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塔纳镇的海滩
小船还没驶过珊瑚礁,米蕾莎就知道布兰特生气了:他站在舵轮前,全身紧绷。回程的最后一段水路很难走,他却没让双手灵巧的库玛尔掌舵,这说明有什么事让他心里窝着火。
米蕾莎离开棕榈树的荫蔽,朝海滩方向缓缓走去,脚下湿湿的沙子把她的步子拖得很慢。等她行至水边,库玛尔已经在收拢风帆了。她的这位“小弟”在身高上已经和她接近,一身肌肉的他正乐呵呵地冲姐姐挥手。库玛尔性子随和,什么大灾大难都不放在心上,她多希望布兰特也能有这么好的性格啊……
没等小船触到沙滩,布兰特就跃进了齐腰深的水里。他板着一张脸,哗啦哗啦地朝米蕾莎蹚水走来。到了跟前,他举起一块扭曲的金属让她查看,金属上还缠着几段导线。
“瞧瞧!”他大声说,“他们又下手了!”
说着,他的另一只手朝北方挥了挥。
“这一次我可不会轻饶他们!无论镇长怎么说都不行!”
这时,小筏子缓缓靠岸,船身外的滚筒压上沙滩,仿佛是什么史前海怪第一次向陆地进发。船到跟前,米蕾莎侧身避过。船身刚过高潮位线,库玛尔就关掉引擎,跃进水里,与那位怒火未熄的船长大人会合。
他对姐姐说:“我跟布兰特说了好几遍,那肯定是场事故,渔网可能是被拖锚拉坏的。北岛人说什么都没有理由蓄意搞破坏吧?”
“我来告诉你理由!”布兰特立即反驳,“因为他们懒得亲自钻研技术,因为他们怕我们抓的鱼太多,因为……”
话刚说到一半,库玛尔就咧开嘴笑了。布兰特把那团乱麻似的导线一把朝他扔了过去,库玛尔毫不费力地伸手接下。
“就算出了事故也不能在这儿下锚吧!”布兰特接着嚷嚷,“这一带在海图上标得清清楚楚:‘科研区域,禁止入内’。所以我还是得提出抗议!”
话虽然这么说,此刻的布兰特已经恢复了往日的好脾气。就算火冒三丈,他的怒气也顶多持续几分钟。为平抚他的情绪,米蕾莎伸手在他背上抚摸起来,说话的口吻也极尽安慰。
“你抓到什么大鱼了吗?”她问。
“当然没喽,”库玛尔接嘴,“他一心想抓统计数据呢,尽是些每千瓦多少公斤啦之类乱七八糟的玩意儿,幸好我带了钓竿,咱们晚饭有金枪鱼吃了。”
他伸手到船舱里拖出一条鱼来。猎物近一米长,有着流线型的身躯,处处散发着力与美,只是表皮迅速失色,而且两眼都瞎了,正透出一阵阵死气。
“这么大的可不常有啊!”库玛尔自豪地宣称。
就在三人围着猎物啧啧称奇之时,历史的脚步已经重新回到了萨拉萨星,一直以来无忧无虑的单纯生活,一下子就到了终点。
历史的足迹就印在空中,仿佛是一只巨手握着粉笔,划过天堂的蓝色穹顶。三人抬头仰望之际,那道熠熠生辉的蒸汽足印在他们眼前渐渐幻化,先是边缘变得毛糙,然后散成缕缕云烟,末了只剩下一座仿佛白雪堆积的桥梁,从地平线的这头横跨到那头。
就在这时,一阵遥远的惊雷从宇宙边缘隆隆驶来。
它已经有七百年未在萨拉萨星上出现过了,可是一旦响起,就连孩子都能听出它是什么。
暮色中的空气暖意融融,米蕾莎却不禁打了个寒战。她不知不觉牵起了布兰特的手。他将她的手指握在掌心里,脸上却显得心不在焉,两只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撕裂的天空。就连库玛尔都被眼前的景象震住了,但他是第一个回过神来说话的。
“一定是哪个殖民星找到我们了!”
