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不知昏睡了多久,醒来的时候,有两个人正站在我对面争吵。之所以说站在我的对面,是因为当时我正被吊在一个圆柱形玻璃监狱之中。和我被捕之前,在屏幕里见到的丁琳所处的监狱一样,我的手足被紧紧地固定在上下四个角,身上被换上了一套白色的衣服,两条淡蓝色的塑料管子从身后伸出来,深入我的腹部衣服之下。
衣服遮住了管子,我不知道它们连到何处。但我明显看到,腹部有东西蠕动着。我除了眼睛能睁开之外,身体其他部分,都如打了麻醉剂一样,没有丝毫知觉。
面前交谈的两个人都穿着白色的防化服,防化服从头顶到脚底全副武装,只在眼睛处露出长15厘米、宽5厘米的透明方孔,能够让我看出他们其中一位是个男人,另一位比他矮了10厘米左右的是个女人,年纪看起来不大。
他们似乎在因为什么事情争吵着,由于我耳朵里轰鸣声严重,再加上外面的玻璃罩壁,很难听清他们到底在说些什么。但随着耳内轰鸣声的退去,他们争吵的声音我似乎听出了几句。
男人说道:“我已向……提出……他绝对不能再担任船长……重要……职务,否则……后患无穷……”
女人说:“你不能这样……根据程成……的罪行,采取记忆覆盖,让……替他父亲服刑,是最适合我们……结果!”
“可是你也看见了,他……两次入侵内网,幸亏这次及时发现……夸父农场……会被他再次……开到印度洋!”
女人好像想不出更好的反驳方式,临走之前只是说:“在……无法控制飞船的这几天,你最好祈祷……什么麻烦,否则将来夸父……一些闪失,这责任肯定要算到你的头上。”
我想要和他们沟通,但嘴里说不出一句话,就连呼吸我都没法控制。
昏沉……
眼皮越来越重,我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睛,陷入昏迷。
乱哄哄的声音自我耳畔响起,我也不能确定自己是否醒着,不知那声音是来自外面还是我的脑海。偶尔,我也能听见人的声音,可我却听不清他们说了什么,耳朵里只有嗡嗡之音,一个字也分辨不出来。
我甚至无法感知时间的流逝,就连仅有的意识,也是断断续续,时有时无。
再次睁开眼睛时,我意识到自己正被绑在手术台上,胸部和大腿各有两条棕色的皮带将我身体固定着,四个医生和护士装束的人正围在我上方俯瞰我。他们虽然都戴着口罩,但我却找出了当日在我玻璃罩外说话的男人,他右手的手套上全是鲜血,手中握着一把细毛刷子似的东西,此时正在我的腹部擦拭着……
一阵难以抑制的疼痛自小腹传来,我的手脚瞬间有了知觉,开始挣扎和蹬踹,而腰部也控制不住地扭动。另一名医生从身后接过一支注射器,将一管透明的液体注入了我手臂的血管……
疼痛逐渐远去,我开始了无尽的下坠……
下坠……
眼前开始模糊,白色的光芒离我越来越远,我坠入了深渊之中,头顶之上,是两道柳叶形状的缝隙,逐渐地,那两道缝隙也闭上了……
张颂玲站在晚霞之中,秀发随着晚风在霞光中舞动。
“每朵花的心事都差不多,”她说,“它们心中所想,无非是如何让自己的花粉飞得更远,让自己的生命,获得更好的延续……”
“繁衍。”我说。
她笑了。“人也是如此。花儿变幻出千种色彩招蜂引蝶,人若爱上一个人,会比花儿还过分,她会变换万种风情,只为吸引他的注意。”
我不敢听出她的意思,因为她那炽热的眼神,已经让我在禁区的边缘徘徊。
她接着说:“我……自上船以来……就……总会梦见你……”
这也算是我们的默契吧,但我不能承认。
“梦里,你是我的丈夫……”她转身看向落日,“我也很奇怪,为什么会如此。其实在我看见你第一眼的时候,我心中就生出了奇怪的感觉,你便像是被风吹来的花粉一样,附在了我的心上……”
我何尝不是呢?
