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典美学中自然美的显现模式

杨江涛杨江涛,文学博士,重庆师范大学文学院讲师。

摘要:自然美的呈现在不同的历史时期和文化形态中具有不同的模式,中国古典美学语境中甚为发达的自然审美传统,形成了独特的自然审美模式——显现模式;自德国古典时期以来的现代美学,对自然进行审美时主要采取了一种主客分离的静观模式;当代自然美学语境中则出现了一种互动模式。三种模式对人与自然的审美关系做出了各自的回应。现代美学的静观模式由于狭隘的主体哲学视界使得自然美要么被狭隘化,要么隐而不显,当代自然美学的互动模式由于人与自然的不平等关系也使得自然审美难以深入,而中国古典美学的显现模式则由于具有深厚的存在论根基,故能让自然之美在人与自然和谐共在的一体世界中自行显现,而这一点正是中国古典美学中自然美的显现模式对当代自然美理论的启示所在。

关键词:中国古典美学 自然美 显现模式


自然审美是人类审美实践中的重要一环,然而在现代美学在本文中,“现代美学”指美学独立以来、以主客二元对立思维为基础的美学形态,德国古典美学是其典型形态。理论中,有关自然美的话题却处于一种尴尬的境地,自然何以为美,自然美如何呈现,自然美如何被经验等,诸如此类的话题要么受到了冷遇,要么被给出了牵强的解答,这固然与美学自诞生以来同浓郁的人本主义色彩关系甚密有关,不过这一状况随着当代自然美学和环境美学的兴起,出现了新的变化,有关自然美的话题成了一个新的理论焦点,自然甚至成了美学倾力关注的一个核心话题。在这一转变过程中,欣赏自然的模式也发生了变化:现代美学中人对自然的欣赏主要是一种主客分离的静观模式,而当代自然美学则形成了一种互动模式,即人与周遭自然环境之间的关系是互动往来的,在这互动往来中,自然之美显露出来。然而,人与周遭自然的互动是否就是自然审美的理想模式?它能否保障自然审美的顺利完成?诸如此类的问题,当代自然美学并没有做出有力的回答。当代自然美学的语境下,自然审美究竟是如何发生的,自然审美的模式是否是恰当的,仍然是需要反思的问题。反观自然审美传统甚为发达的中国古典美学,会得到某种有益的启发。关于自然美,中国古典美学聚集了丰富的智慧,展示了人与自然共在的审美经验,凝成了独具一格的理论话语,贡献了一套独有的自然审美模式——显现模式。对中国古典美学自然审美显现模式的考察和借鉴,将有助于当代自然美学的理论建构。

自然审美在中国古典美学中拥有深厚的根基,形成了强大的传统。这首先体现在对田园山水等自然事物乃至宏阔宇宙的欣赏之中,对缤纷多彩的自然世界一往情深,引发了一个显而易见的后果——自然成了审美意识的基本元素。值得说明的是,自然事物之美也成了中国古典文艺竭力表现的对象。无论诗词、歌赋,还是绘画建筑,都不仅涌现了大量自然事物,极尽表现自然之能事,而且在艺术中尽力展示自然之精神,追求心灵与自然的以和谐交融为至高境界的审美理想;也就是说,在中国古典美学中,自然审美过于强势,且已经渗透艺术审美的深层,如果脱离自然,艺术审美实践就很难得以展开。其次,自然审美意识的发达凝聚成了古典美学理论的一些核心范畴,诸如“意象”“意境”“自然”“情景交融”“心与物游”等,显而易见,它们都是在与自然审美紧密关联的基础之上形成的,这些理论范畴对包括艺术审美在内的整个中国古典美学同样适用。

