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再相逢——暴露

李振,你看那花多美啊,李振,这是我偷偷跟嬷嬷学的,你尝尝好吃吗?李振,怎么又跟小弟打了起来,记得吗,你答应过我,我们三个要在一起,永不背弃……李振,李振,李振……“轰”的一声巨响,些许木屑崩溅了过来,登时在水墨脸上划出了几丝血痕,她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这苍白的青年比起骠骑军中的任何一人都称得上瘦弱,哪想到他竟然这么大力气,一拳下去,木质的书案就被他捶断了。

老耳纵横如沟壑的皱纹里也夹带了些愁思,他无言地看了一眼吓得浑身僵硬的水墨,她显然不知道方才她叫出的是大君的名字。除了已过世的太后,只有一个人会这样亲昵地呼唤李振,现在,那人也不在了。想到这儿,老耳的心忽然有些酸涩难忍,他自嘲地想,早以为心肠化作铁石,看来还是高估了自己。

“啊!”水墨短促地叫了一声。她只觉得白影一闪,人已被生硬地拽了起来,原本还有些松垮的衣领,现在却死死地锁着她的颈项,让她呼吸困难。李振的脸就近在咫尺,与水墨呼吸可闻,瞬也不瞬地盯着她,恍若死敌。水墨因为窒息眼睛些微突起,求生的本能让她用力去掰李振的手指,缺氧的感觉却让头脑渐渐空白起来,一时间只感到李振的手指冰如寒铁,唯有呼吸中还带着一丝温度。

“大君……”老耳头也不抬地轻唤了一声,李振纹丝不动,又过了数秒,他手指突然一松,水墨跌坐回地毡上。新鲜空气猛然涌入,她撕心裂肺地大咳起来,老耳看也不看她,自行迈步上前,跪坐下来,帮李振清理手上的伤口。

水墨一边大咳,一边不留痕迹地往后褪,她心里明白想要从这两人跟前逃走实属奢望,但不管罗战会不会来救自己,离魔鬼远些,离帐门近些,总是好的。“你认识高月公主?”水墨的小动作一滞,摸着喉咙看向李振,他的目光并没有落在自己身上,黑冷的眸子仿佛被熏上了一层雾,有些摇曳,有些模糊。

看来自己刚才念叨的那句话一定跟这个家伙有关了?水墨心想,虽不知是福是祸,但现在自己最需要的是时间。下意识清了清嗓子,水墨拿捏着回答:“一面之缘,公主待我甚善。”这句话半真半假,见是见过,可高月公主若不是看见那把匕首,估计早一刀砍了过来,将她分成两半。但水墨的第六感告诉她,将高月说的与自己“亲近”些,会比较安全。

“你一个平民女子,如何见得到高月公主?”老耳突然问道,他能感觉到大君现在有些失神。“我家住在松岩城,呃,卖货的!曾经跟爹爹给质子府送过几次货,无意间碰到公主的……”水墨假装害怕,故意把话说的断断续续,以便观察冰块和枯树皮的表情变化,好随时调整自己的瞎话。“哼!”老耳当然不信她的话,“一个送货女子也能见到公主?”“不,不是特意见到,是她的丫头小桔掉了荷包,我送过去的时候无意撞见的!”水墨刻意将小桔的名字说了出来。

果然,老耳眼光微微一闪,显然他知道小桔的名字,水墨还没来得及庆幸自己蒙对了,老耳毫不放松地又追问道:“方才那句话又是谁教你说的,唔?!”水墨心里咯噔一下,成也萧何败也萧何,高月临死前念叨的这句话,到底是救生符还是落井石?

偷偷地抬眼观察,老耳眼睛半眯地盯着自己,李振却半低着头,手指不自觉地摩挲着腰间匕首,不知在想什么,看不太清他的表情。匕首……水墨一咬牙说道:“没人教,是我听到公主一直在重复说那句话,因为当时她手里拿的匕首跟,跟这位大人的很像,所以,刚才……我,我才叫了出来。”“匕首?”老耳嗓门略高。“是……”水墨描述了一下那把匕首的花纹样式,然后低下了头,只觉得心跳如擂鼓一般,耳膜发胀,也不知道自己赌对了没有。

老耳目不转睛地看着水墨,虽然她说的话听起来很合逻辑,细节也吻合,但老耳还是不信。这女子给他的感觉太古怪了,可她说的若是假话,匕首,还有那句高延语,她又是如何知道的这么详细?“卖货的?”李振淡淡开口,水墨立时觉得帐中的温度降了三度。“不愧是天朝上邦,连个货郎的女儿说话都如此斯文有度。”