张颂玲转身看着我,眼睛里期盼着什么,但她期盼的事情,终究没有发生,我看着夕阳在她的鬓角渐渐隐没,也听见了她心碎的一叹。
“成哥,有些植物的花期很短,绽放的时候,就像一场烟花……”
她从我身旁擦肩而过。
“颂玲!”
一阵撕心裂肺的痛从我心里涌出,我控制不住地从身后抓住她的手。她停了下来,没有转身,只是任我握着她的手。
“颂玲,你能告诉我,夸父为什么会一直追赶太阳吗?”
她头也没回地答道:“为什么……难道世间所有事情,都必须要问个为什么吗?”
“能为之献出生命的事情,自然有原因。”
她用啜泣回应道:“夸父是个傻子,脚步从未停歇地朝着太阳的方向奔跑,但他根本不知道,那太阳是永远追不上的。这一路上,有多少山川河流,有多少蕙芷芬芳,都被他跑过了,错过了,他视而不见!然后他便死了,值得吗?”
值得吗?我的心如落日般下沉,坠入永夜。
“成哥,我什么时候才能成为你的太阳?”
这是那天她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
一阵剧痛令我睁开眼睛。
我又被吊回了那个圆柱形的玻璃容器之中,除了腹部的两根管子,我的身体又多了很多管子,管子里流淌着蓝色、红色、黄色的液体,那是营养、水分以及体内的废物。
一个穿着白色防化服的人站在我的旁边,右手在玻璃外的面板上操控着什么,眼睛不时地穿透玻璃看向我。
是她,我第一次醒来时,在我面前和那个医生争吵的姑娘,我认得她的眼睛。
此时,她的眼睛里溢满了悲悯,一种既关切又可怜的复杂情绪流露着。她左右看了看,然后靠近玻璃,伸出手指在玻璃上画着什么。
她反复了几遍,我大概看清,那是个数字“9”的形状,也可能是个“q”。她背后便是监控摄像,但她用身体挡住了身后的装置。画完了9,她朝我点了点头,幅度很小,但我知道她是在和我沟通。
之后,她回到面板前,抄写了几个数字之后,便在面板上输入了什么,我只觉身后一阵酥麻,意识便模糊了。
在没有钟表、太阳、日夜作为参照物的情况下,时间又是什么?
时间只是一种感觉。我用每一段梦境计量时间,我用每一次头脑的觉知来计量时间,但这都不可靠。我只感觉到,自己被某种巨大的力量所吞噬,我只是等待着它彻底将我摧毁,而这段等待,需要很大的耐心。
她成了我的钟表。
第二天,姑且算是第二天吧,她又来了。
我清醒的时候她都在我面前,大概是因为她操作控制仪器,给我的身体内注射了某种药剂,故意让我醒来。我清醒的时间不会很长,大约几分钟,而她则利用这段时间,在我的面前,又画下一个数字。
是“8”。
我第三次醒来的时候,她为我写下“7”,第四次是“6”……
她在做倒计时。
我姑且将她写下的数字,当成“天”的倒计时。因为,每次醒来,虽然是很短的时间,我都能感觉到自己的两肋之下,有越来越强的肿胀。但是具体原因,我不得而知。那是我仅有的感觉了,反而倍觉珍贵。
五天之后,我的腹部涨大了一倍,但不是中部隆起,而是腰部两侧下坠。他们为我体内注射的药剂似乎在我体内孕育着什么?
这就是他们对我的惩罚?
“丁琳处于半植物状态,位于重刑犯C区165号养殖仓!”第三人的这句话如雷贯耳,难道,我所在的位置,也是一个养殖仓,我的状态也是半植物状态?
