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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老先生在伦敦三四个月所得的经验,并不算很多:找着了三四个小中国饭铺,天天去吃顿午饭。自己能不用马威领着,由铺子走回家去。英文长进了不少,可是把文法忘了好些,因为许多下等英国人说话是不管文法的。
他的生活是没有一定规律的:有时候早晨九点钟便跑到铺子去,一个人慢条厮理的把窗户上摆着的古玩都从新摆列一回;因为他老看李子荣摆的俗气,不对!李子荣跟他说了好几回,东西该怎么摆,颜色应当怎么配,怎么才能惹行人的注意……。他微微的一摇头,作为没听见。
头一回摆的时候,他把东西像抱灵牌似的双手捧定,舌头伸着一点,闭住气,直到把东西摆好才敢呼吸。摆过两回,胆子渐渐的大了。有时候故意耍俏:端着东西,两眼特意的不瞧着手,颇像饭馆里跑堂的端菜那么飘洒。遇着李子荣在铺子的时候,他的飘洒劲儿更耍得出神;不但手里端着东西,小胡子嘴还叼着一把小茶壶,小胡子撅撅着,斜着眼看李子荣,心里说:
“咱是看不起买卖人,要真讲作买卖,咱不比谁不懂行,啛!”
正在得意,嘴里一干,要咳嗽;茶壶被地心吸力吸下去,——粉碎!两手急于要救茶壶,手里的一个小瓶,两个盘子,也都分外的滑溜:李子荣跑过来接住了盘子;小瓶儿的脖子细嫩,掉在地上就碎了!
把东西摆好,马老先生出去,偷偷的看一看隔壁那家古玩铺的窗户。他捻着小胡子向自己刚摆好的东西点了点头,觉得那家古玩铺的东西和摆列的方法都俗气!可是隔壁那家的买卖确是比自己的强,他猜不透,是什么原因,只好骂英国人全俗气!隔壁那家的掌柜的是个又肥又大,有脑袋,没头发的老家伙!还有个又肥又大,有脑袋,也有头发的(而且头发不少)老妇人。他们好几次赶着马老先生套亲热说话,马老先生把头一扭,给他们个小钉子碰。然后坐在小椅子上自己想着碴儿笑:“你们的买卖好哇,架不住咱不理你!俗气!”
李子荣劝他好几回,怎么应当添货物,怎么应当印些货物的目录和说明书,怎么应当不专卖中国货。马老先生酸酸的给了他几句:
“添货物!这些东西还不够摆半天的呀!还不够眼花的呀!”
有时候马老先生一高兴,整天的不到铺子去,在家里给温都太太种花草什么的。她房后的那块一间屋子大的空地,当马家父子刚到伦敦的时候,只长着一片青草,和两棵快死的月季花。温都太太最喜欢花草,可是没有工夫去种,也舍不得花钱买花秧儿。她的女儿是永远在街上买现成的花,也不大注意养花这回事。有一天,马老先生并没告诉温都太太,在街上买来一捆花秧儿:五六棵玫瑰,十几棵桂竹香,还有一堆刚出芽的西番莲根子,几棵没有很大希望的菊花,梗子很高,叶儿不多,而且不见得一定是绿颜色。
他把花儿堆在墙角儿,浇上了两罐子水,然后到厨房把铁锹花铲全搬运出来。把草地中间用土围成一个圆岗儿,把几棵玫瑰顺着圆圈种上。圆圈的外边用桂竹香种成一个十字。西番莲全埋在墙根底下。那些没什么希望的菊秧子都插在一进园门的小路两旁。种完了花,他把铁锹什么的都送回原地方去,就手儿拿了一桶水,浇了一个过儿。……洗了洗手,一声没言语回到书房抽了一袋烟。……跑到铺子去,找了些小木条和麻绳儿,连哈带喘的又跑回来,把刚种的花儿全扶上一根木条,用麻绳松松的捆好。正好捆完了,来了一阵小雨,他站在那里呆呆的看着那些花儿,在雨水下一点头一点头的微动;直到头发都淋得往下流水啦,才想起往屋里跑。
温都太太下午到小院里放狗,慌着忙着跑上楼去,眼睛和嘴都张着:
“马先生!后面的花是你种的呀?!”
马老先生把烟袋往嘴角上挪了挪,微微的一笑。
“呕!马先生!你是又好又淘气!怎么一声儿不言语!多少钱买的花?”