低着头的水墨在心里骂了一句Shit,自从来到这个时代,她基本都在军队里混,周遭大都是粗鲁汉子,认识的女子有限。现在假装弱女子,说话的口气自然学了元爱,却没想过,元睿自认书香门第,元爱从小被他当大家闺秀教养,言行举止自然跟村妇不同。

该怎么办?该如何回答?一时间水墨心乱如麻。不容她细想,老耳干枯的身影凭空出现抓住了她肩膀,跟着翻腕一甩,水墨再度匍匐回了那男人足下。她想要翻身滚开,下巴一凉,被迫抬起头来。李振虽没用多大力气,水墨却意识到,只要自己稍稍挣扎,下巴立刻会被攥成齑粉。

李振已经恢复了平时的冷漠,那双细长的眼睛里再无半点模糊,漆黑的瞳仁里反射出水墨苍白的脸。看了半晌,他忽然伸出另一只手,近乎轻柔地拢了拢水墨颊边的碎发,水墨全身的汗毛顿时竖起。一只冰凉手指掠过她的眉毛,眼睫,水墨正恐惧他是不是想把自己眼珠子挖出来,那只手指已顺着鼻梁落到了嘴唇上,有意又似无意地沿着她唇线轻抚着。

水墨不自觉地开始哆嗦,牙齿无法克制地撞击着,发出嗑嗑轻响。虽然李振现在的动作堪称柔和,没有伤到她半点,但她从没这么怕过。要说这男人兽性大发看上自己了,水墨一百个不相信,他看自己的眼光,跟那张被他砸烂的几案没什么两样。

正在琢磨这男人想干什么,一股重力猛然袭来,水墨的背脊重重地压在了地毡上。她眼睛眨都不敢眨,只觉得自己一动,睫毛立刻就能碰触到他的。李振压在水墨身上半晌,略略低头,水墨顿时连呼吸都凝结了,就听他冷冷地说:“你知道吗?那把匕首我从没给过高月。”水墨瞠大了眼,不顾下巴剧痛,拼了命的一扭头,一个没有温度的柔软落在她唇边。

“撕拉!”声响,水墨肩膀顿时暴露在空气中,她尖叫一声开始奋力反抗,但李振施力巧妙,不论她怎样挥拳踢腿,身上的衣服还是越来越少。“唔!”老耳忽然闷哼了一声,已经急红了眼的水墨只觉得身上一轻,毫无犹豫地转身想逃,手臂却被人拧住往回一拉,她惨叫着撞回了李振怀中,肩肘处剧痛,好像脱臼了。“果然是你……”李振的声音震得他胸膛嗡嗡的。

水墨不顾疼痛地勉强回头看去,罗战冷硬的面孔在火盆映射下有些跳跃,他手里紧握着一把长刀,寒刃如水,正冷漠地看着李振。一旁的老耳好像择人而噬的野兽,弓着背,死死地盯着罗战,刚才交手他吃了点亏。他手中的武器样式怪异,水墨从不曾见过,但雪亮的锋刃却让人不敢轻视。

李振轻扯唇角,“你还是老样子啊,让我不知该夸你勇敢呢,还是愚蠢。”“你既然把帐外的守卫都撤走不少,我不来岂不是辜负了你一番心意。”罗战不为所动地说。“六年,你消失了六年,却又突然出现,是为了月?还是,为了这个女人?”李振手稍用力,被他反拧手臂在背后的水墨登时痛呼了出来。

罗战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水墨,水墨虽然不算丰满,可这会儿衣衫破烂,又因为李振的反拧,胸部愈发高挺,只要不瞎,谁都能看出那偾起的线条是什么,虽然她徒劳地想要遮掩。罗战的目光让水墨的脸猛地涨红跟着又变得苍白。“别说你不认识她,从她说出那把匕首的细节我就知道她跟你关系匪浅,如果不是你的女人,她是不可能见过这把匕首的。”李振的目光灼然。在高延,每个男孩出生后都会从父亲那里得到一把匕首,形同半身,不能随便被他人碰触,除了至亲……

李振和罗战之间的交谈一直都用高延语,水墨自然一句也听不懂。她现在也顾不得身份曝光的难堪,只是盘算着罗战竟然敢这样大咧咧地就闯进来,是他太有把握,还是出于骠骑军规,兄弟义气来和自己一同赴死?罗阎王虽然还是那副棺材板脸孔,谁知道他是胸有成竹还是故作镇定啊。

水墨正在转眼珠,忽然听到李振的声音高了一点,罗战的表情也有所变化,两个性格冷硬的男人都不再淡定自若,而是如死敌一般盯着对方。李振又说了几句,罗战表情化为不屑,他的回答显然激怒了李振。虽然他表情没什么大变化,水墨却能感受到他肌肉猛然僵硬起来。