那么,我体内的肿胀……
等那女孩在我面前画完了“1”,我便等待着下一次醒来。果然,再醒来的时候,我就被他们从玻璃圆柱里“摘”了下来,平放在小推车上,朝着某个地方推去。一路上,我好像看到了很多玻璃圆柱,很多和我一样吊在空中的人。
没有痛苦,没有呻吟声,我知道,这里是他们的“植物园”,也是地狱。
手术的过程我是半清醒的,他们并没有给我开刀,就轻而易举地打开了我的腹部,两名“医生”将一根拳头粗细的吸管插入了我的肚子,我感觉到一股强大的吸附力,然后就像是有什么东西,离开了我的身体,发出了嗵嗵的声响,像是小石子坠入井水里。
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五个……
我残存的意识,对数字格外敏感,这些用来计数的小玩具成为我即将淹没的救命稻草,它们让我知道,我还活着。
一共14个。
他们从我身体中吸走了14个东西,我听见了14声某种软嗒嗒的东西和“吸尘器”内壁相撞的声音,然后我看到一名医生打开了“吸尘器”——里面是一个玻璃容器,有一堆紫红色的,孩子拳头大小,椭圆形状的肉球泡在营养液中……
那是什么?是我体内的瘤子吗?
一名医生取来一张纸标签贴在了玻璃壁上,标签上写着:肾脏14,男性,血型B,养殖仓N33C261……
2
她来了,在C区我唯一熟悉的那个姑娘。
她悄无声息地来到两名医生身后,忽然扬起两只手,手中各自握着一支蓝莹莹的注射器,同时刺入了两名医生的后颈。
两名医生连哼都没哼,只是眼皮一翻,便栽倒在地。
她反身关上门,将两名医生的身体拉到房间的一角,用一块蓝色的手术室常见的隔离布盖上。
迅速办完这一切,她来到我的旁边,从身后的一个皮兜里拿出一管黄色液体,熟练地掰断了玻璃保护层,用一支注射器吸入其中的液体,便抓住我的右臂,将一整管液体推入我的体内……
“小复,坚持住,还有20分钟就到山顶了!”一双大手套牵着我的小手套,我仰头看去,牵着我的人是一个方脸的中年人。
那个早晨,太阳初升,茫茫的雪地,以及远处茫茫白雪中的深林。
一只灰色野兔忽然在我们前方的雪地里跃出,带着白色的雪花,在空中留下一道美丽的弧线。
“爸爸!兔子!”我挣脱他的大手,追着兔子跑向前去。可我又怎么追得上兔子,却见那野兔几秒钟内便跑上了一道缓坡,父亲也从身后追了上来。
“小心!”他嘱咐着,揽住我的肩膀。
“爸爸,它在看我们!”
“轻点声,说不定我们能捉住它!”
他说着,用手去摸腰间皮衣之下的隆起处,那是一把手枪的匣子。
我按住了他的手。“爸爸,不要……”
“嗯?”
“它可能也是一个爸爸,它的孩子,可能在家里等着它回去……”
他的手没有将手枪拔出来,而是奖励似的拍了拍我的肩膀。
“小复,你长大了!”
一只雪鹰从深林中腾起,野兔见到那雪鹰,便再次跑了起来,跑进了反方向的树林中。
父亲!
我察觉到眼泪在我的脸颊两侧流淌。
他是我的父亲——程成。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他。下山之后,他便回到了军队。之后,五朵金花爆炸的消息传来,父亲牺牲了,我再也没有见过他。
意识逐渐清醒,头顶的白光照耀着我,我的眼前却闪现出一幕又一幕遗失的记忆。
“哥!”
一声亲切的呼唤在我耳畔响起。
“不要害怕,不要紧张,我是来救你的!”她说,“我知道你好奇,但现在没有太多时间和你解释了,刚才给你注射的药剂会帮你逐渐恢复记忆,起义的时间临近了……”
“你是……”
“程雪!我是你妹妹。”
我的妹妹!我是程复,那她自然就是小雪。
“你现在应该能回忆起了,你的记忆是被修改的,他们为了让你替父亲服刑,编写了程成的记忆,让你认为自己就是程成,这样便能替父亲服刑,”她为我解开身上的捆绑,“不用心急,你会慢慢想起来的……”
有三天没看见太阳了,也有三天没能去学校了。两队士兵守在我家门外,日夜不离。母亲终日以泪洗面,我问她发生了什么事,她只是安慰我,会好的,会好的……
妹妹?是的,她那时候可真小,刚刚三四岁的年纪。
本来就是冬天的北方变得更为寒冷,就像是北极忽然砸了过来。电视新闻里说,核弹爆炸摧毁了整个合成人反叛军的军事和政治中心,幸存下来的人类,为了生存,不得不截掉战争中受伤的肢体、器官,选择与机器融合。
全世界上百座城市的市民和学生纷纷走上街头,抗议着东北亚防区的最高指挥官滥用核武器。他们将酒瓶、烟雾弹、石块和砖头砸向那幢熟悉的双层房屋。即便是门口有三层防暴警察,也阻拦不了他们的汹汹怒火。
我家的房子已经没有一面完整的玻璃了,我和妈妈那段时间都躲在地下室里。
“妈妈,我给爸爸发的消息,他怎么一条也不回?”
