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知旧友,问我是哪里人?我总说,我是浙东金华人。浙东浙西,究竟怎么一个分界?别省人每每弄不清楚,连梁启超那么博学,也会把余杭章太炎师,算作是浙东余姚人;而且说是浙东学派的史学家,不必说其他的人了。两浙东西,大体上是以钱塘江为界;浙西杭、嘉、湖三府属,属于太湖流域。浙东八府属:金华、衢州、严州、宁波、绍兴、台州、温州、处州,可以说是钱塘江流域,也和新安江流域有关。在古代,杭、嘉、湖属于吴国;浙东八府,属于越国。有一时期,严州各县属于新安州,和皖南各县合在一起。事实上,徽州各县的生活习惯和严州人相同。当年,绩溪人胡适之到杭州上海去读书,走的正是经新安江转钱塘江,和我们下杭州的水路,大半相同。而钱塘江上的经济大动脉,一半操在徽骆驼手中,真是呼吸相通呢!
浙东浙西,说起来虽是同属一个行政体系,实际上绝不相同。浙西多水,除了于潜、昌化这一边,都是一苇可航。浙东呢,除了绍兴是水乡,温州、宁波沿海滨,其他各县,都是山岭重叠。严州、台州、处州各府更是崇山峻岭,仿佛太行王屋的山区。这样的地理环境,农村生产条件,绝不相同。在我的家乡(从前的浦江南乡,今日兰溪梅江区),百里周围,最大的富户,不会拥有两百亩以上的田地;说是要靠收租过日子,做一个不稼不穑的地主,我就没见过。大体说来,都是自耕农;即以我自己来说,我便知道如何耕种?如何收割?我家那几处水田,适于什么谷种,每亩会有多少收成?我们的田地,都是种三熟:稻熟以后种豆,豆熟以后种麦。祖父是贫农,先父也是泥脚出身的秀才,中年以后才办学堂兴教育的。这就和浙西的情况大不相同了。那儿,一年种两熟稻,如南浔张家,擅蚕丝之利,还有万亩以上的土地;他们派庄主去收租,一个庄,总有几千亩田地,至于田地在哪儿,田地种了些什么,他们根本不知道。地主下乡去,佃户要摆香案来迎接。佃户交不出租来,地主可以叫家丁动板子打佃农的屁股。这都不是我们浙东人所能梦想的。浙东宁波绍兴的生产条件,比我们金华人好得多。(宁波人会做生意,绍兴人做师爷,别种财路很通达。绍兴的财主,称之为“、王”、读作“点王”,仿佛是“店王”。)因此,二十岁以前,除了看戏,没听见过“老爷、少爷、小姐、少奶、夫人”的称呼,我一生绝对不许男女工人称我为“少爷”或“老爷”。所以,浙西属于资产阶级的天地,浙东呢,大体上都是自耕农的社会。
浙江省城,便是闻名世界的杭州,南宋时期的京都。从我的家乡到杭州计三百六十华里之遥。一位浙东农村的庄稼人要进省城一回,那真是天大的事。一百农民之中,一生中到过杭州的,怕不会有一个人,所以浙西的事,跟我们浙东人毫不相干。先父考取了秀才,才到杭州去应乡试。他一生只到过两次杭州,嘉兴湖州就不曾到过。那些到过上海的商人,一回来就得写《天方夜谭》了。
我把浙东,跟皖南、赣东、闽北连在一起,让浙西回到太湖流域那圈子中去,这不独是历史的看法,也是军事的看法。二十一年前,当国共和谈终于陷入僵局,接着下来,便是“百万雄师下江南”。依当时上海人的想法,解放军一定首先攻取南京,沿京沪南进再向沪、杭、浙赣线推进的。事实上,并非如此。解放军首先在皖南荻港渡江,攻取了沿江南岸芜湖一带,随即分两路推进;一路从鄱阳湖东岸进攻赣东上饶,随即向闽北切入,直取福州。一路从皖南徽州,沿新安江东下攻取了浙东金华,再回师解放了杭州、嘉兴。从浦东围攻上海,和从江阴登陆的解放军会师。这都和当时上海人的预想完全相反。
我们再把元末明初朱洪武定天下的军事情势看一看:从苏北、豫东、鲁南一带奉大小明教起来的红军,接在郭子兴死后的统帅,便是这位皇觉寺的和尚;他在皖北立定了脚跟,便渡江和陈友谅争夺鄱阳地区的天下。陈友谅给他打垮,赣东皖南便成为他的根据地。他虽东进,攻取了金陵;他的主力军,却从赣东进入浙东,在金华、绍兴、衢州、处州一带树立新国的规模。那时,苏州、杭州,还是张士诚的天下,定东吴乃是次一步的军事计划。这一史事,也告诉我们:浙东是浙东,浙西是浙西;我们浙东人一直和皖南、赣东、闽北人患难与共,进退一致的。所以,上海人对浙东的事,一直蒙查查,不十分了解的。我且提醒一句:明初朱洪武和他的孙子建文帝,他们所用三个著名的宰相:刘伯温、宋濂、方孝孺都是浙东人,不该是偶然的吧!