布兰特慢慢点了点头,脸上的表情却充满疑惑。
“可他们干吗要大老远赶到这儿来呢?他们肯定有旧的星图,也肯定知道萨拉萨星上几乎全都是海,来了也是白来。”
米蕾莎在一旁提醒道:“也许是科学上的好奇?也许是想看看我们的遭遇?我早就说该把通信链接修好的……”
这是个老话题了:东岛上有一架巨大的碟形天线,在四百年前毁于克拉肯山的喷发。每隔几十年,萨拉萨星的居民就会发起该不该把它修好的辩论,并最终达成多数意见,觉得的确要修。然而这星球上还有许多更加重要的事情等着去做;或者说,是还有许多更加好玩的事情等着去做。
布兰特若有所思地说:“建造星舰可是一项庞大的工程,我看任何一颗殖民星都不会花那个力气,除非是形势严峻的,比如说地球……”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终于沉寂。虽说过去了千百年,那两个字还是难以说出口。
三人不约而同地望向东方,那里,赤道的夜正在海面上迅速推进。
几颗亮度较高的恒星已经在空中闪现出来,他们轻而易举地认出了刚刚爬上棕榈树梢的三角座:紧紧相依的三颗恒星,亮度不相伯仲。那个区域曾经闯入过一个外来天体,它比三颗恒星耀眼许多,在星座南端一连闪烁了几个星期。
直到现在,借助中等倍率的望远镜,人们还是能瞧见闯入者那缩小了的身影。而另有一堆熔渣却是任何设备都捕捉不到的;它的前身,就是叫作“地球”的行星。
02 微小,且不带电
在一千多年之后,一位伟大的历史学家会把公元1901到2000年间的一百年称作“大发现的世纪”;他还说:20世纪的人也会同意他的看法,但他们的理由是完全错误的。
20世纪的人会自豪地标榜自己这个时代的科学成就:他们征服了天空,释放了原子能,发现了生命的基本规律,掀起了电子学和通信技术的革命,为人工智能奠定了基础;最惊人的是,他们探索了太阳系,并首次登上了月球。他们的自豪不无道理,但站在后人的角度,那位历史学家却确凿无疑地指出了一个事实:20世纪还有一项超越一切的创新,它让其他发明都显得无关紧要,但在当时只有很少人了解。
就像贝克勒耳实验室里那张模糊的感光底片:乍一看那么无害,那么远离俗务,却在短短五十年后化作了广岛上空一朵蘑菇云。我们要说的发现,其实也是那项研究的副产品;它在崭露头角之际,也像当初的核物理一样显得无害。
大自然这位严谨的会计师始终在让账簿保持收支平衡。物理学家在研究某些核反应时发现,就算考虑到了所有因素,方程里却总好像缺了什么,怎么也无法配平,这个发现让他们大惑不解。
就像会计师抢在审计师前头补足小额现金亏空,物理学家为了配平方程,也不得不虚构了一种新粒子。这种粒子必须具有十分异常的属性:它不能有质量,也不能携带电荷,因而具有超强的穿透性,能不费什么力气就穿透一堵数百万公里厚的铅制墙壁。
他们给这幽灵般的粒子取名叫“中微子”——是中子,但没有质量。要测量这种神秘的实体简直是不可能的,然而在1956年,物理学家却凭借仪器上的大胆改进,破天荒地取得了几枚中微子样本。这不单是实验的胜利,也是理论家的胜利,因为他们终于把那个不可能配平的方程式配平了。
世界上的大多数人对这个发现毫不知情,漠不关心。然而不知不觉之间,朝向末日的倒计时已经缓缓启动了。
03 镇委会
塔纳镇的网络使用率从来没有超出过百分之九十五,但是话说回来,这个数字在任何时候都没低于过百分之八十五。它和萨拉萨星上的多数设备一样,也是由那些早已逝去的天才设计的,几乎不可能出现严重故障。就算大量零件出了问题,系统也会继续运行下去,直到有人实在忍不下去,动手将它修好为止。
工程师把这个现象称作“优雅的没落”,有些玩世不恭的人宣称,这个说法准确地反映了萨拉萨星人的生活方式。
据主计算机的统计,整个网络的可用率和往常一样在百分之九十五附近徘徊。镇长瓦德伦巴望着这个数字能下降一点儿。在过去半小时内,镇上的多数居民都向她发出了呼叫,还有至少五十个大人和小孩在议事厅里转悠;议事厅里本来就装不下那么多人,更别说让这些人都坐下了。平时开会的法定最低人数是十二人,但就算要凑满这个出席人数,有时都需要动用严厉的强制措施;剩下的五百六十位居民喜欢待在舒服的家里作壁上观,心情好的时候才会投上两票。
她也接到了几个镇子外面来的呼叫,两个来自省长,一个来自总统办公室,还有一个来自北岛新闻台,他们全都提了那个毫无必要的要求,她也全都给出了相同的简短答复:当然,当然,如有进展一定奉告,另外谢谢您的关注。
瓦德伦镇长不喜欢刺激,她这个地区行政长官的事业之所以还算不错,主要就是因为避开了刺激。但有时候刺激不可避免:就算她在709年投了否决票,那场飓风也不会转向——迄今为止,那都是本世纪最重大的事件。
此时的她正大声嚷嚷:“都给我安静点儿!丽娜,别去碰那些贝壳,那都是别人费了好大劲才摆好的!再说已经是睡觉时间了!比利!从桌子上下来,马上!”
