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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老先生跟李子荣闹完气,跑到中国饭馆吃了两个三鲜汤面;平日不生气的时候总是吃一个面的。汤面到了肚子里,怒气差不多全没啦。生气倒能吃两个面,好现象!这么一想,几乎转怒为喜了。吃完面,要了壶茶,慢慢滋润着。直到饭座儿全走了,才会账往外溜达。出了饭馆,不知道上那儿去好。反正不能回铺子!掌柜的和伙计闹脾气,掌柜的总是有不到铺子的权柄!——正和总长生气就不到衙门去一样!一样!可是,上哪儿去呢?在大街上散逛?车马太乱,心中又有气,一下儿叫汽车给轧扁了,是玩儿的呢!听戏去?谁听鬼子戏呢!又没锣鼓,又不打脸,光是几个男女咕噜的瞎说,没意思!找伊牧师去?对!看看他去!他那天说,要跟咱商议点事。什么事呢?哎,管他什么事呢,反正老远的去看他,不至于有错儿!
叫了辆汽车到蓝加司特街去。
坐在车里,心里不由的想起北京:这要是在北京多么抖!坐着汽车叫街坊四邻看着,多么出色!这里,处处是汽车,不足为奇,车钱算白花!
“嘿喽!马先生!”伊牧师开开街门,把马先生拉进去:“你大好了?又见着亚力山大没有?我告诉你,马先生,跟他出去总要小心一点!”
“伊牧师你好?伊太太好?伊小姐好?伊少爷好?”马先生一气把四个好问完,才敢坐下。
“他们都没在家,咱们正好谈一谈。”伊牧师把小眼镜往上推了一推,鼻子中间皱成几个笑纹。自从伤风好了以后,鼻子上老皱着那么几个笑纹,好像是给鼻子一些运动;因为伤风的时候,喷嚏连天,鼻子运动惯了。“我说,有两件事和你商议:第一件,我打算给你介绍到博累牧师的教会去,作个会员,礼拜天你好有个准地方去作礼拜。他的教会离你那儿不远,你知道游思顿街?哎,顺游思顿街一直往东走,斜对着英苏车站就是。我给你介绍,好不好?”
“好极了!”现在马老先生对外国人说话,总喜欢用绝对式的字眼儿。
“好,就这么办啦。”伊牧师嘴唇往下一垂,似是而非的笑了一笑:“第二件是:我打算咱们两个晚上闲着作点事儿,你看,我打算写一本书,暂时叫作《中国道教史》吧。可是我的中文不十分好,非有人帮助我不可。你要是肯帮忙,我真感激不尽!”
“那行!那行!”马先生赶紧的说。
“我别净叫你帮助我,我也得替你干点什么。”伊牧师把烟袋掏出来,慢慢的装烟:“我替你想了好几天了:你应当借着在外国的机会写点东西,最好写本东西文化的比较。这个题目现在很时兴,无论你写的对不对,自要你敢说话,就能卖得出去。你用中文写,我替你译成英文。这样,咱们彼此对帮忙,书出来以后,我敢保能赚些钱。你看怎么样?”
“我帮助你好了!”马老先生迟迟顿顿的说:“我写书?倒真不易了!快五十的人啦,还受那份儿累!”
“我的好朋友!”伊牧师忽然把嗓门提高一个调儿:“你五十啦?我六十多了!萧伯纳七十多了,还一劲儿写书呢!我问你,你看见过几个英国老头子不做事?人到五十就养老,世界上的事都交给谁做呀!”
“我也没说,我一定不做!”马老先生赶紧往回收兵,唯恐把伊牧师得罪了,其实心里说:“你们洋鬼子不懂得尊敬老人,要不然,你们怎是洋鬼子呢!”
英国人最不喜欢和旁人谈家事,伊牧师本来不想告诉老马,他为什么要写书;可是看老马迟疑的样子,不能不略略的说几句话:
“我告诉你,朋友!我非干点什么不可!你看,伊太太还作伦敦传教公会中国部的秘书,保罗在银行里,凯萨林在女青年会作干事,他们全挣钱,就是我一个人闲着没事!虽然我一年有一百二十镑的养老金,到底我不愿意闲着——”伊牧师又推了推眼镜,心里有点后悔,把家事都告诉了老马!
