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个地方(上午十一点)

“啊——”由里绘回头一看,“红色的汽车……”

我也把轮椅调转方向。两侧郁郁葱葱的树木挡住了视线,但还是能看见坡下的林荫道上停着一辆汽车。

汽车熄火后,驾驶席的车门被推开,一个气宇轩昂的男人走了出来。

“啊,是这里,是这里。”他高声叫道。

男子沿着从树影摇曳的石板路走上来,踮起脚把一只手搭在额头上,抬头向这边看过来。

“您就是藤沼先生吧?”他大声问我。

我没有理睬他。由里绘像个孩子一样握紧了轮椅的扶手。

“啊,这栋房子真气派啊,跟我想象的一样。”

他身材颀长,实际身高也许不足一米八,但因为瘦削,显得远比实际要高。不,与其说高,还不如说是瘦长。

他穿着一条黑色的紧身牛仔裤,上面是一件象牙色夹克衫。他把手插在牛仔裤口袋里,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上来了。

“水车馆啊,原来如此,名副其实!”

他在我的身边停下脚步,目光越过我们,凝视着在水渠里转动的水车。

“过了那边的桥就是大门吧?整座建筑被石墙包围……哦?还有一座塔!果然是水车城堡啊!说到水车,很多人都联想到《森林水车》那首歌里唱的小型水车,其实不然,并不都是那样的。当然,也有很多小水车,但我在看到福冈朝仓的大型水车群时,着实被震撼住了。当时年纪小,除了感动,还觉得害怕,黑咕隆咚、怪里怪气的机器——眼看着就要滚到跟前来了。这里的水车跟福冈的比,有过之而无不及啊!而且,主体还是这座西式建筑,让人叹为观止,不愧是中村青司的……”

“中村青司?”

“啊,失礼失礼!光顾着一个人说话了。您是藤沼纪一先生吧?”他笑呵呵地直视着我的脸。虽然是初次见面,他脸上的表情却没有因为我戴着瘆人的面具而有丝毫改变。

“嗯。”我微微点点头,声音沙哑地问道,“你就是岛田吧?”

听我说出他的名字,他似乎有点吃惊,随即又咧嘴一笑。“哦,看来昨天的那个警部已经和您联系过了。哎呀,他好像把我看成可疑人物了。”

接着,他用手轻轻拨了拨微微卷曲的头发,报上了自己的姓名。

“我叫岛田洁。初次见面,请原谅我的冒昧。”

他年近四十,黝黑瘦削的脸颊上有一对凹陷的眼睛,嘴唇很厚,一说话就露出一口白牙。

我仔细观察对方的神情。“听说你对去年发生在这里的事件很感兴趣?”

“嗯,对,可以这样说。”岛田洁窘迫地移开目光,“我并不是来凑热闹的。其实,对我来说,去年的事件并非和我毫无关联。”

“此话怎讲?”

“古川恒仁,您认识吧?”

“这个,我当然认识……”

“去年发生那起事件后,他就销声匿迹了。实际上,我认识他,我们是朋友。”

“什么?! ”

“他是高松某个寺院的副住持,对吧?我父亲是大分县一个寺庙的住持,我在关东的一所佛教大学上过学,他是我的学长。”

“哦。”我点点头,看了一眼由里绘。她脸色苍白地低头看着岛田的脚边,仍然紧握着轮椅的扶手。

显然,她现在非常惶恐。情有可原,对面是一个陌生的访客,而且从他口中说出了“古川恒仁”这个名字……

“由里绘,”我对她说,“你先回去,我一个人也能行,没关系。走吧!”

“是。”

“是您的太太吧?”目送由里绘往大门方向走去,岛田发出由衷的赞叹,“怎么说呢,比我想象中的更加漂亮。”

他似乎对我和我家里的情况有所了解。我在面具下很不客气地瞪着他。

他又抓了抓头发,接着说道:“嗯,所以,我听他——恒仁介绍过水车馆。然后就发生了那起事件,我当时简直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听错了。”

他称呼古川为“恒仁”。

古川恒仁——就是一年前在那个暴风雨之夜猝然消失的男人。他被怀疑偷了一成的画,杀害了正木慎吾,并将其分尸后放在地下室的焚烧炉内焚烧……最后,逃之夭夭。

正如岛田所说,古川是高松某个寺庙住持的儿子,当时是那里的副住持,而那座寺庙就是供奉藤沼家历代祖先的菩提寺。

“藤沼先生,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您是怎么想的?”