“啊!”水墨大叫出来,死命扭动想要挣脱。那该死的冰块男竟然把手伸进了她的衣内狠狠捏了一把,然后微笑着跟罗战说了句什么。正在玩命挣扎的水墨感觉不对,李振的动作虽然猥亵,但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举动,可罗战的气场却大变,眼白充血,一股杀意顿时充斥了整个大帐。水墨意识到,这个动作对于罗战而言显然是很大的刺激,虽然她不明白为什么。

李振冷笑着欣赏罗战的愤怒,就算知道罗战今夜难逃死路,可他就是讨厌罗战那副无所畏惧的表情,还有他该死的身份,连高月都不知道的身份。那日,也是这样吧,自己的手放在了那女人胸前,潜回寒枝城的他却只能眼睁睁地……

水墨不了解两个男人之间的明争暗斗,她只知道,如果罗战失去了理智,大家逃命的几率就会变成零蛋!看着罗战燃烧着火焰的眸子,水墨忍着疼挣脱出一只手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李振胸前抓摸了两把,李振如被雷噬般狠狠抓住了水墨的手腕。

满腔怒火的罗战却是一怔,就看水墨明明疼的龇牙咧嘴,却勉强对自己笑说:“我摸了他两把,不算吃亏了,你可一定要冷静……”

帐篷里也不知安静了多久,被水墨言行惊到的罗战显然不止冷静,简直都快被冷冻了,脸色铁青的跟李振有一拼,两个男人死盯着水墨……直到一块烧红的火炭因为爆裂“噼啪”作响,几个人才悚然惊醒立刻恢复戒备。老耳下意识地捏紧了手中兵器,佝偻的身子愈发紧缩,准备随时给予罗战致命一击,而李振和罗战则再度比赛以眼杀人,看对方的目光里充满了不屑,愤怒,憎恨。只是原本肃杀血腥紧绷的气氛里多少掺杂了些古怪,就好像麻辣火锅里突然被人撒了把糖,丝毫不解辣,但绝不是原来那个味儿了。

见罗战恢复正常,依然被李振锁在怀中的水墨刚稍稍松口气就感觉到自己的手指钝痛,她偷眼看去,方才去捏李振胸部的左手几根手指竟然是血珠点点,尚未凝结。这才想起来,方才抓摸之时就感觉有些不对,当时太过紧张也没有细想,现在看来,这家伙身上一定穿着什么护身软甲之类的了?如果罗战不知道这个情况,很可能会在战斗中吃大亏的。张口提醒未必是个好主意,如果罗战能将计就计,也许效果更好,更何况现在最不智的行为之一就是引起这苍白男的注意。

想到这里,水墨观察了一下老耳的位置,发现他看不到自己的脸,余光中发现李振也没有注意自己,她赶忙歪头偷偷地给罗战做眼色,想告诉他男版黄蓉在此。可最后弄到她自己脸上肌肉都快痉挛了,罗战还是那副八风吹不动的死样子。看着水墨挑眉,撇嘴,翻白眼地暗示着自己,面无表情的罗战突然有点想笑。他当然知道水墨发现了什么,怎么会不知道呢,那件内甲还是当初和李振一同从车尚书的宝库里偷来的……

……

“李振,小弟,你们俩鬼鬼祟祟的想去哪儿,不是又惹祸了吧?”柔软的女声让两个闻声转身欲跑的男孩儿站住了脚,彼此对看一眼,慢慢回转身来。其中模样清秀的那个红着脸叫了声:“月,你说什么啊,我不过是和高战套野鸡去了,是吧?”说着他用胳膊肘捅了一下长得浓眉大眼的男孩子。那男孩儿冷着脸半晌,还是“嗯”了一声。

穿着洒满花瓣儿缀服的高月仿佛踏着阳光而来,因为年龄未到,尚未盘起的乌黑长发编成了粗长的辫子直垂背后,雪一样的肌肤配着笑眼盈盈,手中还拿着一枝半开的桃花,步履轻巧地走了过来。清秀的男孩痴痴地望着她,到了近前闻到她身上若有似无的香气,才喃喃地说了句:“月,你好像传说里的桃花仙子一样。”

高月嫣然一笑,拿出手绢想帮他擦汗,但想了想还是递给了高战。高战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过去,想往脸上擦,但手帕上的香气却让他有种不敢亵渎的感觉。这时耳边传来李振的抱怨:“月,你总是偏心你弟弟。”高月的笑声像银铃一样,可她说出的话却让高战擦汗的动作一僵,“当然了,他是我小弟,永远是我最亲最亲的弟弟啊……”说完,高月挽起袖子,细心地帮李振擦汗,李振笑眯眯地享受着。两人都不知高战何时离去了。