镇上的秩序很快就恢复了,速度快得出人意料。这说明居民们终于急着想听听镇长的说法了。瓦德伦关掉手腕电话上断断续续的“哔”声,将呼叫转接到了信息中心。
“坦率地说,我知道的不比各位多多少。而且在未来几个小时内,我们也不可能再得到什么消息。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萨拉萨星上空的确出现了某种飞行器,而且它已经在我们的头顶返回了——应该说是进入了大气层。由于萨拉萨星上没有别的着陆地点,它早晚会回到三岛区域。如果对方正在围绕行星运动,那么着陆大概会发生在几小时之后。”
“试过电波通信了吗?”有人问。
“试过了,但到现在还没联系上。”
“或许不该试的吧?”有人紧张地说。
人群中出现了一阵短暂的静默。就在这时,瓦德伦镇长的头号批评者西蒙斯议长发出了一声不屑的嗤笑。
“这说法太荒唐了。要知道我们无论做什么,都会在十分钟内被对方发现。说真的,他们可能早就知道我们的方位了。”
“我完全赞同议长的意见。”瓦德伦镇长随声附和,抓住了这个难得的机会,“任何一颗殖民星的飞船都必然有萨拉萨星的地图。这些地图可能还是几千年前的,但上面肯定标了登陆原点。”
“但如果——只是假设啊——如果他们是‘异类’呢?”
镇长长叹了一声。她本以为人类在几百年前就对“异类”的话题感到厌倦了。
“宇宙中没有什么‘异类’,”她坚定地说道,“即使有,也不会聪明到能做星际远航的地步。当然了,话不能说死,但地球已经搜索了一千年,动用了各种能够想到的工具,还是没有找到‘异类’。”
“还有一种可能。”有人说道。大家齐刷刷地扭头望去,见说话的是米蕾莎,她正站在议事厅后排,和布兰特、库玛尔在一起。布兰特看起来有些恼火的样子——他爱米蕾莎,但有时候真的希望她别懂这么多,也希望她的家族没有在过去五代中掌管档案库。
“能有什么可能啊,亲爱的?”镇长问。
尽管表面上相当克制,但米蕾莎还是恼怒了。她不喜欢一个智力平庸的人这么居高临下地对自己说话——瓦德伦镇长智力不高,但绝对精明,或许说“狡猾”更合适。她老是对布兰特抛媚眼,但这倒丝毫没能惹恼米蕾莎,只是让她觉得有趣,甚至让她对这个老女人产生了一丝同情。
“这可能又是一艘机器播种飞船,和带着我们祖先的基因来到萨拉萨星的那艘一样。”
“怎么可能呢?都过去这么多年了。”
“怎么不可能?要知道第一批播种飞船只能加速到光速的百分之一到百分之二。那之后,地球人就一直在改进技术,直到地球毁灭之前还在努力。他们后来建造的播种飞船几乎比原先快了十倍。只过了一百年左右,最早的那批就被赶超了,也就是说,直到现在,这些早期播种船中还有许多艘仍在路上。布兰特,你也同意这说法吧?”
