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详梦境凿凿而谈 求灵签隐隐相合

却说狄公在县庙祷告已毕,坐在蒲团上闭目养神,满想蒙眬睡去,得了梦验,便可为死者申冤。哪知日来为毕顺之事,过于烦恼,加了开棺揭验,周氏吵闹,汪仇氏呼冤,许多事件,团结在心中,以致心神不定。此时在蒲团上面,坐了好一回功夫,虽想安心合眼,无奈这些事件,一幕幕浮现心头,胡想乱想,直至二鼓时分,依然未曾闭眼。狄公自己着急说道:“我今日原为宿庙而来,到了此刻尚未睡去,何时得神灵指示?”自己无奈,只得站起身来,走到上首。但见洪亮早经熟睡,也不去惊动于他,一人在殿上,闲步了几趟,转眼见神桌上摆着一本书。狄公道:“常言观书引睡魔,我此时正睡不着,何不将他消遣?或者看了困倦起来,也未可知。”

想着走到面前,取来一看,谁知并不是书卷,乃是郡庙内一本求签的签本,狄公暗喜道:“我不能安睡,深恐没有应验,现在既有签本在此,何不先求一签?然后再为细看,若能神明有感,借此指示,岂不更好?”随即将签本在神案上复行供好,剔去蜡花,添了香火,自己在蒲团上,拜了几拜,又祷告了一回,伸手在上面,取了签筒,嗦落嗦落,摇了几下,里面早穿出一条竹签,狄公赶着起身,将签条拾起一看,上面写着五字,巧是“第二十四签”,随即来至案前,将签本取过,挨次翻去,到了本签部位,写着“中平”二字,按下有古人名,却是骊姬。

狄公暗想道:“此人乃春秋时人,晋献公为她所惑,将太子申生杀死,后来国破家亡,晋文公出奔,受了许多苦难,想来这人也要算个淫恶的妇人。”复又望下面看去,只见有四句道:不见司晨有牝鸡,为何晋主宠骊姬,妇人心术由来险,床笫私情不足题。狄公看毕,心下犹疑不绝,说道:“这四句大概与毕顺案情相仿,但以骊姬比周氏虽是暗合,无奈只说出起案的原由,却未将破案的情节叙出,毕顺与她本是夫妇,自然有床笫私情了。至于头一句,不见司晨有牝鸡,她想我前日私访到她家中之时,她就恶言厉声,骂个不了,不但骂我,而且骂她婆婆,这明明是牝鸡司晨了。第二句说是毕顺不应娶她为妻,若第三句,自是不要讲的,她将亲夫害死心术岂不险毒?签句虽然暗合,但是不能破案,如何是好?”自己在烛光之下,又细看了两句,竟想不出别的解说来,只得将签本放下。听见外面已转二鼓,就此一来,已觉得自己困倦,转身来至上首床上,安心定意,和衣睡下。

约有顿饭时刻,蒙眬之间,见一个白发老者,走至面前,向他喊道:“贵人日来辛苦了,此间寂寞,何不至茶坊品茗,听那来往的新闻。”狄公将他一看,好似个极熟的人,一时想不出名姓,也忘却自己现在庙中,不禁起身,随他前去。到了街坊上面,果见三教九流,热闹非常。走过两条大街,东边角上,有一座大大的茶坊,门前悬了一面金字招牌,上写“问津楼”三字。狄公到了门口,那老者邀他进内,过了前堂一方天井中间,有一六角亭子,内里设了许多桌位,两人进了亭内,拣着空桌坐下。抬头见上面一方匾额,理出三个金字,乃是“指迷亭”三字。亭口一幅黑漆对联,是:

寻孺子遗踪下榻,传为千古事,问尧失究竟卜圭,难觅四川人。

狄公看罢,问那老者道:此地乃是茶坊,为何不用那庐仝李白这派俗典,反用这孺子尧夫,又什么卜圭下榻,岂不是文不对题?而且下联又不贯串,尧夫又不是蜀人,何说“四川”两字?看来着实不雅。那老者笑道:“贵人批驳,虽然不错,可知他命意遣词,并非为这茶坊起见,日后贵人自然晓得。”狄公见他如此说法,也不再问,忽然自坐的地方,并不是个茶坊,乃变了一个耍戏场子,敲锣击鼓,满耳咚咚,不下有数百人,围了一个人,圈子里面,也有舞枪的,也有砍刀,也有跑马卖线,破肚栽瓜的,种种把戏不一而足。中间有个女子,年约三十上下,睡在方桌上面,两脚高起,将一个头号坛子,打为滚圆。但见她两只脚,一上一下,如车轮相似。

