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贞不字

《屯》六二“女子贞不字，十年乃字”，虞翻训“字”为妊娠，后人多不用其说。引之谨案：《说文》曰：“字，乳也。”《广雅》曰：“字、乳，生也。”《墨子·节用》篇：“十年若纯，三年而字，子生可以二三年矣。”《太玄·事》次四“男女事不代之字”，范望注曰：“男而女事，犹为不宜，况于字育，故不代也。”《中山经》“苦山有木，名曰黄棘，其实如兰，食之不字”，郭璞注曰：“字，生也。《易》曰：‘女子贞不字。'”然则不生谓之不字。必不孕而后不生，故“不字”亦兼“不孕”言之。“女子贞不字”者，“女子贞”为一句，六二居中得正，故曰“女子贞”,《家人》彖辞曰“利女贞”，是也；“不字”为一句，犹言妇三岁不孕也。“不字”者，屯邅之象，非以“不字”为贞也。当以虞、郭二家之训为是。而京房《易传》“女子贞不字”陆绩注曰：“字，爱也。”《易》正义亦曰：“女子守正，不受初九之爱。”揆之文义，颇为不安。宋耿南仲《周易新讲义》乃解之以《曲礼》“女子许嫁笄而字”，曰：“贞不字者，未许嫁也。”案：《曲礼》：“男子二十，冠而字；女子许嫁，笄而字。”则“字”为“名字”之“字”。《士昏礼记》“女子许嫁，笄而醴之，称字”，是也。许嫁而后字，字非许嫁明矣。《杂记》“女虽未许嫁，年二十而笄礼之，妇人执其礼”，女子之笄，犹男子之冠。男子之冠有字辞，则女子亦当然。未许嫁者，年二十而亦笄而字之，则不得以“不字”为未许嫁也。《内则》曰：“女子十有五年而笄。”纵使十五之年尚未笄而字之，再五年而当二十之年，亦无不笄而字者矣，岂得迟至十年之久乎！遍考经传及唐以前书，无以“字”为许嫁者。而自南宋至今，相承谓许嫁为“许字”，甚矣其谬也！然其说之所以多误者，盖有二焉。一曰：女子未嫁之称，可言受爱，可言许嫁，不可言孕妊也。案：《内则》曰：“道路，男子由右，女子由左。”《大戴礼·本命》篇：“男子谓之丈夫，女子谓之妇人。”是妇人亦称“女子”也。一曰：上言“昏媾”，故以为受爱，又以为许嫁也。案：一爻数象，类相近而事则殊。《贲》六四曰：“匪寇昏媾。”而其上曰：“白马翰如。”《暌》上九曰：“匪寇昏媾。”而其下曰：“往遇雨则吉。”不必皆为一事也。自解者承上“昏媾”言之，而其义始不可通矣。又案：虞翻曰：“字，妊娠也。三失位变复体《离》。《离》为女子，为大腹，故称字。今失位为《坤》，《离》象不见，故女子贞不字。《坤》数十，三动反正。《离》女大腹，故十年反常乃字。”案：二至四互《坤》，《坤》为母，为腹，故有妊娠之象。二乘刚则难，故不字；应五则顺，故反常乃字。《九家易》曰：“阴出于《坤》。”今还为《坤》，故曰“反常”也。李鼎祚解之曰：“谓二从初即逆应五顺也。去逆就顺，阴阳道正，乃能长养，故曰‘十年乃字’是也。何必三变成《离》而后称字乎！”

提要

《屯》六二“女子贞不字”之“字”，义为生也，育也；而非爱也，许嫁也。

讨论

“字”字诚可用作“爱”。《书·康诰》“于父不能字厥子，乃疾厥子”，是也。然《屯》六二“女子贞不字”之“字”，则不宜解作爱。又，《曲礼》“女子许嫁笄而字”之“字”确为“名字”字，然后世“字”之许嫁义亦由此而来，如“待字闺中”即是。不过，爱、许嫁等皆非“字”之本义。《说文》解其结构为“从子在宀下，子亦声”，故其本义即乳也。而“生”之义与“乳”自相通。《屯》，《震》下《坎》上。王弼注六二爻辞，于“字”字未直接为解，然据其所谓“志在乎五，不从于初”云云，可推知是以“许嫁”义理会的。南宋蔡渊《周易卦爻经传训解》卷上径曰：“不字者，不许嫁也。”解“字”为许嫁，解“字”为爱，《易》学家皆颇多其人。再如，唐史徵《周易口诀义》卷一即曰：“字，爱也。”北宋胡瑗《周易口义》卷二曰：“六二以阴居阴，正也；处下卦之中，中也。六二能居中得正，不以初九为寇于己而下从之。是女子能守正不变，不为初之爱字者也。”是亦以“爱”义解其“字”，故二字连文。其“不以初九为寇于己”云云，乃是就此爻辞上句之“匪寇婚媾”为解。苏轼《东坡易传》卷一曰：“夫初九，《屯》之君也，非寇也。六二之贞于五也，知有五而已。苟异于五者，则吾寇矣，吾焉知其德哉！是故以初为寇，曰吾非与寇为婚媾者也。”其说将何以指初九为寇解释得非常允惬。其所以释“字”之“为婚媾”，也就是“许嫁”的意思。后来承虞翻、范望、郭璞之说而以“字”之义为妊、为生者亦有其人。北宋程颐《伊川易传》卷一解“贞不字”曰：“二守中正，不苟合于初，所以不字”；解《象传》“十年乃字”曰：“十年屯极必通，乃获正应而字育矣。”前解之“不字”自是“不育”之义；后解“字”与“育”连文，显然亦是解“字”为“育”。再如，李光《读易详说》卷一曰：“字，生育也。”南宋郑刚中《周易窥馀》卷一解“十年乃字”即曰：“字，妊也。”李杞《用易详解》卷二曰：“女子之贞，而从非其人，安得有字育之理哉！”《屯》之大旨是始难而未得通（见上条所引程颐说）。王引之谓“二至四互《坤》，《坤》为母，为腹，故有妊娠之象”，至确。而有妊娠之象却不生，是为难。六二居初九上位，以柔乘刚，是其难之一个原因。六二前临六三、六四与九五之互《艮》，《艮》为阻，是其难之另一个原因。丁易东《易象义》卷十六曰：“《震》，其于马也，为馵足；其于稼也，为反生。”《屯》六二爻辞前谓“屯如邅如，乘马班如”（马融云：“班，班旋不进也。”笔者案：班旋，盘旋也，亦犹初九之“盘桓”，今通作“盘桓”），屯如邅如，难之貌也。因是馵足马，故艰难盘旋而不进。而反生逆于顺生，亦为难；于稼为反生，则“不字”之象征也。不字为难。然而毕竟六二居正位，与之为应之九五亦居正位，阴阳道正，正终为利，故而其事历尽艰难而趣成。“贞，不字”，虽居正位，但是不孕不生，这终究是暂时的。《象》曰：“十年乃字，反常也。”反常，反（返）于常道也，谓反（返）于六二得应于九五之常道也。谓十年者，六二在互《坤》之内，《坤》数十也。十年，亦是说的长久。虞翻谓“三失位变复体《离》”（指三位由阴爻变阳爻，三、四、五成互《离》），以解“十年反常乃字”，诚嫌于折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