米蕾莎总是很注意让布兰特也参与讨论,只要一有可能,就会让他觉得讨论是由他发起的。她知道他在自己面前感到自卑,不想加重他的这种感觉。
身为塔纳镇上最聪明的人,她有时候真觉得寂寞。尽管她能通过网络和三岛上六位智力相当的人物沟通,但很少与他们当面交流。即使经过了几千年的发展,通信技术还是及不上真实的会面。
“这个想法很有意思,”布兰特说,“你可能是对的。”
布兰特·法考纳不谙历史,但对于人类殖民萨拉萨星之前的那一系列复杂事件,他还是有着一个技术员的认识。“那么,要真是又一艘播种船,我们该怎么办呢?”他问道,“对它说‘谢谢,但今天不行’吗?”
人群中响起了几声拘谨的轻笑。西蒙斯议长若有所思地说:“如果必要的话,一艘播种船我们还应付得了。再说,船上的机器人如果发现自己的工作已经有人代劳,应该就会取消计划吧?”
“是有这个可能,但它们也可能会觉得自己能比同行做得更好。总之,无论这艘飞船是地球发射的还是某颗殖民星后来研发的,乘在船上的一定都是某种机器人。”
这一点无须多说,人人都知道,载人星际飞行在技术和经费上有着巨大的障碍,就算技术上可行,也完全没有实施的必要。凡是人能干的机器人都能干,而且成本只要千分之一。
有镇民追问:“别管它是从哪儿来的,问题是我们该怎么应付它?”
“可能不用我们来应付,”镇长答道,“大家好像都猜想它会飞往登陆原点,但它为什么非得去那儿呢?毕竟,去北岛更有可能……”
镇长的观点以前也出过错,但从来没像今天错得这么快过。谈话间,塔纳镇的上空发出了隆隆的声响,这不是远处的电离层传来的雷鸣,而是飞行器快速划过低空时的尖啸。议事厅里的众人争先恐后地跑到室外,但只有最前头的人才看了个真切:那是一艘头部钝圆,机翼呈三角形的飞船,它一路上遮蔽星光,直冲着目标飞去。而那目标,正是被奉为萨拉萨星和地球之间最后一条纽带的登陆原点。
瓦德伦镇长在室内停留片刻,向信息中心作了汇报,接着便走进外面转悠的人群间。
“布兰特,你速度快,开‘小飞鹰’去。”
布兰特眨了眨眼。这位塔纳镇的首席机械师是第一次收到镇长的直接命令。接着,他的脸上就露出了窘迫的表情。
“‘小飞鹰’的机翼几天前被一颗椰子撞穿了,我要处理渔网的事,一直没空修理,它现在还不能做夜间飞行。”
镇长盯着他看了好一阵。
“那么我的车能开吗?”她语带讽刺地问道。
“当然没问题,”布兰特有些愤愤不平,“油都加满了,随时可以上路。”
镇长的车很少被开出来。塔纳镇面积很小,步行二十分钟就能走到头。当地的食品和设备运输都是靠沙橇完成的。镇长的座驾服役了七十年,里程数加起来还不足十万公里,不出意外的话,至少还能再开一个世纪。
萨拉萨星人会兴高采烈地试验各种堕落行径,但计划性报废和炫耀性消费却不在其中。谁都想不到,这辆年纪比乘客都大的老爷车,会在这时踏上它一生中最具历史性的旅程。
04 警钟响起
地球的第一声丧钟响起时,周围无人聆听,就连发现了这个致命事实的科学家,当时都没留意——那会儿,他们正身处地底,在科罗拉多州的一处废弃金矿中开展实验。
这是一次勇敢的实验,在20世纪中叶以前都是无法想象的。人类在发现中微子之后,马上就意识到自己拥有了一扇观测宇宙的全新窗口:这种新物质的穿透力如此强大,能够像光线透过玻璃一般轻易地穿过行星,既然如此,我们自然就可以用它来观测一切恒星的内部结构。
尤其是太阳。当时,天文学家相信自己已经理解了太阳内部的活动:核反应为这具熔炉提供能源,并最终养育了地上万物。在日心的巨大压力和温度之下,氢聚变成氦,这个过程伴随着一系列反应,释放出巨大的能量,还顺便制造了一批副产品,那就是中微子。
一旦离开了出生地,这些中微子就以光速向外逃逸。对它们而言,挡在前面的万亿吨物质不过是一缕青烟,压根儿构不成障碍。仅仅两秒之后,它们就脱离太阳的束缚,向着茫茫宇宙进发,沿途无论有多少恒星、多少行星,大多数中微子都能躲开所谓“固态”物质的拦截,一直飞奔到时间的尽头。