妈妈只是哭,一个字也没有回答。她的眼睛里充斥着一种灰色的绝望,后来我才知道,那是核弹炸起来的灰尘的颜色,也是父亲骨灰的颜色。
父亲被疯狂反扑的合成人军队打败,最终战死沙场,母亲看到了父亲的尸身。所有的一切,她哀求其他人不要告诉我。
父亲是个英雄,可英雄的遗产,却是人类的骂名。
我没有成为过街老鼠,因为我还没有上街,人类所占据的大面积陆地便沦陷了。气候的突变,粮食的短缺,疾病的肆虐都让拒绝Ai合成技术的人类陷入了极为被动的局面。相反,合成人却如鱼得水,与Ai组成的军队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横扫五大洲,将人类的抵抗军逼到了天之涯、地之角,只能负隅顽抗。
我和母亲很快就分离了,她和妹妹被单独关押,而我则被带进了一所战犯以及战犯后人组成的大型监狱。
在那里,我们继续接受教育,但是,当他们知道我是程成的后人之后,不少人开始将战败的愤怒发泄在我身上。当然,我也结交了很多兄弟朋友,我的少年时光便是在不断打斗中度过的。
18岁的孩子就到了规定还债的年龄。在这十年之间,纯种人类的祖国究竟在哪里,谁也不知道。曾经有人越狱,但不久便被带了回来。我没有越狱,我只是被合成人抓去采矿,去修建巨型建筑,去清理战争的废墟……
直到夸父农场上天,我被灌入了父亲的部分记忆,成为了夸父农场上的服役军人。
一切如烟云过眼,虚幻又真实。
妹妹已经为我清理了腹部的瘀血,并用医疗凝胶将两侧的伤口黏合。
“我们分开,20多年了……”
妹妹停止手上的动作,抬眼看着我,眼睛里满是泪水。“哥,你想起来了!”她扑向我的怀里,撞得我小腹一阵剧痛,我心中却有暖流经过。
陌生,却又熟悉的拥抱。
“你都这么高了,这么多年,你一定受了很多苦,我没有保护好你和妈妈。”
“不要这么说,哥,在这个时代,每个人都无能为力!”她紧紧地抱住我,“我们一家,马上就能团聚了。”
妹妹见我已经能够下床缓慢行走,便为我换上了一件干净的防化服,通过一个通讯仪器说了一句“开始行动”,便领着我离开这间“手术室”。
出门的时候,所有灯光瞬间熄灭,只有养殖仓在备用电源的支持下,发着幽幽的蓝光。
“停电时间为10分钟,我们必须利用这段时间离开这里。”程雪说道。
我们在无数玻璃养殖仓中穿行,昏暗的灯光下,我看不清还有多少和我类似的人。每天都会有人被推走,送回,推走,送回……没有任何人哀号,他们虽然活着,但是活得像一棵植物。
我逐渐明白了“养殖仓”的含义,我们只是被当成了一种植物,要么是果树,要么是蔬菜、水稻、花生一样的农作物,他们在我们的身上培养器官,给我们充足的养分,让我们开花结果。
我苦笑,原来夸父农场还有“人体农业”,我驾驶着这艘飞船每天行走将近4万公里,载着无数“植物人”遨游了两年多,竟然丝毫不知这个秘密。
“我们去哪儿?”妹妹扶着我朝着一扇门走去。
“我要带你回国,回我们纯种人的国家!”
