟,你也是在找师父吗?他老人家……”
“你们害死了师父!”一声尖锐而绝望的凄厉叫声打断了朝莫的话。
朝莫神色一变,顿知已无法隐瞒。
牧野笛如一只疯狂的小兽向远比他更强大的六个师兄冲来,口中如呜咽般呼喊着什么,他的意识已一片模糊,极度的惊骇已超越了他小小心灵所能承受的极限——他亲眼目睹朝莫诸人将师父自崖顶推下!
耳边风声呼呼,牧野笛隐隐听到夕苦口中冷冷地吐出一个字:“杀……”
一道寒光划出惊人的弧线,向牧野笛拦腰斩至!
牧野笛本能地一闪。
未等他有更多的动作,身后已被重腿扫中,他痛呼一声,身躯已被击得飞起,由崖顶飞坠而下!
三日之后,积雪融化。
清晨,不应山山脚的丛林中,出现六个人影,在林中时隐时现,待到离不应山一里之外时,六人分道而行,很快消失于茫茫丛林之中。
此时此刻,在不应山绝崖的半崖处一块约有数亩的狭长平台上,正有两个人隐于乱石后,默默地注视着这一幕。
二人一老一少,赫然是空灵子与牧野笛!
短短三日,空灵子已苍老无数,他黯然一叹,道:“他们已离去,师父可以告诉你为何没有被害了。”
沉默了良久,他才再度开口道:“师父根本不会料到他们会下毒,所以毫无防备,等到发现时,真力已滞纳,整个身躯似若立将坠入无边的黑暗中!若是平时,寻常毒物并不能威胁师父,但此毒本就毒性甚强,又是在为师苦悟内功心法之时,稍有差池,便会真力逆岔而亡。所幸为师闭关两年多,已悟出自成一家的‘混沌无元’内功心法。一般武林中人所修内息真力皆由丹田传至四肢百骸、七经八脉,由点及面,惟有‘混沌无元’,却另辟洞天,是由面及面,在刹那间,全身每一经脉、器官乃至肌肤皆有真力涌出。若以寻常逼毒之法,体内的毒素在流往经脉后再逼出体外,其间所用的时间足以致人于死地。而以‘混沌无元’这种内功心法逼毒,自最初催运功力的那一刻起,体内的毒素便已开始减少,显然更为妥当。”
“可惜‘混沌无元’为师是初次运用,未能运用自如,最终体内的毒素虽渐渐排出,但下肢却失去了知觉。”
顿了一顿,空灵子继续道:“正当此时,朝莫他们六个不肖之徒前来查看,平常他们只须隔五日送一次水粮,绝不随便惊扰为师修练。为师由此推测下毒者也许就是他们,为探知真相,为师便凭借‘混沌无元’之内功心法,使呼吸心跳静止,气息轮回循环由周身肌肤完成。朝莫诸人不知这一点,以为阴谋得逞,言语间再无顾忌,为师于是得知了一切真相。”
“若是他们自知阴谋败露,必然索性围攻为师,为师毒素未去,下肢瘫废,未必能胜过他们的合力一击。没想到最终他们意欲毁尸灭迹,把为师扔下悬崖,这反倒使为师幸免于难,悬崖壁上多藤木,为师双手尚能活动,借此缓减下坠之速,加上又有逾尺积雪,为师终安然坠于此处。”
说完喟叹一声,复道:“山崖终年云雾缭绕,连为师也未知半崖上有如此宽阔的平台——唉,苍天有眼,让为师能在你坠崖之时救下你。”
想到自己以藤蔓凌空卷住牧野笛,借力消力救下爱徒的情景,空灵子犹有余悸,当时视线不清,稍有差池,或藤蔓无法承受两人的力道,牧野笛就难以幸免。而空灵子之所以能及时出手相救,是因为牧野笛在崖顶的怒喝声提醒了他。
空灵子望着牧野笛,道:“为师光大天下武学的心愿落空倒也罢了,六个不肖之徒有了‘平天六术’武学经典,以他们今日的邪恶之心,日后必成武林祸害,而如此祸端,可谓是为师一手造成的。如今为师双腿已废,只盼你能早成大器,替为师清除这些孽障!”