“儿女都挣钱,老头子还非去受累不可!真不明白鬼子的心是怎么长着的!”马老先生心里说。
“我唯一的希望是得个大学的中文教授,可是我一定要先写本书,造点名誉。你看,伦敦大学的中文部现在没有教授,因为他们找不到个会写会说中国话的人。我呢,说话满成,就差写点东西证明我的知识。我六十多了,至少我还可以作五六年事,是不是?”
“是!对极了!我情愿帮助你!”马先生设法想把自己写书的那一层推出去:“你看,你若是当了中文教授,多替中国说几句好话,多么好!”
马老先生以为中文教授的职务是专替中国人说好话。
伊牧师笑了笑。
两个人都半天没说话。
“我说,马先生!就这么办了,彼此帮忙!”伊牧师先说了话:“你要是不叫我帮助你,我也就不求你了!你知道,英国人的办法是八两半斤,谁也不要吃亏的!我不能白求你!”
“你叫我写东西文化,真,叫我打哪儿写起!”
“不必一定是这个题目哇,什么都行,连小说,笑话都成!你看,中国人很少有用英文写书的,你的书,不管好不好,因为是中国人写的,就可以多卖。”
“我不能乱写,给中国人丢脸!”
“呕!”伊牧师的嘴半天没闭上。他真没想到老马会说出这么一句来!
马老先生自己也说不清,怎么想起这么一句来。
没到过中国的英国人,看中国人是阴险诡诈,长着个讨人嫌的黄脸。到过中国的英国人,看中国人是脏,臭,糊涂的傻蛋。伊牧师始终没看起马先生,他叫老马写书,纯是为好叫老马帮他的忙!他知道老马是傻蛋,傻蛋自然不会写书。可是不双方定好,彼此互助,伊牧师的良心上不好过,因为英国人的公平交易,是至少要在形式上表出来的!
伊牧师,和别的英国人一样,爱中国的老人,因为中国的老人一向不说“国家”两个字。他不爱,或者说是恨,中国的青年,因为中国的青年们虽然也和老人一样的糊涂,可是“国家”,“中国”这些字眼老挂在嘴边上。自然空说是没用的,可是老这么说就可恨!他真没想到老马会说:“给中国人丢脸!”
马老先生自己也说不清,怎么想起这么一句来!
“马先生,”伊牧师愣了半天才说:“你想想再说,好在咱们不是非今天决定不可。马威呢,他念什么呢?”
“补习英文,大概是要念商业。”马先生回答:“我叫他念政治,回国后作个官儿什么的,来头大一点。小孩子拧性,非学商业不可,我也管不了!小孩子,没个母亲,老是无着无靠的!近来很瘦,也不是怎么啦!小孩子心眼重,我也不好深问他!随他去吧!反正他要什么,我就给他钱,谁叫咱是作老子的呢!无法!无法!”
马老先生说得十分感慨,眼睛看着顶棚,免得叫眼泪落下来。心中很希望:这样的一说,伊牧师或者给他作媒,说个亲什么的。——比方说吧,给他说温都寡妇。自然娶个后婚儿寡妇,不十分体面,可是娶外国寡妇,或者不至于犯七煞,尅夫主!——他叹了一口气;再说,伊牧师要是肯给他作媒,也总是替他作了点事,不是把那个作文化比较的事可以岔过去了吗!你替咱作大媒,咱帮助你念中国书:不是正合你们洋鬼子的“两不吃亏”的办法吗!他偷着看了伊牧师一眼。
伊牧师叼着烟袋,没言语。
“马先生,”又坐了半天,伊牧师站起来说:“礼拜天在博累牧师那里见吧。叫马威也去才好呢,少年人总得有个信仰,总得!你看保罗礼拜天准上三次教会。”
“是!”马老先生看出伊牧师是已下逐客令,心里十二分不高兴的站起来:“礼拜天见!”
伊牧师把他送到门口。
“他妈的,这算是朋友!”马先生站在街上,低声儿的骂:“不等客人要走,就站起来说‘礼拜天见!’礼拜天见?你看着,马大人要是上教堂去才怪!……”
“朋朋!——嗞啦!”一辆汽车擦着马先生的鼻子飞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