太阳发射出的一小股粒子流在八分钟后拂过地球表面,而其中的又一小股被科罗拉多的科学家拦截。他们将设备埋在了超过一公里深的地下,这样就使一切穿透力不强的辐射被地层阻挡,以确保最终截获的一定是少数来自太阳心脏的信使。在给这些中微子计数之后,科学家就能对太阳的内核展开详细研究。而在此之前,任何一个哲学家都能轻易证明,那里是人类的观察或推理永远无法触及的领域。
实验成功了。来自太阳的中微子被侦测到了。问题是,它们的数量太少了。被这架巨大仪器捕获到的中微子,在数量上比理论预期少了三到四倍。
显然是哪里出了差错。20世纪70年代,“失踪的中微子”逐渐升格为重大科学丑闻。实验设备一次次接受检查,相关理论一个个被推翻,相同的实验做了好几十次,却都只能得出同一个令人困惑的结果。
到20世纪末,天体物理学家被迫接受了一个令人不安的结论。但在当时,还没有人能看透这个结论所蕴含的意义。
中微子的理论没有错,实验设备也没有故障。问题出在太阳内部。
2008年,国际天文学联合会举行了史上第一次秘密会议,会址选在科罗拉多州的阿斯本市,和首次举行实验的地点相去不远。会议召开时,同样的实验已经在十几个国家重复了多次。一周之后,联合会向各国政府提交了一份编号为“55/08”的特别公报,标题十分低调,叫《有关太阳反应的若干备忘录》。
随着消息慢慢走漏,各国政府终于公布了“地球将要毁灭”的真相。你可能会觉得,这个声明必定会在世界范围引发恐慌,但事实并非如此。公众先是震惊沉默,继而耸一耸肩,继续日常生活。
在地球上,没有几个政府会展望下次选举之后的未来,也没有几个人的眼光能超越孙辈。再说了,天文学家也有可能算错了呢。
退一步说,就算人类真要面临死刑,执行的日子也还遥遥无期。太阳在未来一千年内都不会爆炸,谁又会为自己的第四十代子孙伤心落泪呢?
05 驱车夜行
汽车驶上塔纳镇最有名的公路时,萨拉萨星的两个月亮都还没有升起来。乘客中有布兰特、瓦德伦镇长、西蒙斯议长以及两位年长的镇民。布兰特像往常一样毫不费力地驾着车,心里却还在为镇长刚才的斥责微微恼火。镇长那条丰腴的手臂在无意中搭上了他赤裸的肩膀,但这并没使他的火气消退。
萨拉萨星的夜晚美丽、宁静,扇形的车灯不时扫过道路两旁的棕榈树。看着这醉人的景色,布兰特很快就恢复了好心情。再说,他又怎能放纵那些无关紧要的个人情绪,让它们破坏这个历史性的时刻呢?
再开十分钟就到登陆原点了。那也是萨拉萨星历史的原点。究竟是什么在那里等候着他们?目前只能肯定一点:访客是循着古代播种船上仍在工作的火种找到这颗行星的。既然知道往哪个方向找,说明它们一定是来自同一个宇宙区域的人类殖民星。
可是——布兰特的心中涌起了一个不安的念头:火种的职责是向全宇宙广播智能生物的足迹,也就是说,任何人、任何东西,都能侦测到它发出的信号。布兰特还记得,几年前曾有人建议关闭火种,因为它非但已经没什么作用,反而可能造成危害。后来这个提议以微弱的劣势被推翻,大伙儿还是想保留火种,但理由发自感性,而非逻辑。萨拉萨星人或许很快就会为这个决定反悔,但事到如今,无论做什么都已经晚了。
西蒙斯议长在椅子上坐直了身子,低声和镇长说起了话。
“赫尔嘉,”西蒙斯议长说——这是布兰特头一次听见议长对镇长直呼其名,“依你看,我们还能和对方沟通吗?要知道,机器人的语言可是进化得很快的。”
瓦德伦镇长并不知道这个,但她很善于掩藏自己的无知。
“不必过虑,还是等见到对方再说吧——布兰特,能稍微开慢点吗?我还想活着去见它们。”
以目前的速度,在这段熟悉的路面上行驶绝对安全,但布兰特还是乖乖从命,将车子的时速降到了四十公里。他怀疑镇长是在拖延时间——在行星的整个历史上,它只引来过两架飞行器,这次会面可是一份沉甸甸的责任,整个萨拉萨星都看着呢。
“克拉肯!”后座上有人失声而呼,“好像没人带相机!”