牧野笛郑重地点了点头,他的脸上有着与他年龄不相称的成熟与坚毅。
幼稚的童心总是无牵无挂、无忧无虑的。
所以,牧野静风丝毫没有意识到当他梦醒时分,便将步入一条他从未想象过的路——也许,对一个四岁的孩子来说,并不会有真正意义上的“想象”。
他睡得那么沉、那么香,以至于嘴角处已挂下了“银链子”他都一无所知。月光从窗口洒进,照在小牧野静风的身上。可以看见他的脸如粉雕玉琢般让人爱不忍释。
隔壁的屋子仍亮着烛光。
烛光下坐着一个让人一见便如吟淡歌清诗般的女子,她虽已为人妇为人母,但她的韵味却未因此而减一分一毫。相反,让人一见总有微醉之感,心神也会恍惚起来。
醇的酒才会是最美的酒,成熟的女人才能美到极致!
而这淡歌清诗般的女人的眉目间却有一种挥之不去的忧郁。愁锁青黛,原来也是难觅的一种美。
她在细心地打理着一个包裹,包裹里有小孩儿的衣物,都洗熨得服服帖帖,还有一顶小虎头帽,几块好看的却又不值钱的五彩石,一只青铜心锁……
她把包裹结好又打开,然后再结好,如此反反复复。其实该记起来的东西都已记起来了,可她总想会不会还落下了什么东西?
其实,未能搁下的是她的慈母之心……
屋中还有一个伟岸挺拔站立着的身影,他一直在屋中背着手慢慢地踱步,速度很慢却从未停歇。当他面向烛火时,可以看到一张俊朗得近乎完美的脸型。只是似乎不十分像中土人氏,他那高挺的鼻梁、微陷的双目与北疆的某个游牧民族的特征很相似,但他星辰般的眸子却如点漆,这又昭示着他体内有中土之人的血液。
终于,他停下了脚步,缓缓转身,望着女子道:“阿清,此去不应山有二百多里路,我需得出发了,免得天明之前还不能赶至。”
此时已是夜色深沉,离天明时分不过数个时辰,二百里路要在几个时辰内赶至,岂非难比登天?
莫非他有卓绝不凡的身手不成?
可又为何偏偏要在天明之前赶至不应山?
不应山,四周方圆十里皆是穷山恶水,怪兽野蟒层出不穷,可谓飞鸟难渡之地,寻常人等根本不愿涉足其中。而不应山则于中央突兀而起,高逾千万丈,山脚下是青水翠林,山顶上却是积雪皑皑。
没有人知道不应山山巅会是什么样,但关于它的歌谣却是唱了一首又一首。
被称作阿清的显然是屋中男人的妻子,已是数载夫妻仍是如此昵称,可见他们情意之切。
阿清名为楚清。
楚清闻言身躯不由一震,低声道:“笛郎,难道不能迟些时日吗?哪怕……哪怕迟上一日也好!”
男子缓慢而坚决地摇了摇头,他低声道:“当风儿降临于世时,便已注定他不仅仅属于我们,还属于天下更多的人。”
楚清已是泪水盈盈,她颤声道:“可是,疼他爱他的是你我,为什么别的孩子能享天伦,而风儿却不能?”
男子微俯身体,拢着楚清的手,柔声道:“五年前,你便知道会有今天的,你也曾说过你不会后悔。风儿能做他该做的事,成为一个他应该成的人,你应该高兴才是!”
他如此安慰楚清,其实他自己也是极其矛盾的!
但他永远也不会改变初衷的!