自然审美的强大传统积累了丰厚的自然审美经验。然而,这种以自然为基的审美经验具有什么样的特点?在古典美学中呈示了一副什么样的精神面貌?首先,自然审美展示了人与自然和谐统一的状态。人与自然的平等相处共同构成了一个和谐共生的世界,二者之间的这层关联在对自然事物的欣赏中得到了充分的展示。关于自然审美经验的这层属性,《庄子·齐物论》中“庄周梦蝶”的寓言可谓对其概括性的表达,当人在与作为自然之物的蝴蝶发生审美的关联时,一种物我一体的境界就油然而生。其次,自然审美显示了自然的意义和本来面目。这一点可分从两个方面来说明。一方面,自然审美的过程中,自然本身显示了某种意义和价值,而不是人强加给了自然某种意义和价值;另一方面,这种显示的意义和价值是自然的,即自然作为自然的价值,而不单是自然对人的价值。当然,这两个方面又是一体的,只要是自然显现而非人赋予的价值,那它一定不是单纯地为人存在。中国古典美学中自然审美意象的生成,就是在自然事物和人对接之时,在击目经心的刹那或者品味涵咏之际,活泼泼的形象就跳脱而出,这个形象是对自然事物庸常样态的突破,也是对生活世界的照亮,自然事物以空前的魅力俘获人心,显现了本身的价值。宗白华先生曾经总结道:“‘象’如日,创化万物,明朗万物。”宗白华:《宗白华全集》第一卷,安徽教育出版社,1994,第643页。亦即,在自然审美的过程中,自然事物以“象”的方式,打破自身有限的物理属性,打破庸常性,打破对人的有用性,打破主客二元对立的日常视界,照亮自身,着上动人的光泽,从而呈现一个活泼泼的生活世界。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自然事物显示了其价值所在,此即其本来面目。自然显现美,与其说是人对自然的欣赏,毋宁说是自然对人的召唤,在召唤人前来的过程中,显现了自身的价值,也照亮了人生。由此可见,自然审美中自然显现本身价值的过程,同时也是照亮人生的过程,显现自身和照亮人生是一个过程的两个方面,亦即自然事物在非对象化的视域中显现一个华奕照耀的美的世界。

由上面对中国古典美学中的自然审美经验所做的说明,可以发现一种独特的自然审美模式,即显现模式。在中国文化的传统中,对自然的欣赏基本上是在一个物我交融、人与自然和谐共在的一体世界中展开的。在这样的世界中,人与自然的关系尚未分离,自然尚未被客体化,二者尚处于一种原初的紧密联系之中,人作为自然的一分子深深地融入自然世界,自然世界的价值是包括审美在内的文化活动的价值导向所在,所以对自然的审美活动仍然是以揭示自然世界的本来面目为要义的,而不是以揭示人的独有价值为要义的,这个文化语境里是不大强调人有超越自然之上的独特价值的。这样一来,复归到自然的本然状态,也就是回到了人的家园,自然世界的状态是人的生活世界的理想所在。在这个自然审美的过程中,自然之美不是人从自然世界挖掘出来的东西,而是自然世界对自身本然状态的一种揭示,即对物我交融的、有情有味的意义世界的揭示。总之,自然美不是人找出来的东西,而是自然显现的自身存在的意义。只不过在这个显现过程中,美照亮自然世界的同时也照亮了人生,因为人生本身就包含在自然世界之中。由上不难看出,中国古典美学中对自然的欣赏是一种存在论意义上的显现模式,自然美就是自然在与人一体的状态中显现的价值,是人与自然和谐共在的生活世界中显现的价值,这种显现是存在论意义上的价值生成,它有别于单向度的人审自然。

如果结合现代美学语境中的自然美理论,就会在对比中进一步发现中国古典美学中自然美显现模式的特点。在现代美学体系确立的过程中,自然美没有为自己理直气壮地赢得一席之地,自然美基本上是被边缘化的或被视而不见的。黑格尔的一段话可谓对其经典表述:“只有心灵才是真实的,只有心灵才涵盖一切,所以一切美只有在涉及这较高境界而且由这较高境界产生出来时,才真正是美的。就这个意义来说,自然美只属于心灵的那种美的反映,它所反映的只是一种不完全不完善的形态,而按照它的实体,这种形态原已包含在心灵里。”〔德〕黑格尔:《美学》第一卷,朱光潜译,商务印书馆,1991,第5页。在这里,能够直接反映心灵的那种美就是艺术美,它比自然美要高贵得多。显而易见,这种自然美观念体现强烈的主体哲学色彩。如果对这种自然美观念详加考察,就会发现现代美学的自然审美模式。其一,在人与自然的关系中,自然低人一等,因为人有心灵,有自由,而自然没有。人与自然不平等的关系拉开了二者之间的距离,所以人在欣赏自然的过程中,只能采取一个较远的距离。其二,与这种不平等关系同步的是,人与自然之间的对象化。人成为能动的有充分自由和意识的主体,自然则成为一个被打量和观赏的无意识客体,二者之间进一步分离,最终演化成一种主客二元对立的关系。就审美过程而言,二者之间成了单向度的人审自然。其三,对象化进一步加剧了这一点:自然成了等待被宰制的无生命的客体对象,即便有生命的自然物,在被观赏的过程中也会被看成无生命的客体对象,亦即有机自然的观念被排除在了自然审美的视域之外。至此,可以将现代美学中的自然审美模式概括为主客分离的静观模式。