“现在回去太晚了,”西蒙斯议长说,“反正拍照的时间有的是,我想它们不会说完‘你好’就立刻起飞的。”
他的嗓音稍微有些神经质,但布兰特觉得无可厚非。翻过这座山头,谁知道会有什么等着他们?
这时,只听瓦德伦对着车上的无线电说:“有什么进展我会及时通知您的,总统先生。”布兰特根本就没注意到有呼叫进来,他从刚才起就一直沉湎于自己的幻想,有生以来,他第一次希望自己当初能多学点历史。
当然了,基本知识他都知道,和他一起长大的萨拉萨星孩子也都了解。他知道,随着忧郁的时钟嘀嗒前行,地球上的天文学家对自己的猜测越来越肯定,对末日的预测也越来越精准:到公元3600年(误差为正负七十五年),太阳将会演变成一颗新星,它不会太亮,但足够庞大……
曾有位古代哲学家说过,人要是知道了自己明早就会吊死,心灵就会获得神奇的平静。就在第四个千年行将结束之际,整个人类都体会到了这个道理。如果说有这么一刻,人类终于怀着谦逊和坚定接受了真相,那一定就在2999年变成3000年的那个寒冬的午夜。凡是亲眼看着年历上的“2”变成“3”的人都不会忘记一个事实:这个“3”再也不会变成“4”了。
不管怎么说,他们还有五百年的时间。在末日来临之前,还有三十代人能在地球上生存繁衍,他们能做的事还有许多。往少了说,他们至少可以将人类物种的知识和人类艺术的巅峰成就保存下来。
即便是在太空时代刚刚拉开帷幕的那些年头,第一批离开太阳系的自动探测器就已经捎带了人类的口信。一旦在茫茫宇宙中和其他探索者相遇,它们就会向对方传递人类的音乐、问候和图像。尽管人类在自身的银河系中没有发现外星文明,但即使是最悲观的人也坚信,在强大的天文望远镜覆盖的数十亿个宇宙岛上,一定会出现智能生物的踪迹。
一连几个世纪,人类将万亿字节的知识和文化发往仙女座星云,发往更远的星系。当然不会有人知道这些信号是否会被收到;即使收到,也无法确定它们是否会得到解读。尽管如此,多数人的心里都有着同样的冲动,那就是为人类留下最后的信息;其中的一些将向宇宙庄严宣告:“瞧,我也活过!”
到公元3000年,天文学家完成了一项工作:他们用几台巨大的轨道望远镜,观测了太阳周围五百光年内的所有行星系统。人类发现了几十颗和地球大小相仿的行星,还为比较接近太阳系的几颗绘出了大致的地图。其中有几颗的大气里氧分高得出奇,那显然是生命活动的迹象,人类完全有可能在那里生存——如果能够到达的话。
活人或许到不了,但人类的种族可以。
现在看来,第一批播种飞船相当原始,但它们无不将当时的技术运用到了极致。新的推进系统在2500年问世,令播种船得以载着珍贵的冰冻胚胎,在两百年内飞到最近的行星系统。但即便到了那时,它们的任务也才刚刚开始。它们还得带上自动设备,好将船上的人类唤醒并抚养长大,教导他们在一个未知的、多半是敌对的世界里生存下去。不能把一群赤裸、无知的孩子扔到一颗颗如撒哈拉或者南极般严酷的行星上,那样做不仅徒劳,而且残忍。这些孩子需要接受教育,需要获得工具,需要学会勘探当地的资源并加以利用。播种船在降落后就自动成为母船,它可能需要担负起照料好几代人的职责。
母船不仅要搭载人类,还要带上整个生物圈,其中必须包括植物(尽管没人知道目的地是否有合适的土壤)、家禽以及种类繁多的昆虫和微生物。这是为了让移民们得以在常规的食物生产系统出现故障时,依靠传统的农耕技术活下去。
以这种形式萌发的文明有一个优势:折磨了人类千万年的疾病和寄生虫将无以为害;它们都会留在地球,在新星太阳的烈焰中化为灰烬。