楚清哀伤地看着她的男人,道:“五年的时间,已可以改变许许多多的东西,也许你所做的,已没有太多的意义了……”
男人慢慢站直,眼望窗外。良久,方道:“有些事情,只要存在哪怕一丝一毫的可能,就不允许对它有一丝一毫的疏忽。”
他伸出宽大的手掌,对楚清道:“把包裹交给我吧。”
楚清下意识地一把抱住了包裹,泣声道:“不,不能……”
男人叹息一声,轻抚楚清纤弱的双肩,温柔地道:“给我吧。”顿了一顿,他又道:“阿清,你是个明白事理之人,其实……其实我又何尝能轻易割舍?也许十年、二十年之后,我们还能见到风儿……”
他将包裹一点点地抽出,楚清一点点地松脱,她那美丽的脸庞溢满泪水!
男人抽出包裹,看了看楚清,然后转身向牧野静风的小屋走去。待他走到床前,牧野静风仍沉睡着,一张小嘴不时地“咂吧”几下,也许正在睡梦中品尝着什么美味。
男人站在床前,静静地看着沉睡中的儿子,他心中升起了一种自豪,一种父亲的自豪感。牧野静风从二岁开始就一个人睡在这间小屋中,他从未哭闹过,以前还需要楚清哄一哄才能入睡,后来就常常是一个人玩着玩着,便独自睡去了。
他心中暗道:“不愧是我牧野笛的儿子!”
牧野笛忽然抬起右手,向牧野静风轻轻一挥。牧野静风便一下子睡得更沉了!
牧野笛取出一根长长的束带,抱起牧野静风,将他背于背上,然后捆扎停当,这才走出小屋,来到楚清所在屋子的窗前,低声道:“阿清,我走了,家人问起,你便按照我说的讲!”
他不敢太大声说话,因为在这宅第中,住了上上下下不少于两百口人,他不想让其他人知道自己的行踪。他本是一个没有家的江湖人,楚家是书香门第,能容纳他并视他如家人,已让他感激不尽,他不想让其他人再为他以及他的儿子担心。尤其是楚清的双亲,如果他们两位老人家知道牧野笛要去何处的话,他们是绝对不肯答应的!
楚清没有回答。
牧野笛又将话重复了一遍,屋内仍没有回答声,却响起了极力压抑的抽泣声。
牧野笛轻叹一声,倏地双足一点,便如翩飞惊鸿,几个起落,已消失于庄外!
屋内,楚清终于支撑不住,低呼一声:“风儿……”便已软软倒地!
空灵子坐在牧野笛制成的木轮椅上,大猩猩大呆半蹲于他的身后。望着与自己所在这块半崖突出的平台间的白云,不由地想起了当年牧野笛称这里为“齐云台”的情景。
此时的空灵子已须发皆白,夕阳的余晖照在他的身上,更倍添寂寥。
自从五年前牧野笛离开“齐云台”后,多少个日日夜夜,空灵子都在这种寂寥与等待中度过。
倏地,自崖底传来了清越的笛声。
大呆听得笛声,大为兴奋,手舞足蹈,因为它已听出这笛声是小主人牧野笛的骨笛所特有的笛声。
空灵子亦是颇为欣喜。
但欣喜之余,他又暗暗一叹。
因为,他听出那笛声中有一丝难抒之郁闷。
出现在“齐云台”的除了牧野笛外,竟还有一个年仅三四岁的男孩,男孩以好奇的目光望着须发皆白的空灵子,面对咧牙挤眼的大呆,他竟无惧怕之色。
牧野笛恭敬地跪于空灵子面前,道:“弟子不肖,四年前无意中遇险,幸得一位姑娘不顾避嫌全力相救,弟子深感其恩,更知男女授受不亲这一世俗之礼,于是……于是弟子便与她结为夫妇,没想到从此弟子所习练的‘混沌无元’内功心法再无进展。令弟子更为不安的是,五年来,除了探知夕苦在离开不应山后不久便被杀外,再未探得其他五人的下落。也许,弟子出现于江湖中时,因他们识得弟子的容貌,所以早有所防备。弟子只怕难以完成师父的心愿。正因为如此,弟子将我儿牧野静风领来,请师父加以教诲,他日风儿再入江湖,朝莫诸人对他一无所知,成功的机会必将更多。弟子亦会在暗中多加留意。”
空灵子早有所预感,听到这儿,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伸手抚摸着牧野静风的头,缓声道:“看得出这孩子身具异禀,武学天分也许不在你之下,但你我替他所选的路,又是何等坎坷……”
牧野笛心情沉重,垂手而立。他心中默默地道:“风儿,十数年后,你将肩负师门重任了。爹爹为你取名静风,本就是一种难以企及的期望。人世间,又岂会有静止的风?”