且说:金兵攻陷开封以后两河南北人士,随着赵宋皇族流亡到江南来,在镇江(京口)站不住脚,便渡海到绍兴去(原本的会稽、山阴,改称为“绍兴”,即是此意);一部分皇族,流亡到温州去。依当时将相的建议,军事政治中心,必得放在四川成都那一角上,结果呢,一直在临安(杭州)苟安下去,“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了。不过,南宋那一百五十三年中,全国文化思想,就在东南地区,开花结果了。代表道问学的道学大师朱熹,他是皖南婺源人;代表理学的大师陆九渊,他是赣东金溪人;代表浙东学派的吕祖谦、陈同甫、叶水心,他们是金华、温州人;而这些大师论学的鹅湖,正在赣东的铅山。而南宋的大诗人陆放翁,他是绍兴人;大词人辛弃疾,他虽是山东人,却久住在赣东铅山;另一位大诗人杨万里,他是赣东吉州人。(只有范成大是浙西人。)十二至十五世纪的浙东、赣东、皖南、闽北,正是中国艺术文化的新摇篮;那位大思想家郑樵(渔仲),他富有科学头脑,也是闽北人。还有一点奇迹:毛主席有一首《如梦令》(一九三〇年元旦):“宁化清流归化,路隘林深苔滑,今日向何方,直指武夷山下!山下,山下,风展红旗如画。”这都不是近三百年间浙、闽、赣人所往来的通道;可是,我们看了朱熹的记叙,吕祖谦、辛稼轩的诗词,便知道南宋当年,从皖南到闽北,从浙东到赣东,他们走的就是这一条山路。我这个随军记者,便是从历史和军事来认识浙东的。
顾祖禹论浙江形势:“……至于仙霞入闽,良为要途。然汉伐闽粤,由会稽海道而进。吴越取福州,自温州越海而南;元人入闽,多自明州(今宁波)济师。明初年闽寇,一自江西出杉关(福建光泽西北杉岭上与江西黎川接界,赣闽往来通道),一自明州泛海,竟掩福州,实未尝由仙霞也。夫用间道者多奇功,自昔然矣。噫,此亦就浙江言之耳。有提衡六合之规者,居上游而连中原,浙江以南皆将传檄而下,望风而附,正不必切切于浙江也。或曰:明太祖何以先图两浙乎?曰:明太祖实起于东南,卧榻之旁,皆戎首焉,自不得不先为苞桑之计矣。”朱洪武早期的建国大业,到了浙东,才慢慢定下规模来。
朱洪武出兵打垮了方国珍以后,同时决定了南征和北伐的大计,完成了统一中国的大业。这其间,帮着他建立政治中枢的谋臣,刘基和宋濂,俱浙东人;那位大将军胡大海访问过的隐士王冕,也是浙东人(诸暨人)。那时,金华有小邹鲁之称。元末明初,何(基)王(柏)金(履祥)许(谦)四先生,也和南宋的吕祖谦、唐仲友、陈同甫一样,为浙东之学的大师。那一时期,金华浦江郑义门,十三世同居,一家之中,丁口四千余人。朱洪武在金华时,郑氏家长郑濂主家政,洪武赠称为“江南第一家”,这一匾额,一直挂在郑氏的宗庙前。后来着帮洪武定帝业的三相:刘基、宋濂、方孝孺,当时都是郑家的家塾教师。而郑氏家规,在当时乃是氏族宪法。我们也称郑义门为民族共产主义。十年前,全国推行人民公社,金华人都说这是郑义门的老办法。所以,在浙东,共产主义并非洪水猛兽,早有印象了。
可是,明中叶以后,浙东学术文化慢慢暗淡下去;至少小邹鲁的金华,后继无人;所谓浙东学派,重心移到温州(永嘉学派)、宁波、余姚、绍兴那一带去了(阳明学派)。到了清代,浙东学派,实在比不上浙西学派的光芒万丈。这其间,和明成祖的杀方孝孺,连及十族,师友殉难的一万多人,而宋濂父子的收场也很悲惨有关。政治上的恐怖统治,金华学派便衰落;依我所说,清初只有兰溪的李笠翁(渔),他是南曲专家,清末的朱一新是理学家,可说是寥若晨星。而吕祖谦、陈同甫这一派的理学,原本和朱、陆鼎足而三,到了明清两代也就依附朱派以苟存了。先父梦岐先生,他也是浙东学派的后起人,但他一生走的是程朱路子,和北方的颜李学派相符合;可是,如先父这样躬行实践讲求实践的人,他对于叶水心、陈同甫、吕祖谦这几位大师的学说也是很隔膜的。金华学派南宋的唐仲友,也是很通达的思想家,就因为他受了朱熹的攻击,金华人也不重视这位大师的成就了!
(何炳松先生著《浙东学术溯源》:“初辟浙东史学之蚕丛者,实以程颐(伊川)为先导。程氏虽非浙人,而浙学实渊源于程氏。浙东之传程学者有永嘉之周行已、郑伯能以及金华之吕祖谦、陈亮等,实创浙东永嘉、金华两派之史学,即朱熹所目为功利之学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