我愕然停下。“我们是跑不出去的,夸父农场的进出权限极为严格,我作为船长都无法进入C区和B区,更甭提来到船舱之下的交接舱了,妹妹,趁着别人没发现你,你先自己逃走吧,不用管我。”
“哥,我们这次来,就是为了救你出去。为了这次营救,我们策划了半年,我两个月前就已经潜入了夸父农场N33,只为了今天……”
“你们?”
“不止我,祖国派出了一支小队,专门为了营救你!”
祖国,多么遥远而又亲切的名字。
程雪扶着我继续往前赶路,循着她的手电筒光,我无意间见到了C区养殖仓的编号,169……167……165……
“等等!”
我停在了165号舱前挪不动脚,丁琳就被吊在里面,她被套进了一件蓝白色的裙子里,裙子的下摆已经染上了血污。
她脸庞青紫消瘦,眼窝和两颊凹陷,皮肤就像沾了水的塑料袋一样耷拉地挂在骨头上,整个人没有丝毫生机,就像是一具悬挂的骷髅——若非是我和她朝夕相处过两年多,我可能都不敢相信这就是丁琳。
“她是我的朋友,把她也救走吧!”
程雪摇了摇头:“哥,丁琳活不成了,她前天出现了大出血,体内三个子宫自动剥落,现在奄奄一息。如果下一批子宫种植依然没有效果,那么她将会被清理……”
“她到底犯了什么罪,要这么折磨她!”
“因为……因为她是‘叛军’的后人,和你,和我,都一样!”她气愤地说,“这里的所有犯人,都是当年俘虏的军人以及亲属!”
“什么?既然战争已经结束了,为什么还要追加投降军人和家属的责任?”
“这就是Ai与合成人的逻辑——他们的世界里没有‘怜悯’‘同情’,他们只有对与错,只要你错了,你就永远是错的,再难以翻身!”
“简直荒谬!”
程雪攥住我的手说:“哥,既然你深切地感受到了这种痛苦,那么将来在反抗合成人的革命中,就更有斗志和力量了!”
在我的恳求之下,程雪为丁琳注入了唤醒她的营养液,并打开玻璃罩,将她放了下来。
丁琳睁开了眼睛,但她说不出话,她看见我,眼睛里瞬间就涌出了泪水。
我为她抹去了眼泪。“我来看你了。”
她眨了眨眼,表示她能听见我的言语。她似乎是在微笑,但眼神却越发黯淡。身后玻璃罩上传出急促的嘀嘀声。
“哥,她的身体太虚弱了,见到你之后,她的情绪波动太大,我只怕……”
我紧紧地抱住她,让她冰凉的脸感受到我胸口的温度。
“夸父为什么追赶太阳?”我哽咽地在她耳边道,“因为,太阳是他唯一的知己。”
丁琳的眼角沁出一滴泪,身后嘀嘀的声音便消失了。
3
程雪硬生生地将我从丁琳面前拽走。
“还有五分钟!”她一边拽着我一边提醒我说,“这是我们潜伏近三个月的唯一机会了,如果我们失败了,所有人都会因此而死。”
我转身回望,丁琳像是一只瘦骨嶙峋的鹿,死在幽暗的丛林中。活着的人还有不少,他们都和我一样,是父亲当年战友的孩子。
“我们要救他们!”
“我理解你的想法,哥。我又何尝不想救他们,可一旦电力系统恢复,我们就没有机会闯出C区的大门了,连我们都自身难保了,又谈何救别人?”
我步履蹒跚地被程雪拉着走到了C区门口,程雪驾驶着一辆早就准备好的悬浮车,载着我赶往交接区。
这时,我们的身后,传来了几声枪响。
程雪向传呼机道:“已经接到程复,所有人向交接区转移!15分钟之后集合,分两批撤退!”
去往交接区的道路两旁,都是一座座巨大的仓库。
程雪向我解释道:“这些都是养殖大棚,关押的都是和你一样的战犯以及后代。他们都是我们父亲当年的战友,以及战友的后人。夸父农场,实质上就是一艘艘空中监狱。”程雪解释,“每一艘夸父农场各有重点,我们这里关押的是军人和亲属,而其他夸父农场则关押的是对合成人的反对者,以及部分无辜的纯种人百姓。”
“他们要我们的器官做什么?”