世上有没有静止的风?
没有!
风,注定是一种飘泊着的美丽。
正如有一种人他注定会如星辰一般灿烂光辉!
凄艳的血光搅起满天晚霞时,是一刹惊魂,一时心跳,一种惨厉的美,一场残酷的梦!
在生生死死之际无怨无悔的是英雄——英雄却并不总是要泪满衣襟。
因为还有风花雪月;
因为还有诗琴传音;
因为还有伫立于英雄后面的歌者、痴者……
不流泪只流血的英雄是不是更让人心旌摇荡?
一个人烟稠密的集镇。
正是午后,镇西的一家酒楼里食客落座了大半的席位。
居中的桌旁独坐着一个年轻男子,年约二十,身材高大伟岸,显得风尘仆仆,却掩不住他独特的山野之风一般的无羁魅力,他将剽悍与淡雅奇迹般地结合作一处!腰间配着一把很平凡的剑。
这是一个在任何场所都会格外引人注目的年轻人。
此刻,他正专心致志地享受着自己并不丰盛的饭菜。这一切,是他用一只红狐、二只山兔换来的。
他吃得那么投入,以至于有四个身材高大、身携兵器的青衣男子进了酒楼,并自四个方位向他悄然围上时,他似乎仍浑然未觉。
其他的食客已神色俱变,但却不敢离去,酒楼内静得有些诡异。
四人渐渐逼近那年轻人,与他已只有二丈之距,四只手几乎不分先后地向自己的兵器摸去,显得极为默契。
“唉……”
忽然有轻叹声自一个角落中传出,在这种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只听得一个清脆的声音道:“四个大男人偷袭一个人,实是无趣得紧!”
四名青衣人神色皆变!
那年轻人此时终于抬起头来,他淡淡地扫了四名青衣人一眼,脸上竟仍无惊讶之色,他的目光投向了说话之人。说话者是一个比他更为年轻的人,此人五官清秀,脸色白皙。
他向对方微微一笑,道了声:“多谢了。”
对方有些惊讶地看了他一眼,终于也露出了笑容,一笑间,双颊竟露出了两个酒窝!
四名青衣人相视一眼,大吼一声,齐齐拔出兵器,向高大俊逸的年轻人悍然扑去,刹那间一刀三剑组成了一张密不透风的兵刃之网,声势骇人。
高大俊逸的年轻人淡然一笑,身形如风般倏然而起,一道惊人的光芒自他的腰间闪掣而出。
几乎没有任何金铁交鸣之声,一刀三剑已不可思议地脱手而飞,深深没入墙中!而四个袭击者的右腕无一例外地出现了一道三寸长的剑伤。
这绝非致命的伤口,但四人的脸色却苍白如纸!因为他们忽然明白,以年轻人的武功,只要他愿意,就可以轻易地把剑划过他们的咽喉,或者洞穿他们的心脏!
那年轻人已稳稳坐下,四名青衣人以极为复杂的目光望着他,一步一步地后退。
当他们退到门口处,正待转身逃离时,倏闻衣袂掠空之声响起,随即便听得兵刃出鞘之“呛啷”声,以及利剑划破虚空之“咝咝”声,一道冷风以快不可言的速度向他们飞速迫进。
本以为已可劫后余生的青衣人顿时如坠冰窖,因为他们自知根本无法抵抗那身材高大的年轻人的攻击!
当他们察觉出手者并非那高大年轻人,而是角落处坐着的嘴角呈现出两个酒窝的年轻人时,四人之中,已有三人各中致命一剑,仰身倒下。
他们本不至于如此不济,但心中的惊惧使他们的反应大打折扣。
那惟一的幸存者撕心裂肺地凄叫一声,转身仓皇奔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