“为什么是月?!”李振一脚踢开了想要阻拦自己的女官们,猛地推开了拉门,高战虽然不发一语,却坚定地跟在李振身后。不过四十却已鬓生白发的太后侧卧在榻上,眼睛微阖,仿佛对李振弄出来的天大动静一无所觉。她这副表情让李振渐渐地冷静了下来,缓缓跪倒在她跟前,高战也只能跪下,女官们悄悄地退了出去。直到夕阳西落,屋内的光线变得昏暗起来,两个男孩儿的膝盖已经酸麻疼痛,却倔强地不发一语。

“想明白了吗?”太后突然开口,她的声音清澈毫无杂质,却更让人觉得肃然。李振梗着脖子摇头:“不!天朝那狗皇帝想要女人,我们有很多女人,为什么偏偏是月?”太后终于睁开了眼,跟李振如出一辙的漆黑眸珠里没有半点暖意,心怀怒火的李振也有些禁不住她这样的目光,倒是高战,就那样死死的,无礼地盯着这位在高延至高无上的女人。

见太后不说话只是盯着自己看,李振强压下对母亲的畏惧,愤声说:“月是我们高延血统最高贵的公主,凭什么要她去做质子!”“高贵?”太后近乎嘲讽地笑了笑,“你还是我高延最尊贵的大君,你能说了算吗?”李振涨红的脸立刻变得苍白起来,这句话显然刺到了他内心深处。虽然被天朝破城那日到现在不过寥寥数年,他却已尝尽了成者王侯败者贼的滋味……

“你,出去吧,还有,陪你姐姐一起去吧,这是我……能给你家的最后恩赐!”太后看高战的眼神明明很冷,却没有计较他的无礼,说完话就闭上了眼,仿佛不想多再多看他一眼。虽然她从没有什么表示,但从懂事起,高战就本能地感觉到,太后从不喜欢自己,从不……

最后的恩赐?罗战冷笑,这句话整整让自己误会了五年……

“小心!”顾不得额头撞上书案,水墨大声尖叫,被推开的她只看见寒芒一闪,李振已向罗战扑了过去,罗阎王却有些愣怔的样子。“哼,锵!”罗战的冷哼和兵器交击的声音同时响了起来,“你最擅长的永远是偷袭!”“是吗?你倒是变了不少,舌头比长刀更好用吗?”李振随即反讽回去。两人从小在一起练武,彼此应该再了解不过,可过了几招之后,李振暗自心惊,这罗战从哪儿学的功夫,若不是自己有老耳这个师傅暗中指点,未必能撑过他三招。

对罗战的武艺满怀信心的水墨还来不及高兴,一抹寒意袭上她心头,老耳不知何时来到了她身边,那古怪的兵器如同嗜血猛兽般架在她脖颈上。人老成精的老耳看出李振未必是罗战对手,而且心头一直有种很不踏实的感觉,虽然早就安排布置下去,不论罗战搞什么花样,都难逃落网,老耳还是有些不安。他本能地想要控制住水墨,用来威胁罗战,或者是……

全身戒备的老耳发现正跟李振打斗的罗战手腕突然翻转,他下意识地偏头缩肩,一把短匕擦着他耳际飞过,割破帐篷飞出帐外,一缕已然花白的头发随即飘落了下来,落在老耳靴边,他干枯的面皮抽搐了两下。因为罗战的偷袭,老耳的兵器暂时离开了水墨的脖子,她出于本能想要躲的更远,刚一动作就被老耳一把抓了回来。

被老耳勒住脖领的水墨呼吸顿时一滞,那股强大的力量让她心下大骇以为老耳要死守,为了求生,她想都没想就朝着老耳的手腕狠咬了下去。已被罗战激怒的老耳愈发愤怒,他绷紧肌肉任凭水墨磨牙,手却攥得越来越紧,眼看着水墨的脸憋得通红,然后渐渐苍白起来,动作无力……

李振仗着身穿内甲,刀刀凌厉,意图阻止罗战去救人,同时期望罗战会因水墨的凄惨挣扎而乱了阵脚。“如果我是你,就把手拿开!”打斗中的罗战淡淡地说了一句。见他和自己对战犹有余力“闲聊”,李振心中愈发恼怒,但脸上的表情反倒更镇定,只是手上的动作更见狠辣。

老耳怪笑一声:“你是在威胁我吗?”罗战反手一刀格开李振的侧劈,然后一个扭腰翻腕,长刀斜斜地向着李振的腰部砍去,急如闪电。李振拼力躲闪,只觉得腰胯部微微一麻,暗叫不好。前扑翻滚,他有些狼狈地站了起来,却发现罗战并未追击他,而是悠然地对老耳说;“不,我是在告诉你!”