正耍之时,对面出来一个后生,生得面如傅粉,唇红齿白,见了那个妇人,不禁嘻嘻的一笑,那妇人见他前来,也就欢喜非常。两足一蹬,将坛子踢起半空,身躯一拗,竖立起来,伸去右手,将坛底接住。只听一声喊叫,“我的爷呀,你又来了!”忽然坛口里面,跳出一个十二三岁女孩子,阻住那男子的去路,不准与那女子说笑。两人正闹之际,突然看把戏的人众,纷纷散去。顷刻之间,不见一人。所有那个坛子,以及男女孩子,均不知去向。狄公正然诧异,方才同来的老者,复又站在门前说道:“你看了下半截,上半截还未看呢!从速随我来吧!”

狄公也不解他究是何意,不由得信步前去,走了许多荒烟蔓草地方,但见些奇禽怪兽,盘了许多死人,在那里咬吃。狄公到了此时,不觉心中恍惚,惧怕起来。瞥见一个人,身睡在地下,自头至足,如白纸仿佛,忽然有一条火赤炼毒蛇,由他鼻孔内穿出,直至自己身前。狄公吓了一跳,直听那老者说了一声:“切记!”不觉一身冷汗,惊醒过来,自己原来仍在郡庙里面,听听外边更鼓正交三更,爬坐起来,在床边定了一定神,觉得口内作渴,将洪亮喊醒,将茶壶桶揭开,倒了一盏茶,递与狄公。等他饮毕,然后问道:“大人在此半夜,可曾睡着吗?”

狄公道:“睡是睡着了,但是精神觉得恍惚,你睡在那边,可曾见什么形影不成?”洪亮道:“小人连日为访这案件,东奔西走,已是辛苦万分,加之为大人办毕顺的案,茫无头绪,满想在此住宿一宵,得点梦兆,好为大人出力,谁知心地糊涂,倒身下去,就睡熟了?不是大人喊叫,此时还未睡醒呢,小人实未曾梦见什么,不知大人可否得梦?”狄公道:“说来也是奇怪,我先前也是心烦意乱,直至二更时分,依然未曾合眼,后来无法,只得起身走了两趟。谁知见神案上,有一个签本?”就取签本,对洪亮说了一遍,说着又将签句破解与他听。

洪亮道:“从来签句,隐而不露,照这样签条,已是很明白了。小人虽不懂得文理,我看不在什么古人上推敲,上面首句,就有鸡子司晨四句是个空论。第三句妇人心险,这明是夜间与奸夫,将人害死,到了天明,方装腔作势地哭喊起来。你看那日毕顺,看闹龙舟之后,章家已是上灯时分,再等厨下备了酒饭,同他母亲等人吃酒,酒后已到了定更时分,虽不能随他吃,就遂去睡觉的道理,不无还要谈些话,到进房之时,已有二鼓,再等熟睡,然后周氏再与奸夫计议,彼此下手谋害。几次耽搁,岂不是四五更天,方能办完此事?唐氏老奶奶,说她媳妇夜间,喊叫哭她儿子身死,不过是个约计之时。二更是夜间,四五更也是夜间,这是小人胡想,怕这周氏害毕之后,正合的牝鸡司晨四字。如正在此时谋害,这案容易破了。”

狄公见他如此说法,乃道:“据你说来,也觉在理。姑作他就在此时,你有如何办法?”洪亮道:“这句话显而易见,有何难解?我们多派几个伙计,日间不去惊动,大人回衙,仍将周氏交唐氏领回,她既到家,若真没有外路则已,如有别情,那奸夫连日必在镇上,或衙门打听,见她回去,岂有不去动问之理?我们就派人在她巷口左右,通夜的逡巡,唯独鸡鸣时节,格外留神。我看如此办法,未有不破案之理。”

狄公见他言之凿凿,细想这形影,倒有几分着落,乃是这签句,你破解得不错了。可知是我求签之后,身上已自困倦,睡梦之间,所见的事情,更是离奇,我且说来,大家参详。洪亮道:“大人所做何梦?签句虽有的影像,能梦中再一指示,这事就有八分可破了。不知大人还是单为毕顺这一案宿庙,还是连六里墩的案一齐前来?”狄公道:“我是一齐来的,但是这梦甚难玻解,不知怎么又吃起茶来,随后又看见玩把戏的,这不是前后不应吗?”当时又将梦中事复说了一遍。洪亮道:这梦小人也猜详不出,请问大人,这“孺子”两字怎讲?为何下面又有下榻的字面,难道孺子就是小孩子吗?狄公见他不知这典故,胡乱地破解,乃笑道:“你不知这两字原由,所以分别不出,我且将原本说与你听。”不知狄公所说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