在具体的自然审美过程中,主客分离的静观模式又是如何发生作用的?欣赏者主要是着眼于自然的哪些方面获得美感经验的?作为人的对立面,自然事物是粗糙的物理实在,引发不了人的愉悦和美感,但是当欣赏者注意到自然事物的整体外观形式时,马上就会产生一种无功利的精神快感。这里,欣赏者主体站在自然事物的对立面,看到了整体的外观形式,也就是康德在“美的分析”中所说的对象的“合目的性的单纯形式”〔德〕康德:《判断力批判》,邓晓芒译,人民出版社,2002,第56~57页。。这种单纯的外观形式打破了自然法则的限制,触动了人的心灵,所以,在主客分离的静观模式中发生实质作用的,是自然事物的外观形式,而非自然事物的物理实在。自然的物理成分遵循自然法则,呆板死寂,而其外观形式则灵动活现。人在外观形式中获得心灵的愉悦,开启了心灵的自由,外观形式仿佛就是为了让人尽情地把玩自然而人为造出来的一样。由此可见,在静观模式中,欣赏者在静观的过程中是有过滤有提纯的,他剔除掉了自然的物理实在,留下了外观形式,结果静观到的主要是自然的外观形式,比如,对一座山的欣赏,欣赏者站在山外,保持适当的距离,对构成山的土石草木无动于衷,反倒是从山的轮廓形式上体悟到了或秀美或崇高的经验。在这一静观模式中,欣赏者见出的外观形式,是经过主体提纯过滤的结果,借此外观形式获得的心灵愉悦,从根本上来说是主体对自我心灵的激赏,自然事物只不过起到了提供素材和激活它的作用。由此可见静观模式的主体哲学背景和人本主义色彩。

按照这种静观模式,中国古典美学中芜杂的田园、粗糙的山水、参差不齐的花草树木等缺乏外观形式价值的自然事物,都会被排除在自然审美的法眼之外。相应的,自然美也会萎缩进一个非常狭窄的领域。然而,在中国古典美学显现模式的烛照下,自然之美无往而不在,仿佛所有自然的事物都具有审美价值。中国古典传统中,自然世界包括没有生命的无机物,常被视为与人具有同等地位的有生命有气息的机体,它们和人共同构成世界的整全,二者之间并不是审与被审的主客分离关系,二者处于交融一体的无间状态,这就为展示自然之美提供了充分保障。自然之美是显现的一种价值,它旨在彰显自然的本来样态和存在价值,它不是基于自然某些方面的特质——“合目的”的形式,而是基于自然在物我交融世界中的存在价值。自然事物在与人相碰触、相遭遇时,呈现一个象的世界,这个象的世界突破了自然事物的物理实在性,但也没有滞留于其外观形式,反倒是照亮了人和自然一体的生活世界,最终使自然成为自然,显现了其本真的存在价值。在此,自然显现的美,“是作为无蔽的真理的一种现身方式”。〔德〕海德格尔著,孙周兴选编《海德格尔选集》上册,三联书店,1996,第276页。如果说现代美学的静观模式是基于现代人的主体哲学视域,在此视域下自然事物“合目的”的外观形式才会得以形成,那么中国古典美学的显现模式则扎根于存在论视域下自然和人一体的生活世界中。

以上两种自然审美模式对当代自然美学有何启示?先从当代自然美学的一些基本观念谈起。人类中心主义所导致的生态危机是当代自然美学兴起的一个重要契机,所以具有浓郁人本主义色彩的现代美学就成了显而易见的靶子,18世纪以来确立现代美学体系的一些基本观念遭到了批判,具体到自然美领域来讲,主要涉及以下几点:其一,机械自然观被有机自然观所取代,自然不再是现代美学体系中的被动死寂之物,而是和人一样有生命的存在物。其二,人与自然之间不再是对象化的主客关系,而是一种自然环境将人围绕起来的寓所式关系。其三,自然唤起的经验不再是纯粹的无功利快感,而是可以和人的实际生活经验交融汇合,具有某种程度的功利性。不仅如此,当代自然美学还确立了自己的审美理想:将自然作为自然本身来看待,使围绕在人周遭的自然环境显现自身的价值,最终使人的居所——周遭自然,成为赏心悦目的生活场所。显然,针对这样的自然美观念和审美理想,静观模式已经不合时宜,因为它重在把握自然为人而在的价值。

那么,新语境中的自然审美是如何发生的呢?对这个问题的回答还得回到当代自然美学思想的基点上来。如前所述,自然事物被视为有机的生命体,不再是死寂的等待被人开掘和宰制的客体对象,这就为人和自然的沟通打开了通途,有生命的自然和自由的人在互动往来中形成了审美关系。在这种审美关系中,自然和人是一种朋友关系,人可以找自然这些朋友做互动游戏,人可以在芜杂的自然山水世界中辟出一个个自然风景区作为不同风格类型的朋友,不同的人可以选择不同的心仪对象,甚至可以把它们排出名次和等级,有选择地进行交往互动;甚或嫌弃自然景物不够标致,倾出人力对它们进行改装打扮,使它们更加养眼和风趣,此即一系列不同层级的人造自然景观,它们已从公园绿地、道路景观到庭院植被等多方面地闯进了我们的生活。在这样的审美关系中,人可以走进自然、景区和公园,徜徉其中,悦情怡性,在和自然界的这些老朋友的一次次晤面和互动中获得游戏的快感和身心的愉悦。可以说,这是当代自然美学中自然审美的一种互动模式。