告诉什么……老耳见李振疑似受伤,更是不敢放过水墨,正想反讽回去,就听李振急呼一声:“后面!”不等他话音落下,老耳已条件反射地弓腰低头,同时手里兵器向后挥去,“锵”的一声脆响,老耳只觉得自己手腕剧震,那股又痛又麻的力道几乎让他握不住兵器。

老耳一生不知和敌人打斗过多少次,这种被人一击即破的感觉还是头一回,心惊胆战的他知道不能回头给敌人以可乘之机,而是要迅速前冲躲避才行。身随意动,油滑的老耳扑闪之时却下意识地带上了水墨,动作间他眼风却扫到了面色惨然,被罗战挡住动惮不得的李振。心里一惊,再反应过来已是来不及了,身侧寒风突袭,他攥着水墨衣领的手腕登时剧痛……

“啊!!!”凄惨叫声骤响,谢之寒甩甩手腕抖掉长剑上的残血,一掏耳朵:“倒霉小子,砍断的又不是你的手,你鬼叫什么?”要说也怨不得水墨,谁也受不了自己脖领子上挂着一只血淋淋的断手当装饰,本来就脑部缺氧的水墨脸色愈发难看,喉咙咯咯作响,两只手胡乱地想要把老耳那只断手摘下来而不得。

“安静!”顾边城轻呵一声蹲下身来,一手握住水墨肩膀,一手用力将老耳的断手取下。眼看着老耳的断手被顾边城扔到一边,水墨这才魂魄归位,一抬头正好看见顾神将琥珀色的瞳仁,他微微一笑,她则开始哆嗦,打摆子一样。

紧握断腕却一声不吭的老耳,眼冒凶光地瞪着偷袭自己的谢之寒,那边罗战却针锋相对地用刀指着李振,两人仿佛随时会撕咬在一起。这时外面隐约传来兵器击打的声音,谢之寒知道行动顺利,他对老耳和李振不感兴趣,明知道他们再难逃脱己方的布置,干脆溜达了两步去看望水墨这倒霉小子。

“几天没见,你愈发像个娘儿们了,嗓子尖的……”谢之寒习惯性地想逗弄水墨两句,话未说完却微微一怔。水墨漆黑的长发披散着,衣饰破烂,露出的肩颈和小腿皆肤色雪白,脸上犹有泪痕,看上去分外楚楚可怜……

睫毛微颤,水墨仿佛才发现谢之寒的存在似的,看他目光狐疑地上下打量着自己,她猛地反应了过来,手忙脚乱地把破烂的衣衫拉拢了一下,想遮掩自己。水墨眼前人影忽闪,谢之寒已如顾边城那样半跪在她跟前,手如闪电般探出,“刺啦”声响,破烂的衣服登时又被撕掉半片,水墨差点小A大走光。

“啊!”水墨尖叫了一声,她条件反射般地就打了回去。谢之寒还来不及消化自己看到的,见水墨挥掌“行凶”,他下意识地抓住水墨的手腕反扭。以他的劲道,水墨的手腕非碎裂不可,一旁的顾边城迅疾地将手指弹出,谢之寒只觉得臂弯处麻筋儿一酸,他不自觉地松开了手。顾边城反手将水墨拉了起来,她立刻躲在了顾边城身后慌乱地整理着自己。谢之寒眉头一挑,忽然抓住了顾神将的手腕往上一捋,虽然帐篷内的光线实在不佳,可还是能看到顾边城皮肤上淡淡的几块红斑,他脸上表情顿时古怪起来。

“锵!唔!”刀剑对撞和闷哼声同时传来。一直蓄势待发的老耳见到水墨,谢之寒和顾边城三人的互动,以为有机可趁,想要偷袭罗战。他并不奢求能够杀死罗战,只是想将其从李振身边引开,好让主上脱离敌人控制。可他万万没有想到,罗战非但没有转身迎战自己,反而一刀劈向已受了伤的李振,老耳登时目眦欲裂。

眼见李振踉跄着步伐,难以躲过罗战的雷霆一击,没有选择的老耳只能将手中兵器掷出,意图减缓罗战的攻势。罗战侧身磕飞那把奇形怪状的武器,仿佛后背长了眼睛似的,头也不回的向后踢去。手腕仍在流血的老耳迅速矮身翻滚,躲过罗战这一脚。刚想站起身来,背心剧痛,仿佛被压了块大石,断腕也被压在了身下,剧痛猛然袭来,就算强悍如老耳也忍不住抽搐了两下。谢之寒啧啧了两声,脚下慢慢用力:“怎么不挣扎呢,你只要一动我就可以踩断你脊梁了……”老耳明知他挑衅,硬是咬牙一动不动地忍受着伤口和窒息的双重痛苦,浑浊的眼珠只死死盯着李振的方向。