准备工作是繁重的:五花八门的数据库、能应对各种可能情况的“专家系统”、机器人、修理和备份装置,林林总总的设备,都需要有人设计、有人制造。它们要非常耐用,要保证在长度不小于从《独立宣言》发布到人类首次登月的时间段内,不出故障。
乍一看,这简直是一项不可能完成的计划,但实际上,它一经颁布就激励了每一个人,让整个人类团结起来,开始了奋斗。人人都知道这是人类历史上最后的一个长期目标,完成了它,就是为生命赋予了一些意义,一些连地球毁灭都不足以抹杀的意义。
2553年,第一艘播种飞船从太阳系启航,它的目标是离太阳最近的恒星,人马座阿尔法A星。它周围有颗名叫“帕萨迪纳”的行星,行星受到附近阿尔法B星的影响,气候狂暴、极端。然而下一个目标的距离是它的两倍——从地球飞到天狼X星要花去四百多年的时光;等到播种飞船抵达目标,地球或许已经不存在了。
但只要殖民帕萨迪纳的行动成功,殖民地就会有足够时间传回喜讯:用两百年时间抵达目标,五十年时间站稳脚跟并建立小型发射台,再过四年,就能将信号发回地球。如果一切进展得顺利,那么到2800年左右,地球的街道上就会响起胜利的欢呼。
欢呼响起是在2786年。帕萨迪纳的任务提前完成。消息传来,万众振奋,对播种计划的信心也重新鼓起。这时的地球已经发射了二十艘播种飞船,每一艘的技术都超越了前几艘,最后发射的一批能加速到光速的二十分之一,已经将五十多颗目标行星纳入航程。
然而,在传回首次登陆的消息之后,帕萨迪纳的火种就熄灭了。人类陷入失望,但失望转瞬即逝,因为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第三次,而且每一次都会比之前更接近成功。
公元2700年,原始的冰冻胚胎技术遭到废弃。当时的人类技术已经能够将大自然封装在DNA双螺旋中的遗传信息提取出来,复制进最先进的计算机。这种方法更加轻巧、更加安全,也更加节省空间。一艘普通的千人座飞船就能容纳一百万个基因型。区区几百立方米的空间就能装下整个尚未出生的民族和建立崭新文明所需的复制设备,并将它们送往群星。
布兰特知道,这就是七百年前发生在萨拉萨星上的事。眼下,公路正沿着山坡渐渐升高,沿途的坑洞已经落入视野,那是第一代挖掘机器人工作的遗迹,它们就是在那里找到了创造布兰特祖先所需的原料。再过一会儿,早已废弃的处理站就会映入眼帘,还有……
“那东西是什么?”西蒙斯议长急促地低语。
“停车!”镇长赶忙下令,“布兰特,关掉引擎。”说着,她把手伸向了车上的麦克风。
“我是瓦德伦镇长,我们现位于七公里路标处,前方出现灯光,能透过树丛看见。根据我的判断,那里就是登陆原点。周围没有声音。现在重新上路。”
不等镇长下令,布兰特就向前松了松换速杆。这是他有生以来遇见的第二大刺激事件,第一次是709年的时候被飓风围困。
那次可不单单是兴奋,能活着出来都算是运气。按说这次可能也有危险,但他打心眼儿里不这么认为。机器人会有敌意吗?说实话,萨拉萨星上也实在没有什么能吸引外星球的东西,除了知识和友情……
西蒙斯议长又开口了:“那东西飞进树丛之前,我仔细看了一眼,我敢肯定那是某种航空器。不是播种船,播种船没有机翼,外观也不是流线型的。而且它看起来很小。”
“不管它是什么,再过五分钟就能见分晓了,”布兰特答道,“看那光,它在地球公园着陆了。肯定得在那儿着陆嘛。我们停车走过去吧?”