程雪说:“战争之后,很多人留下了后遗症,要么是核辐射造成的器官功能衰减,要么是战时造成的身体损伤。联合政府获胜之后,以Ai的生存方式对待人类,他们认为,合成人以及Ai的器官可以拆卸、贩卖,那么人类也应该这样,对于一部分机器不能替代的器官可以采取人体养殖,人们只需要花一部分钱,就能换掉一个或受伤或衰老的器官,对于大多数人类来说,这是一笔划算的好买卖。不少在战争中失去四肢的军人,或者心肺肝肾功能丧失的患者,都凭借器官移植获得新生。所以战后几十年里,人体器官养殖和贩卖已经成为Ai社会法律允许的阳光产业,而且,这已经成为国家税收的主要来源……”
“可是,这对于用来培养器官的人来说,简直是罪恶!”
“哥,我们看来是罪恶的事,在他们看来都是合法的——联合政府利用了民众对于纯种人投射核弹的仇恨,所以他们无条件地支持对人类军队和纯种人政府支持者的惩罚!在这种仇恨的洪流之下,Ai政府在战后趁机修改了法律,制定了世袭罔替的惩罚制度——因此,像你和丁琳,就承袭了父辈的罪罚。罪罚分为两种,一种就是你见到的器官养殖,另一种就是无限期服役,而后者则是通过重建记忆,让犯人心甘情愿地接受命运的安排,所以哥,你只是被重建了记忆,你所拥有的记忆,有一部分是父亲的,有一部分则是他们根据你的工作条件,进行了适应工作的修改……”
“丧心病狂!”随着程雪的介绍,久藏于我内心的记忆被渐渐唤醒。我想起了十几年前,我还是中学生的时候,监狱外面数以万计的抗议人群,他们高举着“杀死叛国者”“为核弹下死去的人报仇”“灭绝叛军后代”诸如此类的牌子,天天往监狱的方向投掷砖头,甚至炸弹。
程雪接着介绍:“其实,你已经在飞船上服役五年了,只是第三年的时候,在屏幕另一端扮演你妻子的人,真的爱上了你,她无法接受你被永久囚禁的事实,把事实真相在你服役期满前的最后一天告诉了你……”
“扮演我的妻子?”
“你现在一定有一个爱你的妻子,以及一儿一女,其实都是假的,扮演你妻子的人只是一名政府安排的演员,她的工作就是隔着屏幕去扮演一个合格的妻子,安抚你的心灵,让你踏实安心地服兵役。只要三年役满,她的工作就算圆满完成,而你的记忆又要被再次重置。你的下一役期里,就会有另一个女人成为你的妻子,根据你年龄的变化,扮演你妻子的人,以及家庭会有所不同,这就是他们的高明之处,让你很难找出破绽……”
我心中的震撼是无法形容的,属于我自己的记忆逐渐清晰,我想起来他们把我绑在一台仪器上,把一个巨大的头罩压在我头上的那一幕,我挣扎着,喊叫着,但随着一种刺骨的疼痛之后,我的眼前开始出现了前所未见的画面:五朵金花从地平线缓缓升起……
这时候程雪递给我一张合影照,一对父母,两个孩子。这两个孩子,就是我和雪华视频通话之时,身后墙壁合影的两个孩子,但是这对夫妻,却不是我和妻子。
我认得,他们是我的父母。
程雪说:“智人管理局修改了这张照片,所以你看到的合影是假的,这才是我们一家人的合影,爸爸妈妈,还有你和我……”程雪又递来另一张照片,上面是一对男女的新婚合影,男人是我,“女人你想必已经认识了?”
我认识,她是我的新任领航员张颂玲!
程雪说:“这是你上次服役期间,扮演你妻子的人,但张颂玲却真的进入了角色,彻底地爱上了你,所以她告诉了你真相,而她也因此触犯了法律,被人为修改了记忆,关进了夸父农场后开始了漫长的服刑。”
我的心在颤抖,这段被人为封存的爱深沉而热烈,它其实早已苏醒了。
“而你为了救她一起回归祖国,按照她发布的最后定位,将夸父农场开到了印度洋上空……”
悬浮车飞速地驶过C区,马上要接近交接区的时候,身后的枪声逐渐接近了。
传呼机的声音不断重复着。“电力系统恢复,我们的目标大面积暴露,程雪立刻赶往交接区离开夸父农场,其余人继续战斗!”