李振已闷哼着再度跌倒在地,罗战并未追击,只是把长刀抗在肩侧,看似悠闲,实则随时可以挥刀砍下。“哼,你的武艺倒真是进步不少,可这有用吗?你就算能攻进大帐又如何?”鲜血不停地从李振额头上滑下,他的样子虽狼狈,但声音却恢复了平时的冷硬,苍白的脸上甚至还带了几分嘲笑,“你们以为控制了我就能控制高延军吗?哈哈哈……知不知道这军队里有多少车尚书的人,他们比你更希望我死,高战,从出生到现在,你已经逃过两次死劫,看来这回你没那么好运了,咳咳咳……”方才胸口曾被罗战击中,刻意的放声大笑让李振咳嗽了起来。

虽然听不懂李振在说什么,但他诡异的表情和笑声还是让水墨打了个哆嗦。罗战表情淡漠地说:“未必。”“未必?”李振冷笑,额头上留下的血让他眼睛有些模糊,他半闭上了眼,慢吞吞地:“早知道你会来,你以为我什么都没准备吗?这个帐篷下面我布满了从西域购来的雷火,随时可以让它点燃,到时就算你是大罗神仙也跑不掉的……”说到这儿,他眼珠一转,看向谢之寒和顾边城,很客气地点头说道:“我想你就是神将大人---顾边城吧?久闻大名,前日战场雄姿犹在眼前,没想到这么快就可以见到本尊……虽不知那位是谁,不过有你二人在就够了,”他笑得仿佛很满足:“给我,陪葬吧……”

“轰,轰”几声巨响,高延大营的上空登时被火焰照亮,高延士兵惊慌失措,有人要救火,有人要御敌,现场乱成一团。城头上的石老将军面色阴晴不定地看着对面发生的一切,猜测着顾边城和谢之寒是否成功了……其余天朝将士却忍不住高声欢呼,长槊和盾牌相互敲击,这刺耳的声音在他们听来如同仙乐。只要看到敌人的狼狈惨状,他们就兴奋地难以自抑。听着麾下士兵对神将赞叹不已的鼓噪声,石老将军很烦躁,但他明白此时决不能叱责士兵,打击士气。只是心里头怎么也不是滋味,隐约地想着,如果自己不配合,也许顾边城就回不来了……这个念头让他打了个寒颤。

一想起顾边城临去说的那句话,石老将军就觉得有些不安,自己原本是想暗示他最好杀了李振以绝后患,可他的意思是……“从不以德报怨吗?“石老将军喃喃自语。可一时间也想不出个子丑寅卯来,只能命令手下将领守好城门,自己大步走下城墙想回府和心腹商议一番,如何能在这次行动中获得最大利益。刚接过侍从递过的马缰,突听马蹄声爆响,抬头看去,一人正飞骑而来。他显然看到了石老将军,不到近前已翻身下马,四周火把一照,竟是傅友德。

难道敌人再度攻来?不对啊,自己就在城上并没见任何异动;或者是援军来了?也不对,再说大军前来岂能毫无动静,围城的高延人又不是死人……一瞬间转了无数个念头的石老将军只能沉声问,“友德,何事惊慌?”一头大汗的傅友德仓惶回道:“回将军,呃,少,少将军不见了!”

“你说什么?!”石老将军耳中嗡的一声响,勉强镇定自己,然后一把推开从人扑到傅友德跟前,一字一句地说:“你再说一遍!”暗叹自己倒霉的傅友德低头避过他要吃人似的眼光,快速地说:“少将军在回府下马之时,马匹突然受惊,狂奔而去,等属下追去,却发现他已经不见了!属下只,只捡到了这个。”冷汗横流的傅友德张开微微颤抖的手心。

石老将军一把抓了过来,借着火光看了一眼,登时头晕目眩起来,看着石老将军摇摇欲坠的样子,傅友德和亲卫们都唬得赶忙过去扶他。石老将军喃喃自语着什么,傅友德不自觉地竖起了耳朵可还是听不清楚,只觉得将军大人仿佛一夕苍老,那把引以为傲的美髯也变成了凌乱的毛发。“谢之寒,顾边城,若我儿性命有半点损伤,老夫拼死也不与你等甘休,来人!”石老将军突然咬牙切齿地吼道。

闻言傅友德吓了一跳,赶忙制止,“且慢,你等退下!退下!”见到从来都是温文尔雅的傅将军忽然发怒,发梢上指,将府侍卫们不自觉地服从了他的命令,因儿子被绑而怒火滔天的石老将军登时找到了发泄对象。傅友德心知自己的顶头上司此时已被怒火冲昏了头,方才那样的话不论怎么想,也是万万不能说出口的,谢之寒,顾边城可不是那种多他不多,少他不少皇帝根本不在乎的贵族,将军。