然而,在这种互动模式下,自然所构成的整体环境仅仅是人的寓所,人可以投身其中,全身心地感悟自然之美,也可以从这个自然环境中抽身而出,对自然之美视而不见。这样一来,自然和人之间的关系就显露不平等的痕迹,即自然环境根本上是为人而存在的,自然环境之于人就像众星拱月,潜在的意思即自然环境之美需要由人来开掘,自然无法显现自身的美,只有人才掌握着主动权,自然审美仍然是人主导下的单向游戏。甚至在大众文化盛行的当下,人找自然界的这些朋友进行互动游戏,有可能会蜕变为花钱找朋友寻开心,甚或陷入将朋友降低为商品符号进行消费的歧途。至此,可以发现这种互动模式中遗留下来的人本主义痕迹。从根本上讲,自然环境围绕人的观念仍没有彻底摆脱人与自然二元对立的关系。所以带来的必然后果是,自然环境的外观形式仍不时地浮现,成为自然审美的倚重点,这也是当代自然美学中形式主义一脉的理论依据。由上可见,互动模式的缺陷使得自然成为自然,显现自然本身价值的理想仍然无法充分实现。

不过,中国古典美学中自然美的显现模式为实现这一审美理想提供了转机。中国古典传统中的自然之美不是在主客分离的静观中显现的,而是在自然与人和谐共在的一体世界中显现的,也就是说,它不是主体论视域中基于对自然形式的提纯而来的自我欣赏,而是存在论视域中的价值生成。不仅如此,人与周遭自然要发生深层的审美关联,并非简单地走进景区,走进景观,走进大自然就可以实现,这个走进去表面上看起来是人和周遭自然在互动,但并不一定发生审美的关联,这个走进去只是实现自然审美的一个前提条件,真正的自然审美发生在如下情境之中:欣赏者走进去之后,在仰观俯察中,在全方位的感受中,在击目经心的刹那,在涵泳品味的过程中,觉察到一个不同于日常样态的本然样态,自然景观呈现为一个刹那生灭、变换无穷的“象”的世界,人和自然之间发生了存在论意义上的关联,发生了深层次的生命交流,彼此投入对方,又为彼此所感动。在此,自然不是单纯的人的寓所,不是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朋友,不是兴起而至、兴尽而去的自然景观和景区,而是与人共同建构了一个活泼泼的生活世界,自然和人一起在它们共同建构的生活世界中显现了各自的本来面目和存在价值。也就是说,自然要想成为自然本身,实现其存在价值,一定要通过显现。而这正是中国古典美学之显现模式的内蕴所在。“基本的经验世界本来是一个充满了诗意的世界,一个活的世界,但这个世界却总是被 ‘掩盖’着的,而且随着人类文明的进步,它的覆盖层越来越厚,人们要作出很大的努力才能把这个基本的、生活的世界体会并揭示出来”叶秀山:《美的哲学》,世界图书出版公司北京公司,2010,第46页。。在现代社会中,自然本真的价值在很大程度上也是被掩盖着的,而且,“掩盖生活世界的基本方式是一种 ‘自然’与 ‘人’、‘客体’与 ‘主体’、‘存在’与 ‘思想’分立的方式”叶秀山:《美的哲学》,第46页。。要想把自然世界本真的价值揭示出来,就必须通过种种努力破除这种“掩盖生活世界的基本方式”,而自然审美活动恰恰就是这些努力过程中的有效途径,“为了展现那个基本的生活世界,人们必须塑造一个 ‘意象的世界’来提醒人们,‘揭开’那种 ‘掩盖层’的工作本身成了一种 ‘创造’”叶秀山:《美的哲学》,第47页。。在这里,塑造意象世界的活动就是审美的活动,它不把自然视为现实的对象,而视为想象的、有情有信的生命之友,即遭遇自然之时创造了一个鸢飞鱼跃、灵动无间的世界,使自然鲜活起来,充满诗意。当然,这个塑造意象世界的活动同时也是自然显现其本真价值的过程,自然之美仿佛在与人的同息共视中绽放了出来。所幸的是,中国文化传统中的自然审美本身就是对自然本真价值的一种展示。古典美学中自然美的显现过程正是这样一种创造过程,正是这样一个塑造意象世界、复归自然本性、照亮人生的过程。总括地讲,中国古典美学中自然美的显现模式正可以起到“揭开掩盖层”的作用。