“地球公园”位于登陆原点东侧,它是一块精心养护的椭圆草地,从一行人现在所处的位置无法看到,因为他们的前面矗立着一尊巨大黝黑的圆柱体——那就是母船的残骸,是这颗行星上最古老、最受尊敬的一座丰碑。母船的船体尚未失去光泽,眼下正沐浴在一片光芒中。光源显然只有一个。
镇长命令布兰特在到达母船前停车:“然后我们就下车,到母船周围摸摸情况。把车灯关了,在我们主动现身之前别被他们看见。”
有乘客问了一声:“是他们……还是它们?”那声音有点神经质,可是没人搭理他。
汽车在母船巨大的阴影中停下,布兰特把车身转了一百八十度。
“这样逃起来快。”他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解释。直到现在,他还是不认为前面真的有危险。实际上,他时不时觉得眼前的一切都是假的——或许他还睡着呢,这景象只是一幅生动的梦境。
一行人悄无声息地下车,朝母船走去。他们沿着船身,绕行到了光线和阴影交割的边缘。布兰特把手掌搭在额头,眯着眼朝发光处望去。
西蒙斯议长说得一点不错:那的确是某种航空器,或者航天器,而且是体积很小的那种。不会是北岛人吧?不,绝不可能。三岛就这么点地方,这种飞行器根本用不上,再说这类东西的研发也瞒不住外人。
那飞行器的样子像一只钝钝的箭头。它一定是沿垂直方向降落的,因为周围的草地上没有碾压的痕迹。光芒来自它背侧的一间流线型舱室,舱室上方还有一小盏一亮一亮的红灯。大致是一架普通的机器。这一点叫人宽心,不过说实在的,也令人失望。就凭这东西,是不可能跨越几十光年,飞到最近的已知殖民星的。
这时,飞船上的主灯骤然熄灭,布兰特等人跟着眼前一花。过了一会儿,双眼适应了黑暗的布兰特看见了飞船前部的几扇舷窗,在内灯的照明下,窗口透出暗淡的光。看这东西,不像是他们先前认为的那种机器人飞船,它简直就是一部载人航天器!
瓦德伦镇长也得出了同样的惊人结论。
“我看不是机器人,里面有人!大家都别浪费时间了!布兰特,用手电照着我,我想让他们看见我们。”
“不行,赫尔嘉!”西蒙斯议长抗议。
“别傻了,查理。布兰特,我们走。”
两千年前,那个首次登月的人是怎么说的来着?“这是个人的一小步……”一行人刚踏出二十小步,飞船的侧面就打开了一扇舱门,一架舷梯迅速翻开,伸到地面。舷梯上,两个人形生物下了台阶,朝他们走来。
是的,“人形生物”,这就是布兰特的第一反应。但他紧接着就意识到,自己被对方的肤色误导了——或许应该说,是被对方都裹在透明活动薄膜中的肤色。
不是什么人形生物,而是人类。如果他从出生以来就没有接触过阳光,他也会像这两个人一样白皙的。
镇长对来者摊开双手,示意自己没带武器。这个手势源远流长,和人类的历史一样古老。
然后她开口说:“我想你们听不懂我说的话,但欢迎二位来到萨拉萨星。”
两位来客莞尔一笑。年长的那位是个相貌英俊的男人,长着一头灰发,看起来快七十岁了,此刻他也对镇长摊开了双手。
接着,他用布兰特听过的最沉稳、最悦耳的嗓音说:“恰恰相反,我们完全听得懂您说的话。很高兴认识您。”
霎时间,欢迎的众人一片震惊,哑口无言。但布兰特转念一想,傻子才觉得吃惊呢,他们自己听到两千年前的口语时,不也照样能够理解吗?自从有了录音技术,所有语言的基本语音模式也就固定下来了。词汇可以扩充,句式、语法可以修改,发音却能保持千年不变。
瓦德伦镇长是第一个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的。
“这倒是省去了许多麻烦,”她的措辞相当乏力,“可二位是从哪里来的呢?自从我们的深空天线被毁,我们照理就和……和各位友邻失去了联系。”
年长的男人将目光转向高出自己一大截的同伴,无声的信息在两人间传递着。然后,他又将视线转回等待答复的镇长,缓缓开口说话。
他用那悦耳却不失悲伤的嗓音,发表了一则荒唐的声明:“各位可能觉得难以置信。我们并非来自任何殖民星,我们是直接从地球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