“将军大人,眼下还是以军务为重,只要我们战胜高延人,将他们俘获或驱赶回老家,不论如何,皇上和大帅都不会视而不见的,”傅友德低促劝说道。对于石老将军纵容儿子的行为他一向看不过眼,只不过秉持家训明哲保身,从不肯多说半句,只是约束儿子不得与石羽过多交往。但现在戍边守军的命运都掌握在石老将军一念之间,眼瞅着他恼怒之下不顾大局,如果真的暗算了顾谢二人……头皮发麻的傅友德不敢再想下去,心说你儿子就算是天仙下凡,也抵不过我傅家老小二三十口人命。

被傅友德制止的石老将军两眼赤红的死盯着他,仿佛欲择人而噬的老虎,傅友德脸上带着七分忠心,三分惶恐地与他对视。半晌,石老将军终于转开了目光,望向虚空,听他沉重的呼吸声就知道,他是如何尽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傅友德稍稍松了口气,立刻感觉到后背凉飕飕的,想是被冷汗浸透了。

“友德,多亏你,老夫一时糊涂了……”平静下来的石老将军淡淡说了一句。傅友德忙躬身说道:“将军您操心国事,都是那高延人不好,看来他们不但想欺我国土,还想要挑拨我天朝将帅不合,其心可诛!”见傅友德三眼两语就将自己的当众失言怪罪到了高延人身上,石老将军满意地点点头,刚要开口,又是一骑飞驰而来,马蹄声如急雨,让人紧不自觉张起来。

石老将军心跳再度加快,他木雕石塑般站在原地,马上骑士已迅速到了跟前,利落地飞身下马,并借着来势行了个军礼,“将军大人!傅将军!”“李校尉,你不是在西门守城吗?难道?!”傅友德脸色大变,不会是高延人兵行诡道,反过来偷袭松岩城了吧?“不,不是,是末将,呃,有军情禀告……”李校尉立刻否认,话说了一般他有些犹豫地瞄了石老将军一眼。“李元,起来回话!”石老将军沉声道,李元拱手站起,却还是不说话。

傅友德忽然反应过来,此人出身将府侍卫,原是石老将军身边最得力的亲信之一,看他做派显是有些私话不想让自己知道了。傅友德脑筋转得极快,立刻找了个借口离开,石老将军果然毫无犹豫地答应。表面上他向另一边走去,但余光一直观察着石老将军二人的举动。那李元见自己离开,立刻附耳上前说了两句,又将一物送到石老将军手上。“哈哈哈!”石老将军的大笑声让四周边军有些惊讶,方才还阴沉若死的将军怎么突然变得这么高兴。

“友德!”石老将军一招手,正在琢磨的傅友德立刻返回,上前听命,“你带人坚守城门,神将大人麾下校尉现在城上等候,他自会告知你神将大人的安排,你照做就是,不必再来问我,为了皇帝陛下天恩,也为了我天朝黎民百姓,你一定要尽心尽力,老夫去去就来!”石老将军大声吩咐道。见他又恢复了平日里的霸气,傅友德不敢多言,抱拳从命,恭送石老将军上马离去。

“将军,老将军他这是……”傅友德的心腹手下见石老将军的人马离开,这才敢凑上前来。傅友德举手示意他不必多说:“我心里有数,保住松岩城,配合骠骑军和援军乃是第一要务,上峰如何决断,与你我无关。”心腹见傅友德脸色不佳,不敢再多说。傅友德直到看不见石老将军离去的背影,才转身往城上走去,他状似无意地摸了下腰部,一个蜡丸已被他悄然塞回了腰间暗袋。

飞马而去的石老将军自然并不知道傅友德心里的盘算,只觉得自从高延人突袭以来,自己霉运不断的日子终于要结束了,他,竟然亲自赶来了……

“呸,”水墨忍不住又吐了一口,方才若不是顾边城等人见机快,自己可不是光啃二两泥就够了。现在这个时代的人虽然已经掌握了火药的制作,但显然离TNT的水平还远的很,不然就算顾边城武神转世,也绝逃不过炸药的威力,怎么也想不到那李振竟然借此机会土遁,真想问问他是不是看过封神演义。可一想到李振苍白的脸,冰冷的视线,还有那不论对人对己都很冷绝的手段,水墨心想,这辈子还是别再见面的好。

“幸好我们先暗算了文智,不然凭借他的反应和能力,我们很可能会被这些高延人裹了馅了,”谢之寒叼着一根枯草观察着高延大营中的乱况。顾边城点点头,未及开口,一个人影翻滚着进了众人躲藏的沟堑。骠骑战士们呼吸一滞,杀气忽起,然后听到那人急促地说:“是我,赵君正!”

全神戒备的水墨也松了口气,虽然不认识这位赵某人是何方神圣,但显然是自己人。借着月光火光她打量了过去,那人脸上虽也是脏兮兮的,但看的出眉目端正,只听他小声说:“神将大人果然算无遗策,文智已下令拔营,向边境方向退却,罗大人正在继续观察,让小将回来通报!”