程雪回了一声“收到”,便关闭了传呼机。
“他们是什么意思?”
“他们准备牺牲自己,换取我们逃出夸父农场的时间!”
“不行!”
“哥,胜利都是牺牲换来的!”程雪说出这句话时的沉着不亚于任何男人。这些年,她一定遇到过比这更残酷的事,她才变得如此冷静决绝。
我们赶到交接区时,却见交接区里已经停了一排车,几十支枪正瞄准着我们。同时,那扇唯一可以出逃的大门正徐徐下落。
枪林弹雨铺天盖地而来,程雪只能将车子开到拐角。
她满脸苍白。“哥,我们可能出不去了……”
“只有交接区可以离开?”
“只有这里!”
我不用问其实也明白。
“去导航台!”我说道。
她脸上茫然。“去那里干什么?”
“目前唯一能够活下来的方法,就是我控制导航台,而你把所有人集中在那里,我们迫降!”
程雪恍然大悟:“没错,你控制了夸父农场的速度系统,就能延缓敌人的进攻,一旦回到大地,我们炸出一个窟窿,就能逃跑!”
我心中连赞程雪聪明。“另外,你说,父亲的战友以及战犯的后人都在这艘船上?”
“没错!”
“他们还有当年的记忆吗?”
“除了导航台上的服役人员之外,非服役战犯都没有修改记忆!”
“那最好了!”我抢过方向盘,掉转方向朝导航台开去,程雪拿起枪,同时打开传呼机联系同伴。
“所有人注意,计划有变,所有人向导航台转移!”她停顿数秒,听到了几声回复,“B区的兄弟们,请伺机释放战犯,让他们加入我们……”
隧道的尽头连通着棕榈园,距离尚有50米时,程雪射出了一串子弹,将屏蔽玻璃打出一圈裂纹,然后我便将悬浮车开到最大的速度,握紧方向盘,猛地向玻璃撞去!
玻璃被撞出了一个大洞!程雪迅速向战友汇报了这处破洞的位置,让他们防卫好此处,以保证其他人安全抵达导航台。
悬浮车围着棕榈园绕了半圈,终于将车头掉转向导航台的方向。
阳光从我的头顶照下来,我很久没有体会到这样的柔情与温暖了。
张颂玲正站在导航台的玻璃处向外看着,她开始是惊愕,转瞬之间,脸上便是兴奋。她奔出导航台,向我大喊。
“成哥!”
我将悬浮车降落在导航台下,跳下车将张颂玲抱在怀里。
“这一个月,你都去哪儿了……”她哽咽道,“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我一刻也没有离开!”
我知道此时不是讲故事的时候,于是便将我和她的那张结婚照递给了她。
程雪在身后道:“哥,根据兄弟们的反馈,我们即将飞越塔克拉玛干沙漠,那片地方支持迫降!”
我拍拍张颂玲的后背,跃上了导航台。
一个身着船长服装的陌生男人正在导航台上茫然地看着我。
“你是谁?”
“我和你一样。”
他不解。“你是囚犯!”
“你也是囚犯!”
他向第三人道:“呼叫安……”话音未落,程雪一枪击在他的腿上,他立刻跪倒在地,“你们……”
程雪道:“是麻醉枪!不过,你若不听话,下一枪可就不这么温柔了!”
我坐在船长的位置上,向第三人道:“第三人,开启危机戒备模式!”
第三人面无表情地看着我:“你好,程成,据我对你的了解,你现在已经卸任了夸父农场N33的船长一职,所以我无法听从你的指令!”
程雪用枪抵着刚才那船长的头:“快向那机器下达开启危机戒备指令!”
生死关头,他也没想硬撑,只能向第三人下达指令,开启了飞船的危机戒备模式。
程雪通过传呼机道:“我们已经控制了夸父农场N33,飞船即将迫降,所有人请做好准备,尽快向导航台方向集合!”