“没花多少钱!有些花草看着痛快!”马先生笑着说。
“中国人也爱花儿吧?”温都寡妇问。——英国人决想不到:除了英国人,天下还会有懂得爱花的。
“可不是!”马老先生听出她的话味来,可是不好意思顶撞她,只把这三个字说得重一些,并且从嘴里挤出个似笑非笑的笑。愣了一会儿,他又说:“自从我妻子去世以后,我没事就种花儿玩。”想到他的妻子,马老先生的眼睛稍微湿润了一些。
温都太太点了点头,也想起她的丈夫;他在世的时候,那个小院是一年四季不短花儿的。
马老先生让她坐下,两个谈了一点多钟。她问马太太爱穿什么衣服,爱戴什么帽子。他问她丈夫爱吃什么烟,作过什么官。两个越说越彼此不了解;可是越谈越亲热。他告诉她:马太太爱穿紫宁绸坎肩,她没瞧见过。她说:温都先生没作过官,他简直的想不透为什么一个人不作官。……
晚上温都姑娘回来,她母亲没等她摘了帽子就扯着她往后院儿跑。
“快来,玛力!给你点新东西看。”
“呕!妈妈!你怎么花钱买这么些个花儿?”玛力说着,哈着腰在花上闻了一鼻子。
“我?马老先生买的,种的!你老说中国人不好,你看——”
“种些花儿也算不了怎么出奇了不得呀!”玛力听说花儿是马先生种的,赶紧的直起腰来,不闻了。
“我是要证明中国人也和文明人一样的懂得爱花——”
“爱花儿不见得就不爱杀人放火呀!妈,说真的,我今天在报纸又看见三张相片,都是在上海照来的。好难看啦,妈!妈!他们把人头杀下来,挂在电线杆子上。不但是挂着,底下还有一群人,男女老少都有,在那块看电影似的看着!”玛力说着,脸上都白了一些,嘴唇不住的颤,忙着跑回屋里去了。
后院种上花之后,马老先生又得了个义务差事:遇到温都太太忙的时候,他得领着拿破仑上街去散逛。小后院儿本来是拿破仑游戏的地方,现在种上花儿,它最好管闲事,看见小蜜蜂儿,它蹦起多高想把蜂儿捉住;它这一跳,虫儿是飞了,花儿可是倒啦;所以天天非把它拉出去溜溜不可;老马先生因而得着这份美差。玛力姑娘劝她母亲好几回,不叫老马带狗出去。她听说中国人吃狗肉,万一老马一犯馋,半道儿上用小刀把拿破仑宰了,开开斋,可怎么好!
“我问过马老先生,他说中国人不吃狗。”温都太太板着脸说。
“我明白你了,妈!”玛力成心戏弄她的母亲:“他爱花儿,爱狗,就差爱小孩子啦!”
(英国普通人以为一个人爱花爱狗爱儿女便是好丈夫。玛力的意思是:温都太太爱上老马啦。)
温都寡妇没言语,半恼半笑的瞪了她女儿一眼。
马威也劝过他父亲不用带小狗儿出去,因为他看见好几次:他父亲拉着狗在街上或是空地上转,一群孩子在后面跟着起哄:
“瞧这个老黄脸!瞧他的脸!又黄又肿!……”
一个没有门牙的黄毛孩子还过去揪马老先生的衣裳。一个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瘦孩子,抱起拿破仑就跑,成心叫老马先生追他。他一追,别的孩子全扯着脖子嚷:
“看他的腿呀!看他的腿呀!和哈巴狗一样呀!”……“陶马!”——大概那个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瘦孩子叫陶马——“快呀!别叫他追上!”……“陶马!”一个尖嗓儿的小姑娘,头发差不多和脸一样红,喊:“好好抱着狗,别摔了它!”
英国的普通学校里教历史是不教中国事的。知道中国事的人只是到过中国做买卖的,传教的;这两种人对中国人自然没有好感,回国来说中国事儿,自然不会往好里说。又搭着中国不强,海军不成海军,陆军不成陆军,怎么不叫专以海陆军的好坏定文明程度高低的欧洲人看低了!再说,中国还没出一个惊动世界的科学家,文学家,探险家——甚至连在万国运动会下场的人材都没有,你想想,人家怎能看得起咱们!
马威劝了父亲,父亲不听。他(马老先生)积攒了好些洋烟画儿,想去贿赂那群小淘气儿;这么一来,小孩子们更闹得欢了。
“叫他Chink!叫他Chink!一叫他,他就给烟卷画儿!”……“陶马!抢他的狗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