“唔,辛苦了,赵将军,既然如此,那就按照原定计划,你和罗战由小路去配合刘都督,”顾边城温言道。“是,末将即去,告退!”虽是战场,赵君正也礼数周正,军礼过后才小心攀爬而去。看着高延人忙于撤退,扮作敌人士兵的赵君正难掩兴奋,身为武将他从没想过仗还可以这么打,只凭区区百人,就搅得高延人阵脚大乱,还重伤了主将文智。按照顾边城和谢之寒的计算故布疑阵,生性谨慎的文智一定会暂时退兵,以免被天朝援军合围,可他万万想不到,真正的精彩就在他身后。阳盛府的刘都督并未率兵前往松岩城救援,而是绕到了他的后方,堵住了他们返回高延唯一的路,欲将他们一举歼灭。按照谢大人的话来说,就是要让高延人明白,我天朝的土地可不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可惜,刘都督说过的那个极重要的高延人却貌似逃走了……想到这儿,赵君正有些扼腕,但脚步愈发轻快了起来。

“喏,”一只锡壶出现在满嘴土腥味儿的水墨眼前,看着那修长的手指,水墨愣怔了一下。谢之寒嘴角一翘,故意靠近水墨耳边轻声说:“要我喂你吗?”热气吹过了水墨的耳垂,她下意识地偏了头,接过水壶低头说了句:“谢谢!”说完她小口无声地喝了起来。谢之寒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水墨,她现在穿着一件有些宽大的衣衫,那是顾边城顺手敲昏了一个高延士兵,从他身上扒下来的。以前虽然觉得水墨行为有些女气,长得也太过清秀,不过那明显的结嗉实在骗过了所有人,甚至包括心存怀疑的自己,或许除了一个人外……谢之寒不自禁地扫了一眼正凝神观察的顾边城,有点不甘心的感觉,但一想到他手臂上的红斑,又忍不住好笑,知道的滋味不好受啊。

水墨今天一整日都在生死边缘徘徊,没吃没喝,精神高度紧张,被逼沐浴时,她光顾防备老耳,也忘了喝几口洗澡水解解渴。这会儿总算逃出生天,锡壶里的水很快喝了个精光,她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唇。“还要吗?”谢之寒微笑着问。从未见他对自己这么“温柔”,水墨眼中带了两分戒备,极恭敬地说:“不用了,多谢大人。”

“哼,你做男人时,胆子倒挺大,现在变成了女人,怎么倒畏缩起来,”谢之寒微讽道。他将水壶接了过去,凌空往自己嘴里又倒了倒,两滴水珠儿跌在了他唇上,谢之寒抿了抿嘴唇。水墨这才发现他的嘴唇也已干燥起皮,知道自己喝光了他的水,不禁有些不好意思,对于他的冷嘲热讽也就没有放在心上。只不过女人身份终于被揭穿,水墨有些惶然,不知道顾边城和谢之寒会怎么处理自己,是赶走呢,还是……她忍不住看向顾边城,眼光却和王佐对了个正着,他正咧着嘴笑。这会儿看着高延人仓皇退逃,士兵们都心情大好。

骠骑军上下都知道水墨的诡异脉象,谭神医都说了这小子时阴时阳,再加上方才看到水墨女子模样的只有顾边城和谢之寒,等跟他人会和时,水墨早就穿上了顾边城给她扒来的衣衫,因此王佐等人只以为谢之寒又在打趣水墨,反正谢大人就是喜欢“戏耍”水墨,众人皆知。“谢大人,咋水墨一变女的,您就对他这么好,兄弟们也都渴着呢。”王佐小声调侃道。

谢之寒任凭他们误会,只懒洋洋地笑说:“你就是变成女的,我也不想对你好,一脸的胡子倒尽老子胃口……”骠骑士兵们顿时窃笑起来,顾边城恍若未闻,只是眼角纹路略深。谢之寒说完,用靴子尖捅捅水墨,正想开口说话,就听顾边城沉声说:“阿起,情况不对!”他话音未落,谢之寒笑容一收,如猎豹般揉身而起,眨眼间已伏在了顾边城身边仔细观察。士兵们再没说笑的心思,武器出鞘,悄然无声地做好了战斗准备,水墨紧张地舔了舔嘴唇,向外看去。

果然,原本虽然慌乱,但仍有秩序撤退的高延士兵出现了混乱,西北角火光突起,喊杀声愈来愈响。顾边城和谢之寒面面相觑,刘都督不可能从那个方向杀过来,那会是谁……“你们看!”王佐边喊边用手指向某处,水墨顺势眯眼看去,火光中一面旗帜忽现,上面书写着斗大的“燕”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