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女丝萝

荒草萋萋层林葱葱,

还阳道上趋者频频。

绝病棺中恰逢甘露,

气尽欲裹喜濡仙霖。

还阳道上,白雾茫茫,草木丛生,前后丈外,迷郁难望。一名青衫书生,寻着前魂路,觅着旧时道,于丛草荆棘中,跌跌而行。时不时的,啊呀一下,不知何处被何物刮擦叮扎,摸之,又不见皮伤,徒是生疼。

不带这样的,书生心里嘀咕道,适才进泰山时,两差裹挟,石板铺路,雄关林立,这番打发我回人间,却无人相送,路也远处难望脚下难走。虽说如今已是鬼,与魑魅同类,伙魍魉共生,冥府任幽森,死界随我荡。可这会儿走不知其终,退不知来路,探路寻道而苦行,合着是有多不愿意放我回去?

却看此人,可不就是半日前风之斩妖师东楚谧风在鬼门关遇见的那名被鬼差阴差阳错误抓了的,还有阳寿待享,名叫贾偶,字文合的青年生魂么。他此时正大踏步沿着还阳道上一条勉强算是行鬼小道的黄土路走。在一片荒草原上走了半日后,路旁开始出现笔直的高树,一棵两棵的逐渐多了起来,随后贾偶便进入一片郁郁葱葱如卫兵列阵,高杆密杈如梳如篦的针叶林里。好在林中迷雾渐薄,只笼在树冠,黄泉道鬼门天顶的那轮红日,在迷雾中散射成一片金红色的霞光。

走过这片针杉林就是人间了。贾偶想起与鬼差分别时它们吩咐的话,心情愉快了不少,脚步也轻盈了些。差爷说了,看到针杉林,只管快走,切勿耽搁,自然就还魂人间。

贾偶一边沿着林间行道独自快行,一边回想起身前事。自己年少寒窗修学,至今十余载,正准备向县里自荐入幕,讨个差事,却在临行前忽的发起高烧,卧床不起。不日夜间,腥风乱灯,便有两员黑白小吏穿门而入,甩出黑铁锁链绕颈三圈,就拘押自己出门,直指泰山而来。途中鬼吏不道半点话语,徒留自己在心里发苦,匆匆间不及别亲告师,便如犬豕般被押离人间,悲愁愤憾,只堪自饮。

谁知万念俱灰之时,却得死灰复燃之遇。该死的人不是我这个贾偶!是另一个贾偶。这……可不得三步并作两步,快快还阳,若等棺盖钉死,起棺下了葬,可就又得回来报到了。

不过,且容我闲话道一句:泰山秘律:阳寿未尽之人,人间必然留你一线存生之机。

贾偶行入杉林不久,看到前方一棵苍翠杉树下,坐着一个魂,低垂着头,黑发散落覆面,一动不动。在这萧凉的还阳道上,能遇得一个共同还阳的生魂,正好结个伴,则可谓是纯正的死生之交也。贾偶在泰山冥府第一次露出开心的笑来,于是小跑上前,却不得不在还离五步远的时候却慢下脚步。他见我跑来,听我打招呼,却都没动。贾偶心里嘀咕,试探地一边慢慢靠近一边打量树下这个生魂。

眼前树下坐着的这名生魂,黄色粗布破烂成条,这边一缕,那边一块的挂在身上。他的头发虽是乌黑青丝,夹杂着褐黄色的枯叶,蓬蓬松松缠着叉着,没有一丝鲜活的油光。贾偶再看他的四肢,心中不免一凌:如此黑枯干瘪的样子,怕是鬼也不是个活络鬼吧。不免有些胆颤,可转念镇定一琢磨,自己不也是鬼么,有啥好怕的。

“劳驾……”贾偶停在离树五步远的地方,拱手叫了一声。

风中只传来悉悉索索的树叶摩擦声,对面那鬼,还是那啥,纹丝不动。“劳驾,在下贾偶,这位兄台,幸会幸会。”贾偶提高了些声调叫道,却还是无甚动静。

不解。这不是还阳的地界么,难道不应该都是急着回去还阳的鬼魂?那眼前坐着的,是何鬼物,是何来路?贾偶不敢多生旁事,见对方无应无答,便三步一回头,离开这名腊肉一般生气尽去的鬼魂,匆匆往针杉林深处走去。

一路上,贾偶经常能遇到树下瘫坐着一具枯瘦死魂,一动不动。这到底是还阳道上的装饰?还是此处发生了什么异事?贾偶一介草魂,也无暇深究,见多就不怪了。杉林深处,薄雾渐浓,回首三丈外不见来路,望前出百步不知所往。贾偶走着走着,额头沁出些汗来,呼吸也有点凝重起来,急于返回阳间的他对这不寻常的变化没有丝毫察觉。

哎?怎么走不动了。贾偶作为魂体的轻快步伐忽然像灌了铅一般沉重,走得气喘吁吁,似累非累,本来轻飘飘的魂体,变得使不出力来。坐下来休息一会儿罢,贾偶捡了块干净些的地,靠树坐下,闭目养神。

静,静得能听到针杉叶互相摩挲的声音。”沙沙,沙沙。”来路的薄雾中传来了地上枯叶被踩碎的声音。稍微恢复了些精力的贾偶抬起头望去,雾中透着一个魂影,颜色正慢慢变深。这次,总该是个能开口的同路魂吧,贾偶呆呆地盯着那个灰色的魂影。

随着魂影慢慢现出些色彩,看那纤薄轻盈的身形,分明是一个女魂。又徐徐飘近了些,却见来魂一身素白色丝质曲裾曳地,一头青丝油光鲜亮,余发未挽,净束粉颈之后,乌亮长鬓,垂卧柔肩之上。低眉颔首,偷心之美凝于睫尖。粉唇微翘,夺魂之魅欲滴还收。嫩滑滑的鹅蛋脸白璧无暇,水灵灵的桃花眼自带春风。两条圆滚滚的藕臂在白纱下若隐若现,如清澈的溪流中逆水争泳的白鲤鱼。

贾偶痴痴地看着款款而来的女魂,目瞪口呆,一时间手足无措,纵使力有不逮,也慌忙支棱起身,手也忘了拱,声也不会出。满腔笑意打从心底冲到了脸上,嘴角不受控制地上扬,呆站在翠绿色的针杉树下傻笑着。见女魂冲着自己走近,贾偶才回过神来,忙不迭地迎上前拱手打询道:“在下贾偶,字文合,南阳人士。敢问姑……姑娘,也是去还阳的么?”

女魂来到贾偶跟前,目光笼罩在贾偶身上,清澈漆黑的眼珠深不见底,眼白处亮着淡绿色的微光,洒满睫毛,铺开在眼睑上,像一抹淡淡的眼影,令人迷眩。贾偶见她面无表情不作回答,似是看着自己,又似观着自己,不知是何故,某非生前是个盲女?正在贾偶盯着目光怪异的女魂自行思索之时,“笃笃笃笃!笃笃笃笃!笃笃笃笃!笃笃笃笃!”女魂后面的白雾里传来连续的马蹄疾踏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