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溪影再也无心品尝美食,心事重重回到酒店。Bill一个人闷坐在阳台上一言不发。
顾溪影知道,Bill,这个刚刚降生百日的“婴儿”,在这个寻常的黄昏看见了自己人生最残酷的现实,虽然这一点在重华星人眼里常常会被忽略不计。可是,他和她,却逃不开。
顾溪影很想去安慰自己的丈夫,但她怀疑自己能不能安慰得了。毕竟,无论外表看起来和人有多么相像,甚至和人有着一样的食色之欲,可他终究不是真正的人,无法生育自己的后代。所以,和机器人结婚,虽然令人艳羡,但这世间终究没有十全十美的事。她该怎么说?说自己可以接受没有孩子的婚姻?还是说他们的婚姻注定不会长久,有没有孩子都无关紧要?
暮色渐浓, Bill的身影也被暮光淹没。
重华星人自诩无所不知、无所不能,机器人更是人中完人,可此时,Bill望着城市中温暖的万家灯火,头一次对自己的人生失望至极。他来到这个世界不过短短一百多天,按照人类的年龄来计算,自己此时应该还在父母怀中傻傻看着陌生的人间,一如街边遇见的那个“同龄人”。而自己,从一开始就是一副大人模样,没有父母,没有童年,没有完整的人生……
什么完人?不过是机器人自欺欺人自我安慰罢了,自己永远不可能成为一个真正的人,无论外表有多么相似!
最后一缕暮光消失在天际,黑夜的魔掌再次扼住大地万物。Bill仰望苍穹,漆黑的天幕下繁星点点,闪烁着萤火虫般的微光,或许,千百年后他们当中某一颗足够幸运,可以成为地球人仰望的又一个太阳。时间的长河奔流向前,不舍昼夜,人类期待自己的文明可以超越时间薪火相传绵延不绝。那么机器人呢?他们是什么?到底是与人一样的文明创造者?还是传承文明的工具?究竟是人类梦寐以求拥有金刚不坏之躯的钢铁侠?还是披着人皮的机器?
如果有一天,人类不再需要机器人,那时,他和他的同族又该何去何从?流放到宇宙最深的角落?还是全部销毁?想到此,Bill不禁打了个寒颤:如此境况,还能奢谈什么爱情,妄想什么幸福?
“你还好吗?”顾溪影终于忍不住走到丈夫身边,“Bill,别忘了你说过,我们会过得很好的,你要相信我,也要相信你自己。好吗?”Bill伸手抱住妻子,轻轻抚弄她如云般的秀发,柔声低语道,“对不起,亲爱的,是我不好,让你担心了。”
昏黄的月亮慢吞吞爬上地平线,“一千多年前,地球上的中国女子有一个习俗,拜月许愿,祈祷明月有知能保佑她们此生得到有情人,与他长相厮守、白头到老。”说着,顾溪影真个瞑目垂首,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Bill,我们要永远在一起,直到地老天荒。”顾溪影泪光盈盈,看着丈夫,Bill目不转睛望着妻子,无比心疼:“傻瓜,许愿不能说,说出来就不灵了”。他轻轻一吻落在顾溪影面颊上,两个人紧紧拥,用体温温暖着彼此心头的凄凉。
月过中天夜过半,顾溪影早已在Bill的怀中安然睡去。Bill轻手轻脚将妻子放回舒适的床上。他向虚空中伸手一点,凭空便出现一个小小的显示屏,识别他的信息后,一道光闪过,Bill的身影消失于虚空中。
地球守望者之家,秦嘉木望着突然出现在门前的Bill,有些错愕。“深夜打扰,还请见谅!”Bill心中也着实不安。“不妨事,你一定是有很重要的事情。来,请坐!”秦嘉木放下手中修剪花枝的剪刀,开始挑选桌子上的各种茶叶。“我,”Bill一时语塞,不知道该从何开口。
“尝一尝今年的大红袍吧,这可是采自近千年的古茶树北斗,一克茶怕早已胜过一克黄金。巧的是今天头一次收到惠泉水。惠泉可是一眼天下闻名的古泉,毁弃多年,前年才又修好的。绝品古茶配绝品古泉,滋味妙不可言,恐怕也只有在我这里你才能有这个口福!”Bill心不在焉,他根本没听到秦嘉木口中说的什么茶什么水。
“我看得出,你对我太太一见倾心。”秦嘉木的手猛然一抖,险些将珍贵的茶叶洒在桌上,但眨眼的功夫他便又淡定如前,“哦,所以,今晚,你这个不速之客是来找我这个情敌决斗的,是吗?”
“当然不是,你不要误会。”Bill神色凝重,他瞥见顾溪影曾经流连过的花丛,神色愈加黯淡。
“你一定是猜到这个宇宙最大的秘密了吧?”秦嘉木看着Bill似乎读懂了他的心事。“如果我们机器人的未来算是其中之一的话,那么我可绝对乐观不起来。”秦嘉木微微一笑,“其实,机器人的命运没你预料的那么悲观,人类不会抛弃你们。”
“人类的技术不断发展,你们的工具进化得越来越快。五千年前,你们还在石器时代步履蹒跚;五百年六十年前,你们才刚刚跨入工业时代。接下来只用了不到两百年,蒸汽机就被一脚踢进博物馆。现在,你们已经发展出基于神经网络的高级文明,那机器人这个工具是不是也快到了一脚踢开的时候?”
“不同的茶叶需要不同温度的水。有些茶受不得高温滚沸,比如龙井, 85度到90度的水温最是适宜;冲泡大红袍一类的绝品岩茶,水一定不能落滚,如此才能激发出奇绝的茶香。”秦嘉木将滚沸的水注入盖碗之内,略转了几下,浓郁的茶香便扑面而来,几秒功夫他将琥珀色的茶汤倒入公道杯中,再分入两只洁白如玉的八角瓷杯中。
“你知道人类是从多少年前开始饮茶的吗?”
秦嘉木看似不经意的一句话,Bill却茅塞顿开:“你的意思是纵使几千年岁月变迁,有些东西还是会沉淀在人类的生活中,甚至会成为人类的一部分?”
“江畔何年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你这么个明白人,怎么会悟不透这一点呢?超智机器人是人类有史以来最大的成就之一,怎么可能轻易就送进博物馆。别忘了,咱们是盟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