“什么?”

“您认为去年那起事件的真凶真的是他——古川恒仁吗?”

“你认为还有其他可能吗?”我摇了摇头,一半是在问自己。

“是吗?”岛田微微耸了一下肩膀,凝视着我的白色面具,“可是我总觉得事有蹊跷,有哪里不对……”

“那是因为你是古川的朋友。”

“对,当然有这个原因。在我看来,恒仁性格软弱,有些神经质,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杀人。嗯,我这样说也缺乏说服力,因为这只是我个人的想法。”

“岛田先生,”我坐立不安,不耐烦地问道,“你来这里有什么目的?你希望我怎么做?”

“我冒犯您了吗?”

“我不愿意重提旧事。”

“我就知道是这样。我还知道您不喜欢家里来客人,至于您为什么要戴着面具生活在山里,我也略知一二。”

“既然如此……”

“对不起。” 岛田谦卑地低下头,但马上又抬起双眼,声音里含有让人无法拒绝的魄力,“但是,我不能不来。”

然后,他双手插在有些纤细的腰上,再次抬头仰望耸立在前方的水车馆。“水车馆,应该是十一年前修建的吧?”

“嗯。”

“这条水渠是为了使水车转动而特意引过来的吧?作为个人住所来说,这个工程未免过于浩大。那架三连水车的动力应该是有特殊用途吧?”

我默默地点点头。

他四下张望了一阵,终于有所发现。“啊哈!原来如此!那边是电话线,不是电线啊。也就是说,水车是用来发电的?”

“没错。”

“原来如此,真不得了!”岛田不住地点头,兴致盎然地抬头看着这座宅邸,“中村青司的水车馆……”

他的喃喃自语传入了我的耳朵。中村青司——他刚才也提到了这个名字。

(他知道中村青司?)

我忍不住问道:“你——岛田先生,你怎么知道这个名字?”

“啊,您听到了?”岛田转身面向我,“怎么说呢?我和他有很深的渊源。得知去年发生的事件后,我收集了不少资料,直到最近才发现这座水车馆的设计者是青司。我大吃一惊,感觉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

“命中注定……”

“这个——嗯,算了,反正总有机会告诉您的。”岛田笑眯眯地说,“对了,藤沼先生,您刚才问我为什么来这里。说实话,我来这里一半是出于偶然。”

“偶然?”

“就是说,并不是为了洗刷恒仁的嫌疑……这不是我从九州驱车来这里的目的。”

“怎么回事?”

“我在静冈有个朋友,我现在是在去看他的路上。昨天到冈山时,偶然注意到今天是九月二十八日。”

“也就是说,你是心血来潮?”

“说心血来潮也不太准确,我对那起事件念念不忘,而且也想亲眼看看中村青司设计的水车馆。一旦有了这个想法,我就控制不住了,所以……”

“唔。”我用戴着白色手套的双手抓住轮椅把手,“那么,接下来你想做什么?”

“嗯,如果可以的话,我想代替恒仁参加今天的例行聚会,因为我对藤沼一成先生的画也颇有兴趣。我知道这样会给您添麻烦,还请见谅。”

“明白了。”

(我要请他进去吗?)

我左思右想,心情复杂地压制住反驳的念头。

(我为什么要请他……)

他暗示了建筑师中村青司和自己的关系,也许这就是理由吧!不过,并不仅仅如此。这个叫岛田洁的人,身上有一种独特的气质——我感觉到了隐藏其中的一股强大力量。

“岛田先生,请。”我说,“我让人再准备一间客房。请把车开上坡道,然后向左转——那里有一个停车场。”

狂风肆虐,天空中乌云密布。照耀着四周的太阳躲进了云层,水车馆周围的一切都笼罩在阴影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