枪声在棕榈园下方响起,我看见几个穿着农夫装束的战士在棕榈园下方组成了战斗小队,开始向内部射击,不断有战士跑上导航台,他们见到程雪之后都竖起大拇指,然后在导航台做好防卫。
屏幕上,罗赛中将出现了。他见到我,显然是一惊。“程成!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你再不收手,就触犯了叛国罪,我们将判处你死刑。”
“死刑?那还相当于给我减刑了是吗?”我笑道,“程成这个名字,以后不用再喊了。”
“你……知道……”
“别再跟我说什么军人的天职!从今以后,我的天职,就是彻底将你们打败!”
“混账!”
我没让他再多嘴,关闭了通讯视频。
张颂玲来到我的身后。“成哥,你真的打算违抗命令了?”
“我违抗的是魔鬼的命令,他们将我们囚禁,我们根本没有任何人权!”我拉着她的手,“现在,我带你回家!回我们的祖国!”
张颂玲道:“虽然,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我心里始终有个声音告诉我,你做什么都是对的!”
枪炮声逐渐靠近,有个士兵闯进了导航台。“报告,敌人组织了火力,向导航台猛攻而来,我们的兄弟只剩下十几人,其他人要么在B区,要么就是手无寸铁的同胞,请求指示!”
一声重炮在棕榈园外炸开,三名战士的尸体飞出十米之外。远处的农夫均停下手中的活儿,有的伏在豆架下瑟瑟发抖,有的在番茄园里望着导航台这边发生的一切。
“坚持住!”我攥紧拳头,“颂玲,汇报数据!”我掀开控制杆,缓缓向前推去。夸父农场脱离既定轨道,前方的农田便开始倾斜向下,向着云层撞去。
张颂玲随时向我汇报着高度:“成哥,现在的高度是14557米……13400米……10000米……下降速度过快,即将进入云层,云层厚度达1900米,预计通过时间139秒。”
“通知大家抓好固定物!”我向程雪喊道。她应了一声,便跑了出去,加入了与敌人的战斗。急速的下降造成严重失重,我拉住张颂玲,把她绑在了船长座位的安全带上,自己艰难地站在导航台上掌控方向,导航台上几名护卫战士,只能抓住门把手和墙边缘的棱角来保持平衡。
因为失重,夸父农场迎来了短暂的和平。
在船上度过了五年,我平生第一次主动和太阳告别,让它看着我隐没在云海之中,让它见证了夸父农场N33的黄昏时刻。
但是我相信,这次的黄昏是短暂的。
瞬间,我们就驶入了黑暗。
夸父农场仿佛被装进了一个乌漆的袋子里,除了导航台上的微弱光芒像暗流之上的孤灯忽明忽暗,整个农场被飘浮在平流层底部的灰尘吞噬了。
田园中的农夫们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全都趴在地上惊恐地看向导航台,好像我们这艘船就要坠毁了一样。
我拿起对讲机,向全船广播——
“我是船长程复,夸父农场N33正在穿越云层,所以会有片刻的黑夜!20年前,五朵金花没能指引人类走向光明大道,反而让人类被这云层包裹,开始了漫漫长夜。我们曾是机器的主人,如今却被机器放逐。我们失去了陆地、海洋,我们被囚禁于云端之上,我们失去了自由、文明,我们甚至失去了对那一美好时代进行追忆的权利。但庆幸的是,我们没有失去人类内心的慈悲,没有失去对自由的渴望,没有失去对黑暗的反抗!”
“正是因为有了黑暗,光明才更为耀眼!在黑暗中,即使只有一丝微光,也能让航手找到北极星修正方向。我是船长程复,我看到了深藏于你们内心的光芒。”
“这黑夜漫长,万人要将火熄灭,我却偏要燃起一支火把!我坚信,路再长也有终点,夜再长也有尽头!”
“我是程成之子,他是你们的战友!从今天起,我也是你们的战友!我接过父亲的火种,与你们一起高举着火把,把黑夜放逐!”
“这云层再厚,也阻挡不了我们的回归!我是船长程复,我是你们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